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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岱宗飞羽(二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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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扬州码头乘船去七秀坊,花不了多少时间,却是舒心畅意的一段路途。除却湖光青秀,还能看到三两同路舟舸,舟上多是造访七秀坊的雅客,与邻船并行时,就遥遥作揖招呼。也有风流狂士,叶枫晚前方的那条船上,有个跣足散发的文士,一直引吭高歌,虽然荒腔走板不成曲调,却越唱越大声。
及至近了,水面上渐渐可看到一些装点精致的画舫彩舟,那是秀坊自己的船,有一些女子在船上品谈或者练歌。眼还未能望见影影绰绰的水岸,耳中已钻入了丝竹弦曲,鼻端已闻到了阵阵香风。
叶枫晚立在船首,那前行时带起的些许和风拂上他面颊,将他额前的碎发撩动不止。他看了一会儿景致,忽问道:“来过么?”
小船上除了他和艄公,便只有唐铭了。杨慕没有来,一来他自己对这出了名的女儿窟忸怩羞涩得很,二来方方找他多半与追捕之事有关,杨慕是局外之人,他也不想杨慕搀和其中。
叶枫晚发问的对象,自然只有身后的唐铭了。唐铭摇了下头。
叶枫晚等了会儿道:“说话。你在后面点头摇头,我可看不到。”
唐铭勉为其难奉上一个“没”字。
“哦?这是为什么呢?江湖子弟,多数都来过秀坊的。”
“这里武林人士聚集,不乏高手。不论潜行刺杀,都应避开。”
叶枫晚回头看了他一眼,似对这种答案不再意外,却有几分哭笑不得。
他终究回过身道:“秀坊的景美,姑娘漂亮,不潜行不刺杀的时候,应当来看看。”
唐铭道:“你真烦。”
叶枫晚摇了摇头,对着碧波笑了起来。过了不久,他一指前头:“到地方了。”
唐铭目光越过叶枫晚肩头,只见码头已清晰列在眼界,岸边有一排的轻便绣舫,都用彩绸作绳系在岸上,风来飘舞,十分绮丽好看。
七秀坊毕竟是天子御赐的一爿地方,并不能由人胡乱踏足,到访的客人至少象征性地向码头迎接的弟子递上名帖,自报身份,才顺着桃柳夹道的林荫路往秀坊深处走。到叶枫晚下船登岸时,只是过去跟那女弟子互相点了点头,便径直过了,连带紧跟着的唐铭,也只是被问了一句:“叶公子,这莫非是你收拾的那个唐门高手?”可见是常来的熟人了。
七秀坊属江湖门派,坊内往来多武林人士,唐铭也就没有费心掩藏,直接以一身劲装和面具示人,有些见识的一看就知是唐门的人。现在追捕盛天风是武林瞩目之事,叶枫晚当初出面担保自此离队单独去与那唐门护卫周旋的小波折,也早就遍传四方。现下他与唐铭一道在七秀坊露面,不出几日,各派都会知道他已成功将人牵制在身旁了。
沿桃红柳绿的石径走了一段,叶枫晚正想指点几处风景给唐铭看,就见先前的红衫丽人迎面而来,看到他们,笑意飞上眉梢,半点也不避嫌,上来攀着叶枫晚胳膊道:“公子来得倒快,我刚和方方姐说了,这就引你们去见她。”
她自言名叫水琉,是方方认的妹妹。她在前面引路,走了没多会儿,突然停了,回身过来,一张桃红小口撅得老高。
“我不走前面了。”她埋怨地横了唐铭一眼,“你这护卫忒凶了,死盯着我,我背上要被他戳两个窟窿出来似的。”
叶枫晚吊起眉毛看了唐铭一眼,对水琉说:“别理他,他就这样。”
而后水琉便与他们并排走着,叶枫晚走在她与唐铭之间。闲谈着走了一会儿,只闻空中一阵阵琴声浮动,直触心弦。叶枫晚道:“高先生的琴技愈发精妙绝伦了。”
附近正是琴魔高绛婷的琴秀亭。叶枫晚说完瞥去一眼,忽然眉头一皱,道:“水琉姑娘,那儿有个人——我记得高先生不喜外人接近……”
那厢有个游客模样的人,被琴声所引,直向琴秀亭而去。水琉一看,道:“正是这样。叶公子你稍待片刻。”说罢急急跑去阻拦那人。叶枫晚彬彬有礼地笑着目送她,一面低声问唐铭:“她怎么了?”
唐铭道:“没。”
“那你看什么?”
“没看出什么。”唐铭眉头微蹙,说话间有几分说不明的不甘心,“会武,没易容。就这样。”
七秀弟子大多会武,自没什么奇怪的。叶枫晚哂道:“你就是乐于把接近的人都想象成是坏人。”他看着水琉返回,不再多说。唐铭没有反驳,眉头却深拧不开。
与水琉聊着又走了一程,叶枫晚忽然笑笑,止住脚步,停在当地,还伸手将唐铭也拦住。
水琉惑道:“怎么了?”
叶枫晚踱了两步,微微笑道:“前面这片,是秀坊女儿们起居之所吧。不如姑娘代我们通传一声,我们就在此等候了。”
水琉笑了。“哦,叶公子对秀坊还挺熟的嘛。没什么要紧,既然方方姐请你去她房中一叙,只管去就是了。再说秀坊往来人多,我们这些姑娘家又不会衣衫不整地在房前屋后乱晃,公子再多生几双眼也瞄不到便宜。”
叶枫晚“是”了几声,道:“既然无妨,那就烦请引路了。”
水琉“嗯”了一声,但目光在唐铭脸上一转:“不过公子你这保镖,就莫跟进去了吧。”
叶枫晚道:“这——莫非有什么不便吗?”
“再不要紧,那也是少点男人出入好,哪有两个大男人往人家闺房里钻呢。”
她看叶枫晚没有什么表示,不禁有点着急,“哎呀,方方姐独约了你一个,在她房中见面,自然是有只宜两人知道的事。”
“哦。”叶枫晚目光动了动,去看唐铭。正好唐铭也在看他,眼神中透着几分了然了的意味。
叶枫晚也不在意,道:“既然这样,你先在附近随意逛逛吧,秀坊不缺景致看。”他稍顿,微微俯下身去,状甚关切地叮咛道:“别走太远了。”
说着,轻轻拍了拍唐铭胸口,恰碰在曾经剑气钻入的膻中穴上。
在屋宇间迂回了一阵,水琉带叶枫晚到了一处独门独户的僻静院落,但水琉进屋去一看,却又无奈退了出来。原来方方这几日不知何故心绪烦乱,彻夜难以入睡,昨日刚服了助眠的药物,一下睡得沉了,方才水琉去叫醒了她,才去迎接叶枫晚,现在回来一看,却又睡熟了。
“问她出什么事,又不告诉我。”水琉道,“姐姐她不是有意怠慢,叶公子,你别要生气呀。”
“怎会。”叶枫晚道,“既然方方姑娘近日疲惫,就让她多休息。我也久未来瘦西湖,正好四下转转。等方方姑娘醒了,再来打扰罢。”
“多谢公子体谅!”水琉一看天色,“至多半个时辰,我一定喊她起来梳妆。”
叶枫晚点头告辞,回到与唐铭分开的地方,唐铭已经走开了。叶枫晚知道,与其说他去看风景了,不如说他习惯每到一陌生处都将地形格局都探究清楚。叶枫晚能感应到剑气,虽有些远,但不至于脱离掌控。
叶枫晚四下望了望,不远处正有条渡船,一个健硕的老婆子闲闲地守在船上。左右无事,叶枫晚登上小船,请那老婆子在附近随意游览。
这瘦西湖中有不少沙渚小岛,或是修筑的湖上长堤水榭,都是零碎的小景致,需坐船往来,却也最有风情。叶枫晚踏上一座很小的小洲,上面有一个小而精致的绣铺子。七秀坊主做织染刺绣营生,除却大宗生意,这种小小的店铺在七秀也随处可见,专供游人挑选。这里的一部分绣品出自哪位姑娘的手都有名目,一种是刺绣技艺顶尖的匠师,还有一种是在歌舞上十分有名气的姑娘,尤其后者的绣品十分受追捧,价值也是不菲的。虽然七秀坊乃风雅不俗之地,但往来客商游人终究世俗之人,若是得这些女子亲手绣制之物,回去向人炫耀显摆,十分有面子。
叶枫晚算算时间,也快半个时辰了,不打算再去别处,准备在这里随意看看,消磨一会儿,就回去方方那里。
铺子里只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守着,看到叶枫晚进来,她连忙站了起来。
“公子,看看吧。这儿有锦帕,有画儿,成衣也有。”
叶枫晚向她点点头,垂下眼去看那些精巧的织物。
女孩儿悄悄盯着叶枫晚。他的眉眼身姿都属上乘,垂下眼看绣品时显得沉静认真,又时刻有一丝让人觉得儒雅友善的笑意。他脸上的皮肤紧绷绷的,没有一丝儿皱纹和松弛,可是那眉宇眼神都是沉的,不是飘的,让人觉得他不是一个小伙儿,而是个大男子。他一身淡金的衣服,进来的时候就像从门外头斜射的阳光里溶出来似的……
女孩儿惊了一下,发觉自己盯着个男人看了许久,不禁心里一虚,慌忙扯了一面手帕过来,跟叶枫晚说:“您看这手帕!这是……是……”她匆匆拿的,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定下神来看清楚,才说,“哦,这是卉姐姐绣的,喜鹊图案的。”
她怕叶枫晚不知道,又说:“卉姐姐很少登台,不过她可是坊里舞乐教习之一,今天坊里舞乐评会,坊里的姐姐都会去的,就是卉姐姐来评点。”
“这个佛像,凌姐姐绣的。”
“这个牡丹图,果儿姐绣的。果儿姐是洛阳人,小时候常去看牡丹,她牡丹绣得最好了。”
“这个,燕子的绣帕,这个啊是鹿姐姐前几天刚绣的。鹿姐姐公子你不会不知道吧,这里游人少,如果是那几个热闹地方,早被争着求去了。”
她起初是心慌所以不停说话,后来心定了些,想起自己理应尽职尽责招徕生意,便继续了下去。她认得这公子是藏剑打扮,猜想少年公子更爱追捧红颜,便尽选这些给他介绍。她长得纯善可亲,又热情又满眼期冀,倒教人有点难以拒绝了。
“还有这个,红鲤图案的……”
叶枫晚将她介绍的绣品一一接来看过,这时忽然抬起头,看着那女孩儿微笑道:“——有没有你绣的?”
女孩一下子被问住了,怔在当堂,过了一会耳根下面有点红了起来,也不知是羞赧于自己绣工不精还是羞赧于别的什么。
“你也学绣吗?我想看看你绣的。”叶枫晚又道。
女孩儿说:“我……?我绣得、不好。”
“给我看看吧。这个讲眼缘,兴许我就是喜欢呢。”
女孩儿鬼使神差地就是拒绝不了这男子的要求,等从后面的小屋里抱出一把罗伞递到叶枫晚怀里,两只耳朵都已经通红通红的。
叶枫晚轻轻将罗伞抖开,看了看伞面,道:“哦,是鸳鸯的。”
女孩儿整张脸都烧了起来,眼睛盯着地面,让人担心她下一刻就要捂着脸钻进地底下去。
叶枫晚挟着那把伞从绣铺里出来的时候,那船上等待的老妇人笑眯眯地望着他,道:“藏剑的后生,最招小姑娘喜欢咯。”
撑船的老婆子看来听到了他们在里面说话,不过倒没觉得叶枫晚此举轻浮,只觉得这些年轻后生女娃十分有趣。
叶枫晚谦虚地笑了笑:“让您看笑话了。”
老婆子絮絮叨叨地讲:“你看呀。藏剑出来的公子哥,文也好,武也好,会说能聊,家境好人品也不坏,最要紧的是地方近呀,见面都方便,以后成婚嫁过去,要回来看看也方便……”
叶枫晚跳上了船,请她回出发的地方。她一面摇橹,小船在水面拖出一道波痕,一面叹道:“远的就麻烦喽,害相思病啊。来一趟,跋山涉水,坊里一个姑娘,看上个蜀中的小伙儿,就前不久传来消息,那小伙儿来看她的路上,遇上山匪抢劫,给害死啦!”
叶枫晚道:“竟有这种事。”
老婆子叹气道:“只有随身的包袱给人发现送来了秀坊。姑娘正有事在外面忙呢,知道了消息这两天刚刚赶回来。那是咱们性子最爽朗的方方啊,伤心得都没见她说话了……”
叶枫晚忽截道:“方方?您说的是方圆的方,姓方名方的那位吗?”
“可不就是。”
“她这两天刚回来?不是回来有半月余了吗?”
“哪儿啊,前天才回的。”
叶枫晚盯着湛绿的湖水,那倒影里的秀坊阁楼在他眼中仿佛飞快旋转起来,然后又有头有绪一一归复原位。
“慢着,先不要回去。”叶枫晚一顿,忽又扬手道,“不,回去,就按原路不变。”
那些秀坊女子的起居处依旧静悄悄的,诚如那女孩儿所说,今日舞乐评会,基本所有人都去了,没人大白天留在房里。
叶枫晚慢慢走回那僻静小院,站在院外轻咳了一声。
“叶公子?”屋子里传出水琉的声音,“你回来得正好,方方姐这就梳妆毕了,你进来吧。”
“那就叨扰了。”
叶枫晚先进了院子,不紧不慢走到那虚掩的房门前站定。待上片刻,他反手悄无声息地解下了腰后重剑。
重剑剑尖伸出,轻轻一顶门扉,门扇应声而开。
几乎同时,剑身陡然一沉,“铛”的一记震鸣声炸开在耳边。一对钢钩重重击在剑身上,连这样沉重稳固的重剑也传来一阵嗡嗡的震抖。而那门,仅仅只开了一隙而已。
假设叶枫晚亲自上去推门,若反应不快,只怕整只手都要被剁了下来。
叶枫晚既是有备而来,那反应何等迅疾,不等钢钩从剑身上撤回,那隔在两人中间的门板直接寸碎,重剑已如怒龙震醒,倒撞而上,直捣对方胸口。重剑无锋,但从剑尖都剑柄都有万钧之势,不管哪处被捣中,都是断筋折骨力透脏腑。
屋内伏击之人的反应也同样的快,一击不中,他霎时间作出了补救:不是再补一击,而是——逃!
与门扇碎裂声一道响起的还有窗扇的撞击声,伏击者直接从屋子的另一侧越窗而逃。
叶枫晚提剑追入,也跟着从窗口跃出。屋子里则根本没有人,没有方方。
这一整片的起居区域,因为女子们都去参加评会了,而冷清无人,但其他地方就不一样了。那伏击者兴许是怕引起他人注意,只跑出没多远,就停了下来,站在一株梅花树下,假山石旁,大大方方地转过身来面对叶枫晚,赫然便是水琉。
叶枫晚静静看着她,忽然叹口气笑了笑:
“我就说过,你有没有妆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