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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

  •   正当易峻在马上思绪颠簸之时一声巨响炸在了他耳边,“恭迎贝勒爷!”
      再一看,原来是雪僮那孩子远远瞧见载澜回府便领着久候多时的家人上来相迎,见得主子身后的易峻他们又是一拜,“见过易爷。”
      易峻出身官宦平日里虽也惯受了他人身前脚后却是从未领教过真正的尊卑,眼看着跟前齐刷刷一片贴地的脊梁骨一时间竟是无措。
      载澜笑着用马鞭子点了下雪僮的额头径直就往府里走,“好了,家里好不容易来个客,你就别变着法儿地作弄人家了。”
      “是,爷!”雪僮应了声随到载澜身后,家人们见状也都跟了上去。
      蓦地,载澜转过身来, “易大人,进门吧。”只是一个露出个孩子气的狡黠微笑,却看得易峻半晌失语。

      一进王府易峻就被礼数周全地请至前厅,茶点奉上后他便再没见到有第二个人出来招呼自己。自园子出来到此时午饭的当口早跑到八百里开外去了,易峻彻底饿麻后心下的计较便也随之散尽。待在厅堂里巡过一轮后,眼睛还是转回到了桌上。
      随手端起了没在自己影子中的茶碗,手中茶具的重量竟比寻常的要轻过几分。易峻偏身将它对到见光处,那看似普通的物件竟一刹时换过了一副模样。
      杯身上并无绘制斑斓繁复的花样,只在近底处描了一围疏朗有秩的海水纹。线条间依稀能够看出画工用笔端刻意点染出的锈痕。胎体纤薄细腻,堆脂肥厚温润;底釉施象牙白,与纹饰相对,却衬得那水纹的蓝色明丽异常光艳照人;置于掌中,于同类器型相较还要更小巧些;通观此物,精致玲珑,其秀美灵动处难以言喻——是雍正年景德镇仿制的永乐青花。
      不消多言,定出自于大内。
      如此珍玩无论是谁得到都必会束之高阁小心收藏,眼下居然被视如无物般地随意处置,实在是只剩下令人乍舌的份。可是,转念一想后易峻随即便笑开。只因这主人家到底是与众不同。所谓的非常之人,行的总该要是非常事才合盘。
      既是世宗遗宝,里头装的东西定不会埋没了它。起开盖子,一阵清雅芬芳果然迎面而来。旗枪沉浮,翠若春山。望过杯中,易峻便知这是当年的明前碧罗春。茶汤沾唇,淡薄形容间有些许氤氲的水泽之气隐隐散出,烟波浩淼直沁心脾。弹指间,只觉神清气爽灵台澄明。有些年头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好茶了,实在是让人有些怀念的呢。
      说起茶,易峻也算得是半个门内人。过去,因得父亲极喜饮茶的缘故,家中一年到头茶叶是不断的。随着父亲,武夷阳羡他也识得些许。后来留洋在外,才在不知不觉间和这东西疏远了。易峻还记得父亲曾说过新茶最难保存,尤其年初的茶叶,要不沾染分毫陈气地存到第二年,于情于理皆是相当不易的。所以,且不说别的,只为着这府里人的这份子细密心思就足以引得良多感慨。
      “易大人,贝勒爷有请。”蓦地,易峻感到有人推了推自己的肩,原来是雪僮进到厅内见他对着杯子若有所思久唤不应不得不上前冒犯了。
      看到雪僮面上,竟是与那个做主子的人一般的光景。无奈之下易峻只得轻叹一声全作视若无睹状,面对这惯受的促狭他向来是只有着道的份的。
      走过一片叶已落尽的小林,雪僮把易峻带到了一厅前。毕竟王侯府第,只看这雕花门格的选材和做工,就是旁人的穷工难及。
      闲厅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檀木为地,真金入嵌,似是对联,却又不尽完全工整。庄沉饱满的正楷书,只一眼便知是出自馆阁体高手之笔。
      “这字可是六王爷给爷写的呢。”雪僮笑着走上前来。正欲抬手,门却“咿呀”一声从里边开了。
      出来的人是阿虎,并未说话,只抱拳向易峻见过一礼而后退回门边去为他们挑开门帘。
      帘子一起,雪僮闷着脑袋就往屋里走。脱开□□步的光景,易峻不急不徐地跟着。
      帘后,无廊无隔,只有一扇漆屏稍加遮挡。转过屏风,屋内的便一目了然。左置桌右设榻,一边四个站了两排仆从。八仙桌上空无一物,罗汉榻正中摆一张小几。几上零落地摊着几份册子,一干文房和一碗茶;榻前搁着一只黄铜盆子,里头有碳。榻后,一扇掩去了整面墙的雨霁蓝琉璃地屏在阿虎关门阖帘刹那映得半室若水流彩。房内似是燃了香,吐息间,有淡淡隐芳轻缠在鼻底不愿散去。
      两人进屋的当口,载澜正低头疾书,似是过于专注并未听见人来的动静,原本穿在朝服内的湖色旗服已换成了件干净的花青色薄绵袍。
      “爷,易大人到。”见主子忙着雪僮便近到前头去轻声回话。
      载澜一点头,笔下不停,腕走龙蛇,撇捺急转。
      易峻耐心静地立在屋子正中看着载澜搁下笔,从袖中取出枚寿山方印,起开印缸,沾上朱砂,盖在角落……从未见过的谨然从容。这,亦是他啊。
      轻舒口气合上已干透的缎面页册,一抬头正撞上了易峻直直的眼时载澜才想起屋内还有这个客人。
      “怠慢大人了。”收回挨到茶碗旁的手,载澜下榻走到桌边一撇袖子指到了离自己最近的那张镶了七彩罗钿的紫檀木圆凳上,“易大人请。”
      接过雪僮新沏的茶水,载澜原封不动地推到了易峻面前,“今天这饭其实请得委实是没头没脑的,也不知道大人平日里都喜欢吃些什么。若蒙不弃,随我将就用些可好?”
      这样近的距离,清楚得都能够看到浮在他额角的一层细汗。
      “但凭贝勒爷安排。” 易峻接了茶捧在掌中颔首回礼。
      载澜一点头,于是雪僮便走到门边去通传。不一会儿的工夫,就有家人捧了碗碟菜品进得门来。雪僮走到桌旁,先摆碗筷后布菜,边动手边对载澜道,“爷,这一个是燕窝鸡糕酒炖鸭子,一个是火锅,一个雪梨炒鸡脯,按您的吩咐都是热乎的。点心是早上您出府后备下,也都热过了。”末了,又瞥了易峻一眼,“唯一的,就是不知有客要来。您看,还要添些什么?”
      易峻听得这话,才把注意力转到桌面上。放眼望去,一时间竟是无言。桌子正中放了一只架在碳上煮得滚沸的黄铜锅子,一只砂锅和一盘炒菜,然后围了几大盘备涮的时蔬和六样点心,再没有其他。且不与自己午间进园子时亲见的老佛爷撤膳的排场并论,就是和官场上走惯了的流水席相比也是天渊之别的清俭。而这却是“大清第一宠臣”的家常。
      载澜觑了眼易峻对雪僮道,“出宫时太后赏了我半只青海黄羊,到府了么?”
      “回爷,早到了。”
      “让厨房片了羊腿炒一碟子来,再把昨天宫里赐下炖鹿筋回热。再有……再有就是那只獐子了,把它也……”
      载澜话未说完雪僮就急急地插了嘴,“爷,那獐子是六王爷送的,就是正月初一您也没舍得……”
      未想,雪僮的话也被挡在了半路。
      “你的意思我明白。但那东西在灶间的炉壁上都熏了一季了,今天是十五,又有客,就按我说的办吧。”
      主仆两人一来一去极是自然,却弄得易峻窘红了脸,因为这一番的多余劳累正是为的自己。
      就在他欲开口之时,载澜却伸过手揭了他面前的茶碗盖子侧头对立在他身后的丫环吩咐了声“给易大人添茶”,不偏不倚,时机拿捏得刚好。于是,易峻到了嘴边的话,便只能再咽回去。
      “爷,獐子还是算了吧。”雪僮咬了咬唇,还是不愿让步,“昨儿个给您用蜜汁熬的火腿也还没来得及动刀呢,配上菜心切一盘来您看好么?”这个看似顽皮单薄的孩子犟起来也是块磨人的石头。
      “你啊……”载澜看了眼雪僮,反手假甩了他个耳刮子,“放眼全京城有谁家奴才敢这样逼迫自己主子的?真是胆大包天了!”这一句,似嗔似怪,却也掩不住其中绝对的宠。
      这小人儿真是好福气。看着雪僮欢天喜地一溜烟没了影,易峻在心底默叹。

      雪僮那孩子去的快,回来得自然也快。几个来回后,待易峻再看到席面上,已是满满当当摆足了一桌。
      “易大人请自便。”一语毕载澜再不搭理他,提起银筷夹起几片冬笋就入锅去涮。烫热了便放到面前的碟子里,凉过些许就直接往嘴里送。不似一般王公亲贵,全无姿态拿捏。雪僮站在载澜左侧,也拿了副银筷,时不时地挟些其他菜肴往小碟里添。
      看得出,平日忙碌的载澜应是惯于在这个点上用饭的。无奈易峻在此时早已饿感尽失,甚至还隐有些泛腻。加之包银雕花的象牙细筷握在手中也并非轻巧事情,压得他的腕子一阵一阵地发沉。于是他便索性悄悄地搁了筷子,借了席上氤氲作挡,一心一意看向对座的人。
      载澜低着头,似是没有察觉。火锅暖人,蘸料里又添了辣,渐渐就在原本浅粉的唇和略白的脸上一点一点抹开了些淡红。朱唇皓齿,颊侵桃花,衬得浮着薄汗的一张面孔,虽截然于女子,却是同一般艳色难当,饶是怎样的名诗佳句在此刻都成了俗世乱语,只叫人剩下了失魂落魄。
      一轮火锅用罢,趁着下人移锅换盏的功夫,载澜缓缓放下筷子看了易峻一眼。易峻原以为他有话要说,却又见他偏转过头和雪僮咬起了耳朵,几句话过便挥挥手把那孩子打发出去了。
      片刻过后,雪僮端着托盘自门外进来,直接走到了易峻身边。青花瓷盅摆在眼前,揭去盖子,是一碗撒了姜丝和葱花的热粥。
      “这是?”对着这无缘无故多出的一样东西易峻不解地抬头,却看见载澜敛眉垂目,似是有些难以启齿的情状。
      “他们给你上茶时我也没多考虑,却想不到你这人竟是客气得一样茶点都没用。这是早上进宫前他们给我单做的,说是拿了鲤鱼开片熬的。我从小长在关外,稻米一类本就不怎么吃,加之又不爱吃咸,所以就没有动。”这几句话,载澜说得一言一顿,仿佛是正想一些说一些般地小心翼翼,连耳根处也淡淡地泛着红,怎么看都有小孩子家闯祸后低头认错的意味。
      “这黄羊不比普通羊肉,没有膻味,炒得又清淡;那个葱油酥,尝过的人都说做的不错。到了这个时候,就算硬吃也要吃进去点东西,饿出的病最是不值。”说着话,载澜又作势让雪僮把易峻面前的一道菜一道点心和桌面上另外两只盘子调了个位置,“蜜汁火腿就吃了两片,桃花酥更是没都没碰过……也真是我疏忽……若是没猜错的话,你的口味和我应该正好相反。”说到此处,载澜兀自轻笑一声。“本来一口一个‘怠慢’一口一个‘将就’全是当场面话说的,现下好了,居然都成真了。传出去绝对是十足的笑话一桩。还真是应了老祖宗的话了,我果然是不会与人相交的呢……”这一番话说完,不止是耳根子,载澜面上原本淡淡的红色居然也深了几分。别说是难得的和颜悦色,就是用上“娇羞”二字也不为过。易峻哪里见到过这等光景,刹时间他只觉一股热流自脚底猛冲而上直烫天灵盖。
      “易大人眼瘾是否过足了?若再如此放肆可别怪我让人将您这两颗眼珠子劂了去啊。”语调未遍,只是方才的一切眨眼间就成了海市蜃景,烟消云散在顷刻间。他,果然还是他。一身妖蓝作拥,欲笑非笑,似媚还刚,只有两点星眸如常凌冽,轻轻松松就刺得人后背一阵发麻,纵是再有漫天野火也在这瞬间化作了茫茫冻土。
      这人啊……真是有翻脸快过翻书的。易峻被他一激,立刻低头拿了勺子老老实实捧着那碗粥喝起来。食物入口易峻才明白,载澜平日里用饭排场不大但厨工用材却都是一顶一的好。虽然相较其他皇亲国戚场面和实际中确是清苦许多,可不必要的开支也就这么省了下来,而且也决不会委屈到自己,真是个一举多得的聪明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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