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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殷兮殷兮(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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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上一个人需得几时?
经年,或者,一念间。
一、
北方元城的琳琅市集六国闻名,陆商执掌,阳王亲监,有多么怪诞的奇珍异兽,便有多么媚惑的名伶洋奴。
只可惜这些传说中的人与物,近水楼台的殷姬都没机会亲眼见上一见。
她像珍品般被贩到琳琅市集、等着买主来认领时,眼上还覆着羽纱,无法视物,全因那人一句话——
“我要她第一眼看见的,是我。”
何其狂狷。她不禁辗转舌尖。
殷姬一族血脉稀薄,遥居五岭之南的殷山之中,无论男女天生皆是能歌善舞的好手。数月前,那人重金悬赏欲买她这一族女子,自然有人愿冒险入山搜寻,再一路香车宝马护送她到元城。
故此,当羽纱被人摘下,眼前蓦地明亮时,殷姬以为面前人就是她富甲一方的新主子,陆爷陆迟。
锦衣玉带的贵介公子,半张精巧的金质面具覆在口鼻以上,对她笑语晏晏:“真美,也算不枉费那千金一掷的价格了。”一开口,说的竟是殷姬几乎失传的族语。
殷姬琥珀色的眸子睁圆了,红艳艳的小嘴半张着,半晌妙音婉转:“你便是陆迟?”
男人笑得愈发开怀:“本王可不是姓陆的臭钱罐子。他把你献给本王,往后你便是本王的,可明白了?”
“他……不要我?”
“对。”阳王元羽阳俯身低喃,鼻尖几乎触到她前额,“他不要你——”
殷姬受了惊,长袖蓦地一拂将自己和元羽阳隔了开来,任他百般逗弄,再不展颜。
原来不过是——借花献佛。
难道她曾奢望过什么?
她怎么会以为不远万里将她寻来的陆迟,是自己命中注定的良人?
乘车回府一路沉默,直到马车突然颠簸,有人斗胆拦了阳王的路。
低沉的男子嗓音自车外传来,不卑不亢,就是不知说的是什么——北上这么久,殷姬还是不太懂这里的话。
阳王听罢勾唇,视线玩味地转了一圈回到她脸上:“他追上来说想见你,你见是不见?”见殷姬不解,又补充,“本王说陆迟。”
殷姬怔了一刻,扭头低道:“不见。”
阳王得意地笑,抬手叩击窗棂,车夫便得令般猛抽一鞭。
马车很快又飞驰起来,与殷姬胸膛里跳动的节奏一齐,愈来愈快,愈来愈急,而身后那亦步亦趋的马蹄声,竟从未停止。
“姓陆的可真不识好歹,这种奸商本王没砍了他他就该烧高香了,还敢追来。纵是你再精贵,那黄金千两还不够吗?”
殷姬这时已顾不上细想自己究竟值多少钱,只一想到那人将她买来,转手又卖了人,心口就像是憋着一团火,闷闷地烧。
马车飞驶进王府后,立马有家仆合力关上府门。
二月春日轻寒,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吹起了车帘,殷姬回眸一望,在鎏金光影中看到了那个他。
玄衣青年纵马飞驰,有着与阳王温情截然不同的悍猛,但她却看清了,他眼中满满当当的焦灼和懊恼。
陆迟在马上高声说着什么,矛盾的神情像是告饶,阳王只笑着摆了摆手,却令他不敢再贸然前进。
终于勒马停下,他深深地望她。
不是……不要我了么。
何至于懊恼?又为何而告饶?
殷姬心口的闷火灭了,余烟熏得胸腔里堵得慌,不禁探手伸向陆迟的方向,急张口唤:“我——”
府门却沉重合上,彻底切断那根晃晃悠悠的视线。
只这一眼,陆迟让她尝到一种似酸还痛的感觉。
她不知如何是好。
二、
曾以为琳琅市集聚天下奇珍,其实不过阳王府一隅尔尔。
飞禽走兽甘霖仙草,加诸流瀑瑶池,玉台华盖,阳王府内盛景比殷姬想象中的仙境,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阳王为今上第十二子,少年时历过一场解难,大难不死后福贵无双,母凭子贵,连带着良妃也重获皇眷,可见其在今上心中地位。
被这位尊贵的王爷捧在掌心,殷姬心中却并无欢喜。
或许因为她渐渐发现,在元羽阳眼中,她和那条缠在他腕上的红信青蛇,膝上假寐的金眼猫,或是俯在脚边的獒犬都无区别。
不过玩物。
午后品茗,元羽阳倒也细心:“除了第一眼将本王认成陆迟外,殷姬还从不曾笑过。既入了阳王府,就是本王的人,你为何愁眉不展?”
她一向直接:“这府里住了多少娇娥美妾,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想来她们各个都曾是你亲眼相中的,而今呢,你宁可日日与这些畜生们呆在一处。”
“小畜生有什么不好?比人可来得单纯。”元羽阳笑着逗弄游绕腕间的青蛇,脉脉看她,“再说了,她们是她们,你是你,又有什么好比的。”
她其实也不想比。
只是,若元羽阳真像他说的那么在意她,为什么他看她的眼,从来,从来都不像那个人?
念着那双眼,殷姬缓缓开口:“你是不是说过,凡事都会满足我。”
“那是自然。”
“无论何事?”
他很是纵容:“只要你肯开口。”
“那你便放我走吧。”
刹那沉寂,风都似乎止了。
猫儿低叫一声,敏感地从元羽阳膝上窜下,跑了没影。
他才幽幽启唇:“元城不是岭南,就算本王愿意放你,你能去哪儿?”元羽阳起身掸了掸广袖,“本王累了,你自个儿好生呆着,这样的胡话不要再说了。”
“我不是说胡话!”殷姬追出门高声道,“你为何不肯坦言相告!其实当初根本就不是陆迟将我献给你!是你硬抢的——你背着他将我夺来,是也不是!”
元羽阳停了脚步。
他侧身于逆光中,回首时面上覆了一层阴霾:“殷姬啊,这世上本就没有几件值得本王开心的事情,此番趣味,本王不说停,任谁都没有资格叫停——其实陆迟一直未放弃,他究竟能为你走到哪一步,本王很期待呐。”
阳王从不以真面目示人,面具下那本该笑意盈盈的眼,此刻凉薄如冰,带给她一种刀子割过面皮的疼。
更可惧的是,跟在他脚边的獒犬朝殷姬皱鼻呲牙,低低嚎着,仿佛只待得令就会扑咬上来。
她几时见过这种凶兽,吓得泪直在眼眶里转,全靠一股信念才不至于当场晕厥。
陆迟从未放弃过她。
她便也不会就这么放弃自己。
尽管有心坚强,终还是于那次受了惊吓。
殷姬的病来势汹汹,数日粒米未进,倔起来连郎中也束手无策。
“真是愈发放肆了。依本王看你根本就没病,若有,也是陆迟给你的心病。”
殷姬紧攥被角一语不发,便是看也不看他。
元羽阳抚掌连说了几个好:“本王就不信这府里好吃好喝供着,你还好不起来!”
往后再懒得假装温柔,日日督她进食,一日三顿不管她胃口好坏,丁点都不许剩下,明知她惧怕獒犬,还次次都带上那畜生,好像是说——她如果不好好填肚子,便轮到它填肚子了。
似乎是那次在郎中面前发狠的事传了出去,女婢来伺候时总来去匆匆、神色恐慌,但殷姬却时常盼着她们能多留会儿。
她耳目闭塞,所有消息只能从女婢闲聊所得。只庆幸还算天资不凡,一月内已学着听懂这里的话。
“我听说,这里住着的这位是王爷从陆家家主手上抢来的。”
“难怪了!最近陆爷频频递拜帖,王爷连见都不肯见。”
“明日受邀行宴,陆家必定到场,不见也得见了吧?”
明日。
原来是成是败,就看明日了。
那夜里殷姬做了一个梦。她梦见盛装前来的陆迟,威风凛凛地将她从元羽阳身边带走。她难免心有戚戚,笃信此番下,元羽阳必会勃然大怒。
谁料他却只是执扇立于月下花间,莞尔一笑,满庭失色。
三、
转日入夜,阳王府高朋满座、觥筹交错。
本以为元羽阳忙着待客,她或许有可乘之机,谁知女婢刚送来晚膳,那绿眼獒犬就独自来了,一双鬼火般的眼盯着她不放。
这畜生暴戾跋扈,今日元羽阳不在场,它若发起狠怕是没人拦得住。
殷姬不愿激怒它,只好闷着头老实用膳,又觉得今日饭菜实在腥得难以下咽,她硬着头皮吃到最后,只见乳色汤水中分明泡着一只熬得软烂脱皮的鹧鸪头。
鸟肉!
胃里翻江倒海,殷姬一张嘴便吐了满地,獒犬见状兴奋低吼,竟淌着涎水向她逼近,而此时殷姬已没有半分力气闪躲。
兽吼响起,巨大的犬身腾空而起,却不是扑向殷姬,它腹上狠狠挨了一脚,飞出去撞倒房那端的屏风。
有人赶到了。
殷姬心有余悸抬头,泪光里竟映着她朝思暮想的玄色身影。
男子长眉入鬓,英武不凡,此刻额头却覆了一层薄汗,似是为方才一幕所吓。
“殷姬。”他特意放柔了声,怕她已忘了他而再受惊吓。
陆迟怎么会知道,她一天也没有忘过他。一天也没有!
见她身如筛糠,陆迟低语安慰:“我今日定带你走。别怕。”
殷姬无法不怕。她怕见得着陆迟,却无法和他顺利脱身。
果然,两人还未出院子,就与身形匆匆的阳王迎面撞上。
元羽阳面色巨变,“噌”地拔剑架在陆迟项上,殷姬吓得连连挣扎,这一阵乱动倒叫陆迟为利刃一抹,血便潺潺冒了出来。
陆迟只护她更紧:“王爷,当初殷姬从岭南被人带出是因我而起,我便有责任护她周全,如今王爷且看看她的模样——她在阳王府是活不下去的!”
元羽阳充耳不闻,沉着脸一送手腕,剑便又往肉里嵌了几分。
终于陆迟双眉一紧,朝他跪了下去,开口求饶却不是为自己:“王爷息怒。草民恳请王爷放过殷姬。”
这下,满院侍卫女婢都惊得嘘了声。
谁不知陆家家主傲骨难折,跺跺脚元城也要抖三抖,今日里却为了个……愿意当众下跪。说出去谁信?
过了许久,院中爆发出一阵阴阳怪气,似笑似哭的动静。
却是元羽阳。
他扔了剑,指着陆迟如临大敌的模样捧腹大笑,随意挥手,即有家仆找来郎中为陆迟上药。
“你且看看他,真是笑死本王了!平日一张脸绷得跟什么似的,求起饶来居然这般滑稽。值了,都值了!”
殷姬惊魂未定,却听元羽阳道这些日所作所为,只为戏耍陆迟。
“戏耍?”她呼吸骤急,作势要挠元羽阳的脸,叫道,“你可知我有多么担惊受怕吗!”
元羽阳任她混闹半天也没有不悦,殷姬才敢相信,之前的震怒果真是他假装的。
可是,为什么呢?
元羽阳到底没有给她细想的功夫:“固然陆迟富甲一方,与本王也是无法比的;而你二人言语不通,该失了许多乐趣。你真要弃我,同他走?”
殷姬气鼓鼓点头。
“白疼你了!”元羽阳失笑,“臭钱罐子向来寡情,不想却对你如此上心。罢了,之前多番捉弄是本王不是,以后你若有难处就来找本王,本王为你做主。”说着欲抚上她那头浓密蓬松的乌发。
“别乱碰我!”殷姬却瞪他一眼,飞一般回到陆迟身边。
那夜闹剧最后,无非陆迟领着殷姬对元羽阳谢恩告辞,元羽阳免了陆迟的礼,许久,却对殷姬轻叹:“殷姬有口难言的落寞,我都懂啊。”
她蓦地抬眸,见元羽阳竟就真的像她梦中那样在笑。
春庭月俏,那笑若昙花夜放,只是更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