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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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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淇水畔一路往下,一路上草木萧瑟,人烟更少,离开了贾文和的居所之后,寒冽的北风像是终于挣脱了束缚似的漫卷而来。曹子桓系好被风吹散的头巾,略伏低身子贴近马背加快了速度。
不一会便到了淇水分流处,主流继续南下汇入白沟,支流往东北延伸,是为清河 。行至此处终于见到了一座小村庄和像样的渡口。曹子桓本意再往许昌去拜访荀令君,只是此时天色已晚,要走也得明早再出发了。
骑马缓行在乡村的小路上,道旁是稀疏的农田和屋舍,时不时有几只乱跑的鸡鸭穿过土路,然后被马蹄扬起的尘土呛了一脸。
曹子桓发现一件颇为奇怪的事,这村庄里似乎多是女人,虽有老翁和孩子,但壮年男丁却没有几个。正在疑惑间,忽然发现前方清河渡口处聚集了一大群人,抱着小孩的女人,拄着拐杖的老人,似乎在围着什么人。曹子桓坐在马上看的远,只见人群中是一对年轻的夫妇,正相拥而泣,丈夫整好行装上船,一柄斧头背在身上,柴刀别在腰间,手中是长棍和火把,若非工具简陋了些,简直就是上阵出征的装备。
即便再依依不舍,却也不得不分别,众人面上是沉重与担忧,又怀着一丝希望,皆沉默地目送征夫而去,只听得妻子低低的啜泣声,被寒风一荡,直直吹入了曹子桓的耳中,好像记忆里一首悲伤的歌:
“与君新结婚,宿昔当别离。凉风动秋草,蟋蟀鸣相随。冽冽寒蝉吟,蝉吟抱枯枝。枯枝时飞扬,身体忽迁移……”
她为何这样伤心?难道她的丈夫会一去不归吗?
曹子桓半是好奇半是同情,于是催马上前,询问村民们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自几个月前起,村庄里往对岸山上砍柴打猎的人陆续失踪,众人几次搜山都未能找到元凶,只发现一些死尸的骸骨和衣衫,有人说是被猛兽吃了,但附近并没有什么猛兽能一下子吃掉那么多人还不露痕迹,也有人说是有山贼,可是山贼不会只取命不要钱……渐渐地,村里的男丁越来越少,大家本想再不去对岸以避开危险,但即便闭门不出,失踪案仍旧不断。
直到最后一个还有胆气的年轻人决心反抗那无所不在的压迫,就出现了方才那一幕。
对岸的丛林正是东北方向,曹子桓心中一动,这就是贾文和告诫他不要去招惹的事情吗?但是季重却说东北方有利,难道是天意让自己来到此处,为民除害?
若按村民所说,这桩事情甚是蹊跷,恐怕不是寻常人能解决,那个年轻人独自前去恐怕凶多吉少,他想起那位妻子被泪水沾湿的脸,对仍在絮絮叨叨的老丈脱口而出道:“那林子在哪里?我去助他!”
周围的人听到这句话纷纷转过头来看他,面面相觑后交头接耳起来,老丈睁大了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遍,说:“少年人,逞强是会丢掉性命的啊……”
大概是大家看他一副书生打扮,手无寸铁的模样,都觉得帮不上什么忙,多一人反而是送死,于是都摇了摇头。曹子桓转向那位妻子道:“他一个人去才会丢掉性命,对面山上多半是有鬼怪作祟,以凡人之力怎能抗衡?”
“那……那你有什么办法?”妻子看起来有些动摇,眼眶又红了起来。
曹子桓直视着她道:“我是猎鬼的法师,拳脚功夫也不弱,就算不能打跑那个吃人的东西,至少也会把你夫君带回来!”
众人见他说的信心满满,便也都默许地让开一条道。这回白马倒是不怎听话了,蹬着蹄子死活不肯被栓起来,曹子桓没办法只好把马交待给村人看管,自己登上船开向对岸。
曹子桓一踏上地面便感觉到一股异样,他猜得不错,眼前的这片山林里藏着不为人知的妖物。贴着胸口的那块玉玦发起热来,他摸出来一看,隐隐泛着荧光,果然有所感应。这玉玦是他好不容易向钟老师求来的,有庇佑与警示之用,既然天生不通灵,就只能靠工具补拙了。
他将玉玦平放在掌中,缺口处开始转动起来,自动指向灵气充溢的方向。他举高手中的火把向前探去,一边用脚扫开地上稀疏的荆棘。四周寂静无声,吹拂着林木的风也好像静止了下来,抬头亦不见月光,曹子桓本想先找到那个年轻人,又怕大声喊会引来危险,只好先独自前进。
忽然间,手中的玉玦一动,直指前方的缺口向右一转,曹子桓往右看去,只见不远处一个黑影一闪而过,身形长而低伏,看起来像是一头狼。
他正想跟上,心中的警钟一敲,还是应该留个心眼。曹子桓迅速从怀中摸出一个竹筒,拈出其中一枚竹签,手上一用力将它钉在最近的树上,看见远处那黑影闪烁得就快看不见了,才拔足追了上去。
那头狼跑的并不快,但奇怪的是,总在就要靠近的时候忽然拉开距离,却又好像无意把追踪者甩掉。曹子桓心想,这决不是普通的猎物,如此行径多半是为了引他入圈套,看似形单影只,说不定前方等着他的就是狼群。当然他也不会傻乎乎地掉进人家的陷阱,这一路上不断在经过的树干上钉入竹签,便是拟阵的过程,竹签上涂有秘制的迷迭香粉末 ,并施下了咒印,若阵式能成,足可收妖降魔,即便不成,也能让妖邪不敢近身。
一人一狼追逐了许久仍在僵持,曹子桓渐渐觉得跑得有些吃力,他不禁停下来喘了几口气,而此时火把竟忽然熄灭了。曹子桓心中一急,怕失去了那狼的踪迹,一抬头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眼前出现了一大片空地,空地中央有块平台样的大石头,许久不见踪迹的月亮此刻高悬在中天,如瀑的月光洒在石台上,他终于看清了那匹狼的样子。
浑身上下是纯然的灰色,没有一丝杂质,毛色油亮,如果不看它叼着的那具尸体的话,曹子桓几乎要暗暗赞叹这是只漂亮的动物了。它咬着一只人手,毫不费力地拖到石台上,曹子桓认出那正是比他早一点出发的年轻人。
脖子被锋利的牙齿撕裂,还未干透的鲜血曳地,他已经死了。
曹子桓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却听见那灰狼用人的声音,对着石台边阴暗的角落说:
“孩儿们,开饭了。”
两只小狼闻声欢快地跑出来,一只跟大狼很像,也是通体灰毛,另一只则是白毛。小灰狼和小白狼迫不及待地扑上去撕咬起新鲜的血肉来,灰的那只忽然问:“阿爹你不吃吗?”
狼老爹摇了摇头,甩了甩尾巴,慢条斯理地道:“我的客人,还在后面。”
说完,它身子不动,脑袋却转了过来,一双鹰似的眼睛直直看向曹子桓。
曹子桓心中大骇,脚下却好像生了根般动弹不得,灰狼离他明明尚有十丈,可就在一瞬间,那灰色的猛兽便已肉眼看不见的速度扑了过来,雪白的狼牙直捣咽喉!曹子桓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火把一挡,堪堪架住那两排锋利的牙齿。灰狼的力气比想象中更大,虽然没有咬到,两爪却死死地扣住曹子桓肩上,尖利的爪子嵌进肉里,痛得他身子一弹,差点便要松手,但还算清醒的神智让他咬牙忍住了,奋力一扭腰,翻身把狼压在下面,右手一支竹签便狠狠往灰狼脖子上扎去。那狼像是被烫到了似的,立刻撤回爪子,还不忘剜出几道长长血痕来。
灰狼腾地退开到两丈开外,曹子桓也赶紧站起来稳住,此刻情况危急,分秒不容错失,若让那狼有机会再来一次,自己完全没把握能挡住,他眼角一瞥远处仍在享受晚餐的小狼崽们,再不迟疑,右手一扬便是两支竹签直射两只小狼!
狼老爹捕捉到了这个动作但已来不及回身去救了,然而灰小狼似乎敏锐地感觉到了威胁,立刻伏下头避过射向自己的那支,又扑倒呆住的白小狼,可这次却避不过了,携着符咒的竹签刺进它的左眼,一声凄厉的哀嚎划伤了月光,灰小狼倒在地上抽搐起来。
曹子桓几乎能感觉到几丈外的灰狼恨得浑身的毛的竖了起来,它仰头长长地一声咆哮,弓起身子准备发动攻击,曹子桓自认抵不住这番怒火,当即转身就跑。
他用尽了最大的力气往来时的路奔去,无奈之前体力消耗太多,双肩血流不止,又是火辣辣的痛,他咬牙命令自己不要停下,只怕一旦停下就再也动不了了。
不出意料,那灰狼立刻箭一般的追了上来,只是它也受了伤,这回双方皆是用尽全力,势均力敌。曹子桓啊黑暗中勉强辨认出自己插过竹签的地方,迂回曲折地终于绕到阵中央,一回身将火把掷向紧跟上来的灰狼,另一只手极快地擦亮火折子点燃身边树上的竹签。
仅仅一瞬间,整片树林好像忽然盛放的烟火一般亮了起来,四面八方连绵不断的竹签一一响应,炸开热烈的火花,在黑暗的林中排开阵式。
竹简燃烧散发的辛辣香气让灰狼非常不适,它不再张牙舞爪,而是缩成一团,在原地打着圈,尾巴不断摇摆着,似乎想尽力扫开那灼人的烟气。
曹子桓也支撑不住了,腿一软坐倒在地上,他知道此时狼被困住,是逃走的最好机会,可是浑身上下一点劲也使不出来,他心中着急,怕迷迭香气散尽之后就再无法制住它了,然而脑中却一阵晕眩,眼前的景物都模糊起来。
隐约中,他看见那灰狼一步一步慢慢地向他走来,暗红的舌头舔着牙齿,锐利的双眼在迷雾中闪着幽幽的光。
曹子桓勉力撑起身体,挪动着向后退去,雾气渐渐散开,一人一狼的距离渐渐拉近。
此时忽然一阵马蹄声冲破夜色,曹子桓抬起眼睛想看清楚,只觉马上的身影颇为熟悉,那声音更加熟悉:
“子桓!”
这一定……是他说过的所有话里,语气最正经的一次。曹子桓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个想法,有点想笑,可嘴角已经没有力气弯起来了。
那人扬手便是一道符纸飞向灰狼的后颈,牢牢地黏在皮毛上,然后很快,他的马也和狼一起倒下了。
这就是曹子桓昏过去前看到的最后的画面。
吴季重几乎是摔下马来,还未站稳就扑到曹子桓身边,他的心脏跳得快要溢出胸腔,伸出去探鼻息的手也抖得厉害,等触到那温热的呼吸时,才终于放下一颗心,幸好还有气,没有来迟……
可怎么弄成这样?他拨开黏在曹子桓额上汗湿的头发,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脸,即使在夜色中也苍白地过分,干净的白衫染满鲜血和泥土,一点也不像他的公子。吴季重心想这回自己欠人欠大了,简直跟那包金子一样重的人情,不,比金子还重……
他忽然抱紧那具失去意识的身体,好像自己才是那个需要温暖的人,但又怕压疼了曹子桓,于是赶紧松开,将人平放在地上,查看起伤口来。
左肩上的抓伤尤其严重,原本并不很深,但由于剧烈动作一直没能止血,里衣全染红了,粘在身上很是碍事。吴季重看看倒在一旁口吐白沫的马,心中骂道真是没用,现下连走都走不了了。他把栓在马背上的一灰一白,同样贴了道符的两只小狼拎到一旁,和大灰狼堆在一起,然后开始处理伤口。好在有一技傍身,治疗救急不成问题,否则若是拖到第二日,只怕人命也丢了。
包扎好伤口后,原来的衣服是不能穿了,曹子桓的行囊也没有带在身边,吴季重从自己包袱里捡出一件缎蓝色新衣,庆幸当时在镇上多买了几件,便套在曹子桓身上穿好。虽然略显宽大了些,不过还是蛮好看的。
整理完这一切,远处东方已开始发白,淡薄的天光透过层层树枝照进林子里,正是新的一天开始前最为静谧的时刻。
吴季重倚着马肚子坐着,让曹子桓靠在自己怀里,又怕他躺的不舒服,调整了一下位置把人枕在腿上。吴季重并不知道,他的公子其实经历过比这惨烈的多的事,更多的死亡,和更多的战斗。可他此刻心中只觉得疼惜自责,觉得自己是天字第一号的坏人,心里梗的想掉泪。
白色的日光渐渐转成金色,终于给曹子桓那张苍白的脸增添了一点生气。吴季重轻轻碰了碰他回了血色的嘴唇,喃喃自语道:
“可是公子,你怎么就信了我呢?”
注1:清河为淇水支流,位于东北方向,流经黎阳,《清河见挽船士新婚与妻别作》和《黎阳作》中即此。
注2:迷迭香传自西域,据说古希腊人曾燃烧迷迭香来驱鬼辟邪,此处拉了个郎……某人既然木有灵力,装备就要加强!
注3:捉妖师和鬼师是不一样的东西,不过曹子桓懒得跟村民解释,只表示自己是“法师”,其实他无论哪个职称都木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