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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番外 尘缘(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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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公子说要感化自己,竟也不是说笑的。司马仲达走在他身旁,听得有点犯困,虽说那人前一世也是个话痨,不相干的事情聊起来没个完,可却不是像现在这样,口中半点风月也无:
“人力有不及之处,狼兄你也没有鱼尾巴,而佛法渡人,有如行船过河,若不修行,苦海里便是无依无靠,飘荡不知往何处去也!”
“苦海固然是苦海,可渡人的方法不止一种吧?非要修佛法,岂不也是着相?”司马用曹子桓之前说过的话驳道。
“嗯,孺子可教。可是狼兄,渡河之后该当如何呢?”
司马懒懒地说:“继续往前走啊。”
“不错,你必定不会把船扛着带走。既已到了彼岸,还要执着于佛法做甚么?可怜世间多少求佛之人,终其一生,心里的船都不能放下呢!”曹子桓略有些感叹地说道。
司马仲达一时怔住了,他并非顿悟了什么道理,只是被这话音里某种熟悉的感慨勾起了一些久已不再的情绪。他也算走过千山万水了,然而心里的那条河却依旧波涛汹涌,怎么也跨不过去,又或者他早已渡过,却仍然背负千钧。
正午的阳光太灼人,他不觉有些烦躁起来,那人总是这样不合时宜,总是这样。他打断曹子桓的喋喋不休:“公子,你年纪轻轻便要出家,可有想过亲人?可有想过前途?”可有想过青史留名?你的功名你的德行你的文章呢?你不是很在意这个吗?
曹子桓顿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看向灰狼,似乎不明白它为何突然不高兴了,他答道:“其实,我父亲也早想皈依佛祖,只是事务繁杂分身乏术,我有心学佛他高兴还来不及……再加上家业有我小弟继承,他虽然不怎么正经,却是顶聪明的人……”
司马已经不想去问他小弟叫什么名字了,这天道轮回真正是公平的,连他这种顶聪明的人也猜不透的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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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狼沿着几乎看不见的小路终于下了山,司马仲达本想趁着到城镇时,借口不宜现身离开的,谁知曹子桓好像猜到了他的心思,拽了拽他的耳朵说:“我们走快点,黄昏前可以走到渡口,等过了洛水再找地方住不迟。”
“天黑了走夜路不安全,公子还是先安顿下来,明日再走吧。”
曹子桓低头看了看大灰狼,忽然蹲下身来,双手穿过狼的两只前肢,环住肉乎乎的后颈,一用力竟然抱着它站了起来!
司马仲达一下子惊呆了,前爪竖在那人肩上,僵直着不知往哪儿放。那家伙还不知好歹地抱着他晃了晃,然后放了下来,开玩笑道:“你吃太胖了,要多走些路,多运动才好,从今天开始,跟我一起吃素!”
他看到面前的灰狼浑身抽搐地抖了抖毛,不禁有些好笑,正想摸摸它的耳朵,却被它迅速地躲开了。灰狼仿佛不想再看他似的,耷拉着脑袋两步冲在前面,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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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把影子越拉越长,挽着暮色慢慢地降落在水那边的山头上。曹子桓和司马仲达堪堪在日落前赶到了渡口,这个时分本来也没有人了,船夫正想着干脆收工回家,谁知一人一狼小跑着过来,硬是求他再载一程。
“天要黑了,明儿请早吧。”
“价钱好商量嘛,您看,我带着它也不好住店啊……”曹子桓指了指杵在地上一脸凶相的狼。
船夫显然只买了前半句的帐,嘟囔几句“讲好了可要算数!”,便招呼着人上船了。
傍晚的洛水上风有点大,船上只得三个人的重量,更是飘在水上摇摆不定。最后一缕日光斜照着上下翻滚的波浪,铁灰卷着亮金,仿佛纠缠着不肯放手的一对儿,被命运之流裹挟着一层层荡开。
“抓紧了!”船夫顶着风大吼道。
船身忽然猛烈地摇晃了一下,好像被什么东西从底部捶了一记,曹子桓反应不及,摔倒在地,控制不住地往船舷滑去,与那道重击应和似的,一排巨浪猛地从河面上拱起脊背来,将船头高高扬起,几乎要把他直接甩下去!
锐利的痛感刺透脚踝,曹子桓紧闭着眼睛,吃了一脸的水,身后的灰狼死死咬住了他,这才没让他掉进水里去。灰狼又用力往后一拽,把他整个拉开,曹子桓惊魂未定,呛了几口水才终于缓过劲来。“刚才是怎么回事?”洛水上哪儿来这样的风浪?
“见鬼了!老子几十年没见过——”船夫的声音生生被掐断了。风声鼓噪着穿过船舱,夹杂着急速的水珠,冰冷刺骨。
曹子桓抬头一看,船夫已经不见了,仿佛被无形的水神掠去当了祭品,再不见一点踪影。此时风浪竟忽然小了下来,天地间蓦然静寂,只有受惊的小船在河中央漫无方向地打着转。
“他……他……”曹子桓震惊得说话都不大利索了,他从来不知道水能如此轻易地夺去一个人的性命。
司马仲达收回爪子,警惕地直起背,他本能地感觉到今晚的气氛不同寻常,船夫的死绝不是因为区区一条洛水,水底一定藏着什么东西,危险的东西……
曹子桓扶着船舷想站起来,却被不停转圈的船给晃得头发晕,直欲作呕,他见灰狼全然不受影响,有些讶然,正想开口,却见它忽然弓起身,焦急道:“不好!快跳船!”
“啊?”
灰狼二话不说,腿一弯,猛地朝他扑过去,连带着自己也一同翻进了水里。
“什……”曹子桓又一次被呛了满口水,不过这次很快反应过来,在水下扒了几下就浮了上来,“狼兄你……万一我不会游泳怎么办?!”
我知道你会。司马仲达没有回答他,只用后腿猛蹬了一下小船,推着曹子桓往外游去,“这底下有个漩涡,不快点走就来不及了!”
曹子桓没有看出漩涡的迹象,但经过刚才一番惊吓,船夫又莫名横死,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顾不上脚腕上的疼痛,手脚并用拼命地划水向前,司马仲达也潜进水里迅速往对岸开进。
秋天的洛水水面并不很宽,但毕竟游泳还是太慢了,更要命的是水里似乎有一股力量,固执地想要把他往下拖。曹子桓回头一瞥已经远离的小船,一分神间双脚忽然一坠,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地陷进了水中!
冰冷的河水还未呛进喉咙里,一个更冰冷的声音缠上他的耳廓,阴测测地道:“你竟能忘记我,你竟敢忘记我!”
你是谁……曹子桓极力摈住呼吸,两腿使劲蹬着,试图把那鬼样的东西甩脱。可是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手脚却越来越沉,他感觉到有水草似的滑腻腻地绕上身体,似要将他捆成粽子。放开……快救我……
他口齿不清地吐出几个气泡,向一路同行的野兽求教。就在几乎同一刻,水底忽然剧烈地一震,浓烈的血腥气渗入水中,卷起一道巨力,将曹子桓生生拉出了水面,直接抛上了对岸!那只血手气力用尽后,随即在河面上纷然散开,在夜色里把一江秋水染得墨一样黑。
司马仲达咬着裂开的左爪,猛地一头撞向水中那个披发的鬼魅,那东西好似水一样毫无定型,冲散了又重新聚起来,张狂的笑声如潮浪涌,从四面八方填满他的听觉:
“你想救他吗?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忽地升高,扭曲成凄厉的悲号:“谁来救我!”
水鬼凌乱的头发忽然间暴长,像有生命的藤蔓般裹住了狼爪,悲号又变成桀桀的嘲笑:“我不要你的血,太脏,我要更珍贵的东西!我要他给你的东西!”
隔着水和血雾的月亮从河岸边升起,微微照亮了司马仲达朦胧的双眼。那是光啊,曹子桓就躺在那初升的月光下。而这水里是如此黑暗,他想挣扎却无法动弹,并不是被水鬼的力量困住,而是被恨意,无边无际流不完的恨意捆得死死的。
唯一能与这恨意对抗的,是他仅剩的一点记忆,是穿过岁月之河,无穷无尽流不完的回忆。他原也是那样的恨,经历过如烈火炙烤般的痛苦,可是在不久之前,那恨意就变成了光下的另一种东西,有时是灯影,有时是身影,有时是背影。
筋疲力尽的狼松开自己的爪子,狠狠地咬上那纠缠得不死不休的束缚,对心底的影子做最后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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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断裂的浮木打中曹子桓的脚踝,把他从昏迷中唤醒。不一会,更多的浮木飘上了浅滩,曹子桓抹抹眼睛,依稀辨认出这是之前搭过的那条小船的残骸。他支着被水泡得发白的双脚站起来,把洛水两岸来回望了个遍,却不见灰狼的踪影。
“狼兄!狼兄你在吗?快回答我!”他的声音好像也被水泡白了,在清晨寂寥的空气里显得毫无颜色。
曹子桓沿着河畔走了很久,试图寻找任何灰狼可能留下的痕迹。他怎么也不相信那样聪慧的生灵会淹死,又或者还活着却不来找他。他只好问渡口附近的人,是否见过一只水淋淋的狼,或者一具水淋淋的动物尸体,可是那时天色还太早,无人见过它的行踪。
终于,在对岸距离渡头几乎一里的地方,曹子桓发现了一些凌乱的血迹,和疑似是动物毛发的东西,想是灰狼在这里上了岸,往北方回去了。他循着痕迹找下去,却很快在树丛里失去了线索。
他走了。
而昨夜里几乎要人命的水底怪物,似乎与自己有旧,甚至是莫大的仇恨,后来又出现了一股奇异的力量救了自己。曹子桓百思不得其解,他又沿着河道呼唤了一遍,仿佛“狼兄”能给他解答。可是,只有秋风听见了这呼唤,它把声音捏成一片片落叶,悠悠地吹向洛水,任它们在波浪里沉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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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仲达没有按原路返回自己的山头,他已经不记得来时路。
而百年之后,在司马仲达不知道的地方,一个不知名的明月之夜里,一位高僧在他的僧庐中圆寂。据他的弟子们所说,这位高僧已是人世间最接近佛的人,只是因为某些原因,不肯再进一步。后来有传说此人本就是佛在三千世界的化身,无所谓涅槃与否,也有传说认为他在俗世尚有所留恋,于早年曾遇一只灵狐,本想渡化之,最终却因事而失散,心头始终未能放下,由此尘缘未了。再后来连年战乱,文书失落,真实故事已不可考,凡此种种,想是附会之言罢了。
—完—
注1:历史甄姬应与洛水女神毫无关系,不过此处用这个梗来写故事而已。甄姬姐姐祥瑞御免,某惶恐顿首。
注2:司马仲达用前世记忆换了买路钱,这就是为什么他在《南寻记》里见到曹子桓时完全不认得对方……往北方去的放弃了记忆,往南方去的却想找回,唉。
注3:所谓“前世记忆”,见《欲语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