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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一寸相思 ...


  •   “你叫阿猫阿狗都可以,就不许你叫花念鱼!”江玉燕恨声道,说着,她斜睨着花无缺。

      “玉燕,干吗和小孩子计较?”花无缺轻拍着孩子的头,低声道,“念鱼他……”

      “住口!”江玉燕大声道,“你既然已经答应娶我,就不许想着别人!花念鱼,多真挚的称呼!可惜小鱼儿倒未必能明白你这一番心思!不过无论如何,我再听到你叫他一句念鱼,休怪我掌下无情!”

      “是么?”花无缺秀眉一挑,袖袍微扬将孩子护在了身后,一双清冽的眸子,瞬间凝结成冰。

      江玉燕冷冷一笑道:“花无缺,你确认,真的能阻止我吗?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杀他的,最多也就是你这辈子再也别想见到他!”

      “……”花无缺眸中的凛冽倏然散去,黯然垂下了眉。

      “爹!她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怕她!”孩子不甘心的叫了起来。

      “天麟,我是你娘啊!你是我亲生的,只不过被别人偷走了……”江玉燕嫣然一笑道,“我们母子分离那么多年,如今才能一家团圆。”

      “你怎么会是我娘?”孩子大声道,“娘不是已经去世了么?你骗我!”

      “我怎么会骗你?铁心兰那个贱人把你从我身边偷走,谎称是你的母亲。你爹是为了怕你伤心,才骗你说我死了,不信你问你爹,我到底是不是你的亲生母亲!”

      “玉燕……”花无缺身子一颤,轻咬薄唇,低声道,“你不要侮辱心兰……”

      “我侮辱她?”江玉燕冷声道,“花无缺,你倒亲口对你儿子说啊,到底谁是他的亲生母亲!”说着,她右手微屈虚握,一身繁重华丽的宫袍无风而动,猎猎鼓舞。

      “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孩子瞪着父亲的眸子,急道,“你们都在说什么?”

      花无缺轻轻地别过脸去,躲过他的目光,低声道:“天麟……你去拜见……拜见你娘……给她磕头。”

      “爹!”孩子委屈道,“念鱼不去!”

      “去!”

      “爹!”

      “快去!”花无缺拨开了那双紧紧缠在自己腰上的小手,把孩子推向了江玉燕。

      “爹……”孩子咬着唇,强忍着不停在眼眶中打转的泪花,走到江玉燕的身前,跪下恭恭敬敬地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直了身子,大声道:“爹让我给你磕头,我就磕!但是,我不相信你会是我娘!我娘不会那么凶!我的名字叫花念鱼,不叫什么天麟!”

      江玉燕的一双美目阴冷成毒。

      “放肆!”花无缺一声低喝,身子疾动,素袖微扬,手掌一翻,刚好挡住了江玉燕那只蓦插向孩子天灵盖的右手。

      江玉燕轻哼一声,收回了箕张的五指,冷然地望着那远山残雪般苍白的脸,以及素衣上隐隐渗出的桃花。

      心中有微微的惨淡。她适才的出手极快,他隔那么远,依然是拦住了,显然是一直提防着的。

      这个小孩子是她要挟他的重要工具,她怎么舍得伤了他?适才也不过是借机出手试探一下,果然如此……他的身体的确已经非常虚弱,但武功却比从前强上许多,具体多高,她还没有试探出来。倘若留着,他终有一天会离开自己,倘若废了……

      翘首望天,原本清蓝的天空不知何时已变得一片晦暗,层云厚积,冷风寒峭。

      夜里,或许会下雪。

      待她回过神来,那一大一小两道人影,已然相偕慢慢地走向屋内。

      摇首苦笑。

      拨开满砌菊花,花叶葳蕤,却黯淡着冷气。素手轻轻推开了西屋的门,吱呀!一声。蛛丝缠绕,灰尘厚积,显然久未有人来过。

      花无缺虽然被软禁于这座四合小院,在这个院子中,他的行动是自由的。然而每日除寝食外,他只是站在院中发呆,显然并未进过这间屋子。她并不担心他逃走,这座院子在她的布置下,内松外紧,院子外面守卫层层,都是一流好手,比起皇宫大内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便是花无缺的武功很高,也绝难逃的出去。更何况如今他的身子已经极度虚弱,即便是独力离开华山,也几乎是不可能的,要带走他儿子就更加不可能了。

      华山派地牢中,她所犯下的错误,决不会再犯第二次!

      琉璃花窗溢着黯淡的光,在阴蔼中刺痛。

      她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缓缓走到屋子正中的那张绿竹小案前。案上同样是蛛尘空结,一张破损的瑶琴独卧尘埃。

      拂去积尘。

      琴为宋斲仲尼式,髹朱红间栗壳色漆,鹿角灰胎,蚌徽玉轸。琴面以杉木所制作弓形,较为圆厚,底梓木亦具圆鼓状。通长三尺二寸,肩宽六寸,尾宽四寸,肩自三徽始,腰在八徽一分至十二徽间,池沼作长方形。琴的做工甚是粗糙,显然是出自普通教坊工匠,原本洁白的丝弦,此刻也只余两根,松软的挂着。

      原本只是一张普通客栈酒楼中,歌女献唱时所抚的琴,却是她一生至爱之物!

      轻狂的夜里,他曾捉着她的手,按着她的肩,坐在了这张琴前。

      红尘缭乱,素指轻拨,旋丝弄键求索,龙吟鹤响泠泠韵,朱弦促调,缘心应声,一曲激越!

      纵然是杀气凛冽,纵然是雷霆千钧,纵然是万箭攒发。

      他一直守护在她的身前,竦轻躯以鹤舞,任那厌厌繁华停歇袖底眉间,任那流光飞逝。举手投足间,神清骨秀,长发纷飞,白衣卷扬。

      气呜哈以会雅,态欺翕以横生。

      琴丝缠绕。月吞了辽海,云锁了长城,梨花雪藏了烽烟。素影清光,霰雪氛氲,可是这天地空溟佩雪的精魂?

      刹那芳华。

      转眼间,七年光阴匆匆而过,红颜弹指。

      拣尽了寒枝,可曾找到了流连之所?待如今,拈起了几分黄花,几分消瘦。空华明灭,算去了几朵遗愁?琴还在,弦已空,也不过是巫山云散,沧海死水。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脚步声轻轻传来。

      她转过身子,看见念鱼小小的身子,怯生生地立在门外。

      他皱着眉,嗫嚅道:“爹已经做好饭,让念……天麟过来,请……请娘过去吃……”

      “嗯。”江玉燕微微颌首,梨涡浅浅,绽出一个绝美的笑容。

      山上不比平原地带,即便是江玉燕拥有很大的权力,炒菜的材料还是少了许多。即便如此,不长的时间内,花无缺还是捣鼓了满满一桌。

      虽然大都是些素菜,念鱼还是吃得很是香甜。

      江玉燕手里端着碗,目光却一直停留在花无缺脸上。他却无所觉般,一直歪着头,凝视着正旁若无人的大朵快颐的念鱼,嘴角噙着一抹浅笑,眼底眉梢间尽是无限的宠溺温柔。

      虽非关己,她依然爱极了他这模样。

      觉察到她始终未曾动箸,花无缺有些不好意思的也放下了手中碗箸,红脸道:“久未下厨,让玉燕见笑了。”

      江玉燕扑哧一笑道:“君子之于禽畜也,见其生不愿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

      花无缺淡然道:“肚子饿了,还是该吃的,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君子。”

      “君子么?人活在世,即便非性命悠关,大抵也行持强欺弱之凶残,满邃难填之欲壑。那些所谓的君子圣人,自命清高不凡,其实撕掉面具后,倒也未必比禽兽更加高尚。”

      花无缺垂眉一笑。

      “爹,你们在说什么?什么菌子人参鲍鱼的?”正在刨饭的念鱼突然抬起头来,插口道。

      “没什么,小孩子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话。”花无缺轻斥了一句,却往他碗里夹了几筷子菜;然后又往江玉燕的碗里夹了几筷子……

      江玉燕一呆,楞楞地端着碗。

      他竟然为她夹菜!竟然真的亲手为她夹菜!

      她抬起螓首,眼波闪闪,凝视着花无缺那略为期待的眼神,心中怦怦剧跳,隐隐之中觉得此情此景如此熟悉,朝也思暮也想……一时间,心中悲喜交织,胸口彷佛被什么重物压住了,瞬间竟喘不过气来。

      小心翼翼地吞咽,虽然是些平常的家常饭菜,口味也较清谈,她却觉得如食龙肝凤髓般,甘美无比。说什么江山万里,道什么武林至尊,铅华洗尽,这一天一地之间,还有什么比手中这一碗饭更令她痴迷癫狂?

      倘若时光永远停滞在这一刻,该有多好。一家人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地吃着安乐茶饭……

      似乎很满意江玉燕和念鱼吃饭的模样,花无缺也一改平素清高腼腆的模样,开开心心地为两人夹菜添饭,他自己的半碗饭却始终没动几口。

      “爹,您这个样子,念……”念鱼偷望了江玉燕一眼,道,“天麟都怀疑您在饭菜里下毒了,老是劝我们吃,自己都不多吃一点!”

      花无缺一怔,面上的笑容如梨花辞树般悄然散去。

      他是真的吃不下。也许这个身子是真的已经不行了,身上的伤口在被精心包扎处理后,虽然不再感染,却也几乎不再愈合。无论多么可口的饭菜,到了嘴里,都只是一股腥涩的苦味,难以下咽。夜夜咯血,随着天气的日渐转凉,次数也渐渐频繁起来。

      魏先生说还有五年时间,也许已拖不了那么久了罢。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对于生死,花无缺一向看得极淡。但是念鱼还那么小,睁着那一双漆黑天真的大眼睛,满脸无辜地望着他,却几乎揉碎了他的心。

      人生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宣和七年十月初七,夜。

      一灯如豆。

      素颜红衣的少女,孤独的坐在床头。她底垂着眉,弯弯的长睫在眼睑间投下优美的阴影,雪白纤细的手指,没有规律地绞动着鲜红的衣袂。

      “师妹。”千不动缓缓地走近她,轻轻地唤了一声。

      少女茫然的抬起头,望着他,依然是他朝思暮想的容颜,可是那双乌黑的眸子中却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暗淡的灯光下,她苍白的容颜显得脆弱而悲伤。

      心中没由来的一阵悸痛,刹那之间泛起汹涌的柔情堵在胸口,压抑得难以呼吸,直想将她紧紧地揽在怀中。伸出了手,指尖尚未触及她纤细的肩头,就已经蜷缩回来。

      他竟然又忘记了,他是没有资格爱她的。

      第一见她是什么时候?

      十年,或许更长……只记得那时候天很蓝,仿佛是沉静的海洋。

      他在华山派的山门外整整跪了三天三夜,艳阳高照,却只让他身上的热汗涔涔而落……浸透了一袭单薄的青衫。

      他有着悲惨的身世,苦难的遭遇。可是无论他如何苦苦地哀求,岳有枫却一直不肯收他为徒。

      不是他表现得不够真诚,也不是他的天赋不够高,只因为他是一个……太监。

      人生有太多的无奈,太多的无法选择,正如他无法选择自己的身份一般。年幼时即被狠心的父母净身,卖进了皇宫,然后辗转到了东厂……

      东厂督主刘喜妄图能控制整个武林,因此自幼天赋过人的他,就被选中派到了华山。

      他在华山门外跪了三天三夜,无论他如何身泪俱下地诉说着捏造的悲惨往事,岳有枫就是不肯收他……他只有一直跪下去,无法回头。卧底是他的任务,完不成的下场,绝对是残酷的死亡!

      一直跪下去……明媚的阳光中,热风迎面吹来,腿下的土石越来越烫,犹如莫名火焰,从腿下一直燃烧到心里,头也越来越烫,越来越重。终于,他抵受不住。临昏迷前,一只小手突然紧紧地抓住自己,他勉强抬起眼却依稀看见一张沾满了黄泥的小脸,一双漆黑的大眼睛……那双眸子仿佛比阳光更加灿烂,灼烧着他赤裸而脆弱的内心。然后,世界变得模糊混沌。

      记不得她那时候的模样了,若只初见。

      只记得,他终于入了门墙,她拉着他的手,一直跑着,一直笑着……一直……娇小的身影模糊着,仿佛明媚的阳光滚烫地烙在了他的心底,疼痛却肆虐地快乐着。

      时光荏苒,他一天天的变得成熟,她也一天天的长大,蜕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越来越美丽,一颦一笑间,都是惊心动魄的妩媚。然而,她那眼底眸间的光风霁月,却如一根毒刺长在了他的心里,在血肉中生根发芽,蔓延着腐败的花。

      他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明明身不由己,明明不能人道,却偏偏忍不住的追随着她婷娉的身影,目光不忍疏离片刻。狂乱的心绪宛如发丝在大风中茫然飞舞,令他突然忘了自己的身份,为什么会来到华山?

      督主是什么时候死的,他也已经记不清。听闻他死去的消息,他只觉得满心欢喜,只盼着从此被厂卫遗忘,做回一个真实快乐的自己。果然,新的督主并未记起他,这个华山派汲汲无名的小小弟子,让他自由自在的留在她的身边。

      倘若还有一个天长地久,他只盼着这一辈子就这样,默默地留在这里,默默地守侯,随着万里山壑,日升日落,守到天荒地老。即便这颗心总是剧烈而迅猛地抽疼,在今生今世永远无法超越的距离,撕心裂肺地永远疼痛下去。

      可惜,即便如此,也变成了奢望……新的主上到底还是找到了他,甚至是把整个东厂的精锐都搬到了华山之上。

      主上无数次命令自己杀掉她,都被他拒绝了。

      只要自己还有利用价值,她就能保住性命……即便,她已经中了迷心大法,变成如此不言不动的模样……

      也许,某一日,主上会发发善心吧。

      一个很渺茫的期望。

      轰!一声震天巨响,打断了千不动的沉思。

      面色一凛,他猛得一挥袖袍,向屋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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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词引:

      [听蜀僧浚弹琴] 李白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短歌行] 曹操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萍。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鸟鹊南飞。绕树之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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