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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岱宗飞羽(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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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唐铭有千般不利,但他受训出来的一身过硬本事,仍旧与那麻袍女人斗个旗鼓相当,并未露出败相。
麻袍女人一根杖子不知是什么材质,杖头能射出极韧钢丝,犹如蜘蛛。杖尾尖锐,微微勾起,就似蝎子的尾针。
但她最令唐铭忌惮的,还是用毒。
她并非招招带毒,却总在出其不意的时候,以奇诡的手段下毒,更易让人放松警惕而中招,甚至有的毒雾毒粉被躲过后,会弥洒停留在空气中,犹如一道道网,越织越密。若不是唐门也是精研毒药的门派,一般人早已被毒倒。
这种势均力敌一直持续到第三个人的出现才被打破。
水琉。此时她已发现本应设好埋伏的屋内空无一人,立刻编谎支走叶枫晚,自己则去寻找同伙的下落,看看是出了什么问题。
她找到这两人时,两人正拼一招。
麻袍女人的五勾钢丝直抓唐铭面门,而唐铭计算好了,稍稍偏移身子,让钢丝恰好可以贴着自己面颊擦过落空,而自己能以最少的移动最大的准度还以一箭。
唐铭已如计算中的避过了钢丝,但料不到的是,突然之间一道银光从远处闪来,竟是一柄打着旋的钢钩。钢钩与那落空的钢丝相击,电光石火间那五道带利勾的钢丝就被弹了回去,以出人意料的角度追打唐铭。
唐铭忽缝剧变,反应也快,立刻二度摔身,躲开了这记诡招。
但,他无法太过精细地控制自己的方位,站住时只觉得鼻端一甜,已经撞进了此前残留在此处的一道毒雾里。
唐铭神色未有波动,只见他飞速闭住呼吸,从毒雾范围中退出,随即千机匣两翼一收,尖锐弩口朝下,大半个千机匣被唐铭深深刺入土地中。
只听一阵细微的机括齿轮咬合转动声连绵不绝,土表之下似有活物运动一般,将泥土顶出数道隆起,以千机匣为中心,飞速地往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唐铭一做完这件事,立刻就地盘膝坐下,双目阖起,专心催动内息,逼住体内企图蔓延的毒力。
那撞击钢丝的钩子借力飞旋了回去,被一只秀美手掌接住,来的可不就是水琉。
那水琉一面款款走来一面道:“你怎么就让他发现了,害我差点兜不住,还好把人支开了。”说着钢钩一提就要上前对唐铭下手。
麻袍女人却将她一拦:“他已中了蚕丝毒,拿他易如吹灰。你离开多久了?快些回去,等姓叶的回来,你潜在屋内给他一击便是,也未必要我来。”
水琉道:“既然这个已经中了毒,我们两个一起拿下了他再去招呼另一个也来得及。”说完抬脚就向唐铭走去。
麻袍女人冷笑一声,没有拦他。水琉走至唐铭身周三丈处,一脚踏下,还未踩实,轰的一下土地里直直蹿起一根人高的铁刺,锐利的刺尖看看指在她眉心前,若不是她反应敏捷退了半步,就要被这拳眼粗的铁刺从下巴穿入、顶盖穿出。
水琉盯着眼前的刺尖,身上慢慢泛出些迟来的汗意。她沿着唐铭三丈之外的距离走了半圈,来到唐铭后方,又尝试着踏入一步。
这次第,是一枚破土而出的锋利齿轮,犹在转动。
——唐铭竟是在此下了一个大阵,为自己争得逼毒的时间。
麻袍女人悠悠道:“豆腐再软,心急还是烫口。”
水琉啐了一声,道:“那你又能拿他怎样?”
麻袍女人不紧不慢道:“我自有办法。你只管去等着叶枫晚,能捞到便宜最好,捞不到就撤,想必你也不至于跑不掉。”
水琉也不再多言,估摸着叶枫晚快要返转,便依言匆匆离去。
麻袍女人倒真是笃定得很,在唐铭三丈之外的边缘来回踱了几步,也不急着有什么动作,只是观察起唐铭来,似在看他逼毒的进展。
半晌,她说:“我不该用蚕丝毒。虽然厉害,但常有人用,已经传到中原了吧。你这逼毒之法,若给你足够的时间,确实有效。”
她一面这样说,一面还是半点不急,举目四下看去,在颇为遥远的水岸边看到一个人影,似是个秀坊的小姑娘在水边洗东西,根本没有注意到这厢。
麻袍女人道:“小姑娘,这里出了点事,你过来一下好不好。”内力催动之下,距离虽远,却尽数灌入那姑娘耳内。
只见小姑娘站起来朝这边张望了一下,似也觉得这里出了事,在衣服上抹了抹手便快步走来。
麻袍女人微笑着看她过来,待到稍近一些,忽然自杖上射出数股钢丝,缠住那姑娘颈部,猛地拉扯过来,甩进了唐铭的机关阵范围。那姑娘刚本能地用手抓住钢丝,就发出一声惨叫,被一柄刀刃刺穿了胸膛。
麻袍女人又牵扯着她的尸体在阵内拖动,但那些机关却是一处也不再触发了。
麻袍女人又用脚踢了个石块进去,石块辘辘滚动,机关也是毫无反应。
麻袍女人也没见失望,收了钢丝,任那脖子被割穿一半的尸体倒在阵内,只是道:“唐门机关,果真巧到匪夷所思。”
唐铭眼也未曾睁,只一心一意抑毒逼毒,他性子本来生冷,那小姑娘的枉死,换做是一般的正派子弟或许会震怒,于他却无甚触动。
“那便没法子了。”麻袍女人一面说着,一面打开双臂,以看似舒展的姿态,轻轻一抖身体。
她穿着那件麻白色的长袍,十分宽松垂坠,全然不是常见的式样,倒让人想起那些未开化族群里的巫女、祭师。
此刻她轻轻一抖,竟从长袍里抖落出无数蛇、蝎、蜈蚣、蜘蛛还有看也不曾看过的虫来!那些虫子一落地,便像潮水也似分散爬动起来;那些蛇落出来时甚至缠结成团,然后散开游动起来。
所有这些蛇虫,全部都向唐铭的机关大阵内爬去。
一时之间刀轮迭起,地刺翻涌,倒射的飞矢如蝗,搅着寸断的蛇尸、碎烂的虫体起落飞溅,场面颇为骇人。但后面的蛇虫仍源源不断地冲入阵中。
唐铭的大阵并非一劳永逸。大多数机关一旦触动,并不能再自行收填回去。
机关阵在不断被消耗。
蛊虫消耗着机关阵,机关阵也消耗着蛊虫。
后来的蛊虫越来越稀疏,却离阵中心的唐铭越来越近。
直到最后几只蛊虫死在几乎沾到唐铭身体的位置,一直待在原处的麻袍女人猛然跃起,像只巨大蝙蝠,扑向阵中唐铭。
一蓬毒液,迎头泼洒向唐铭。她吸取了教训,绝不会再用唐铭能解的毒药。毒液在空中被阳光一照,就发出了细微的滋滋声。
到这时唐铭不得不睁眼,中断了运功,起身躲避。
猛然地将运功周天拗断,唐铭的脸色极差。
加上本身遭蚕丝毒侵蚀,以及先前施展浮光掠影的亏耗,让他的状态比他自己的估算还要差一些。
他猛一使力要从地上起身时,竟然气力一滞,未能撑起身子,只向后跌坐在地。
那蓬毒液已兜头而下。阳光也从毒液后射来,十分刺眼,让他看不清。
唐铭取得独挡一面以来,多次任务,均未失手。虽有过棘手险境,但这般死生临头的时刻,还是第一次面对。
这种时刻,多数人也只能面对一次,就是死的那一次。
每一瞬都极快,唐铭也根本没有时间去有什么体悟念头,只是下意识抬了抬手,也不知是为遮挡头脸颈这些要害,还是遮挡刺目阳光。
猛然间一蓬伞花,炸开在唐铭身前!
遮住了阳光,同时那波毒液,尽数泼洒在伞面上,一滴不漏地被挡了个严实。
——叶枫晚将那从绣铺女孩儿处得来的罗伞移开,露出伞后自己的身躯面孔。
一切都极快地发生,唐铭身体里被催拔到极致的死亡危机信号,此刻犹在顶峰慢慢回落。他来不及起身,立刻支撑身体挪到叶枫晚脚边,挨着叶枫晚坐下,那信号才又缓解一些,胸膛起伏不止。
唐铭对事物的反应带有一些兽的特性。因为他需要被训练出打破一般人极限的反应力感知力。通过思考后再作出的判断,永远都会慢上半刻。而身体依据感官直接作出判断和选择,才是最快的。
越是千钧一发的时刻,思绪的考虑越弱,本能的反应越主导。
在死亡的至高威胁下,他本能就知道叶枫晚是可以躲藏的屏障。
他的思维和理智还将叶枫晚定义为敌人,又补充为暂时可以信任的短暂同伴。
但身体因为时间的堆积和习惯的形成,似乎开始有了不一样的判断。
本能是复杂不了的,只给出最简化的结果。
——危险的时候,可以向这里寻求庇护。
伞面挡下了毒液,却听滋滋声不止,罗伞飞快地被毒液腐蚀着,销溶出一个个窟窿,毒液顺着伞骨向叶枫晚手上滑来。而滴落到地上的毒液,也立刻就枯黄一片新草。
叶枫晚当机立断,嗵的将伞抛进了湖水中。
再浓稠的毒液,也敌不过这浩淼无穷的活水。
一滴毒液让整条河染毒这样的说法,尽是夸大无稽之谈,只有被浩瀚百纳的活水稀释净化。
伞入水处,只是周围浮起几条翻了白的鱼,便被荡涤干净,再无半分威胁了。
那麻袍女人也是万分利落,见叶枫晚来了,水琉却未到,连半分迟疑恋战也没有,立刻就走——她跃入湖中。
唐铭知道这女人一路潜水跟踪让他察觉不到,泳术一定出神入化,便紧紧拉了叶枫晚衣袖一下,避免他去追。
他并非不想开口说明,只是他此刻内息紊乱,一时间竟说不出话。见叶枫晚未追,便再顾不得旁的,立刻盘膝运功,继续对付起体内的蚕丝毒来。
忽然觉得一只热烫的手掌抵在背上,一股浑厚可靠的内息涌来,背上暖洋洋的。
过了一会儿,叶枫晚并未撤掌,一边助唐铭一边开口道:“弄错了人。船上跟踪我们的是那对姐妹,就是水琉和刚才对付你的女人。”
唐铭“嗯”了一声。其实他刚才与麻袍女人打斗近身时隐约嗅出了她身上的味道有些熟悉。那水琉易容时用了很重的熏香来遮盖自己的气味,就是为了防唐铭这样的易容行家,那易容作妓女姐姐的麻袍女人却没有用,想来是因为身上带着蛊虫,怕过浓的香料味会刺激这些虫子。
这样细细一梳理,她们早上假借去七秀之名离开客船,到七秀探知今日情况,觉得有利于偷袭后,便卸去浓重伪装,由水琉扮作七秀弟子,借方方之名引她们前去。水琉没有陪同他们前往七秀,也没有在码头等他们,而是在坊内的小径迎上他们,想必是怕被守卫弟子看穿她伪装身份。
“水琉”的真名自然也不会是水琉。
叶枫晚和方方的交情,只有当日围捕唐铭时,她帮叶枫晚说过话,当日在场人才会知道。她们知道用方方的名义,是谁派来的人显而易见。
但是唐铭没有弄错的话,长青镖局跟踪监视他们是在沈墨生的医舍里就开始了,并且是一个男人。这一路的跟踪没有间断过,为何从船上开始就换作了两个女人。
便是换人跟踪,也不那么奇怪。只是长青镖局一向中原正派,就是那叔嫂俩再有歪心,局中也不可能有这种操虫弄蛊邪门到极点的女人。
叶枫晚与唐铭似都沉入思考。过了一会儿,叶枫晚才又发问:“这是怎么回事?”
他指的是那惨死的姑娘。
唐铭觉得这个解释起来稍复杂一些,不是短短几句能讲明。他现在讲话还有些吃力,并不想说,便没有马上答。但是一想之后像是担心起什么,先说了一句:“不是我。”
“嗯。”叶枫晚道,“你愿意跟我说就好。”
唐铭愣了下,他想起自己以前是不会在乎叶枫晚误会不误会的。
远处有人声响起,往这边赶来。
水琉被打落湖中后就惊动了秀坊的守卫,她们发觉蹊跷,现找到这边来了。
叶枫晚看着地上的尸体,忽然意识到还有很多的繁琐麻烦事将要接踵而来,行程是必须要耽误上几天了。
当夜叶枫晚就整晚没有合眼,忙着配合协助秀坊彻查此事。毕竟她们有弟子遇害了,不是件小事。
还有那绣铺的女孩儿,从湖里捞到破烂不堪的自己亲手绣的罗伞,可委屈地哭了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