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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四、致祭(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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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情五百年
作者:风云水龙吟
监修:花非花、清水比奈
友情支持:开胃狼
第六章、陈迹怅人非
四、致祭(上)
伏末秋初,蜀中仍是天若洪炉,地如火炭,湿瘴之气灼灼蒸腾,将众生煎熬其中。
眉州城内,道上鲜有行人,泥土都干得发白。百姓都在自家屋里避暑,就连牲口也歇在各自圈中。
却有一辆套了双马的竹棚车驾,其后尾随着十几个骑马挎刃的江湖豪客,浩浩荡荡自南边儿入城,行过大道,拐上老街。
马车由一个精壮少年掌驾,因着天热没打布帘,清楚可见车内盘踞着一个黑衣抱剑的汉子,正在闭目养神,任那车子在城内七拐八绕,也不过问去处。汉子右边肩头上垂着一缕乌黑发丝,随车晃动。瞧真一些,那长发却为另个人所有,是一个倚在黑衣汉子身上打着瞌睡的少年。
那少年身着宝蓝布衫,容颜半掩在竹棚的阴影中,一头散发不加束缚,随意飘荡。他膝上横着只长条布包,并一口大刀,刀首宛如新月——他,正是聂风。
而那黑衣汉子,便是凌云山刀庐索居十月的铁匠黑衣,也就是江湖的传奇、南武林的魁首——南侠展昭。
马车行速不快,只求平稳。车后从人亦放缓了座下骏马,默默跟随。不料这放眼无人的街上,竟然蓦地闪出一条白影,恰如一只展翅白鸟从天而降,不偏不倚煞在道路中央,迫得车夫不得不扯缰驻马。
两匹马儿一齐扬蹄嘶鸣起来,车内二人同时惊醒。聂风微微抬头,迷迷糊糊地问道:“展大哥……什么事?”
展昭眼睛也未张开,只抬手抹了把脸,道:“睡吧,没事。大约有行人挡了道儿。”
连日来舟车劳顿,聂风也一直赶路不曾安眠,早已困乏不堪,他应了一声,将脸埋得更实,便又睡意朦胧起来。
街心站立的当然不是一只白鸟,那是个身着白衣身背鹿皮刀囊的青年,一手还晃着个精致的酒埕。那青年拦下马车,也不招呼诸人,兀自摇摇晃晃踱了几步,却是三分酒意带着七分张狂,在俊美的脸上铺开一丝玩世的微笑。
大热的天车夫遭此一惊,足足出了一身透汗,自然恶声恶气:“喂!好狗不挡路!你是何人?莫不是出头找打?”
白衣青年好整以暇地举起酒埕啜了一口,冷笑道:“小叫花,换身行头当爷爷不认得你了?回去告诉你家老叫花,他敢跟爷爷我耍花样,收容那黑汗鞑子,别以为躲上个十天八天就好扫地开张了!告诉你们,这笔账爷爷记下了,早晚把他那讨饭碗也如此这般!”
他说着把手中酒埕砸在马前,瓷器碎裂发出一声脆响,惊得马儿倒退了两步,却未能惊醒熟睡的聂风。
展昭睁开眼睛,低声道:“小唐,是什么人?”
车夫小唐回了头,答得迟迟疑疑:“这……展大侠,是个拦路的……没,没事儿……”
他答话的时节,展昭已从他的身侧看去,恰逢那白衣青年掉过脸来,二人蓦然四目相对——
那身负刀囊的白衣人,不是白玉堂却又是谁!
风雨之夜,刀庐之中,那夺门而去的背影……原以为已压进心底的,原以为已暂且放下的……却又在这毫无防备的瞬间,闯进视线。
曾经握于手中的情义,既已化作割裂彼此的利刃,原以为纵有机会再见,也必是山高水长经年累月。却料不到,仅仅月余,两人便在这蜀中小城,在这闷热空阔的街心——再次相逢!
纵然曾对重逢的情形作出千万种预想和计算,也不曾想见是这样一种。
也许,只因这个人……一直都是他料不到、算不出的变数……
再见白玉堂,展昭的喉头明显地颤动了一下。
他想唤他……
他想认认真真当着众人的面唤他一声“玉堂”。
他更想立刻冲过去抓住他,用双臂抱牢,在他耳边用最温柔的语调唤上一声“耗子儿”。
他想要唤他,用声音的桎梏,让这白鸟一样桀骜的青年,从此羁留在自己的身畔。
他想要唤他,用一声,或一生,直到风烟褪色,地老天荒……
但那黑衣的汉子仅只抽动了一下喉头,就将所有声音与情绪吞没,面容兀自是疲惫淡漠,平静无波。
而那白衣的青年,却翕动了一下嘴唇,慢慢吐出两个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字:
“是……你……”
他微微一怔,因为他突然看见了倚靠在展昭身上的聂风。
然后,一抹冷笑浮现他的唇角,他从牙缝里,又挤出了三个字:“是——你们。”
这三个字吐尽,白玉堂转身便走,一个起落就已无影无踪。
紧随马车之后的诸骑,正是六剑盟与山水两帮人马,他们个个早认出了白玉堂,都料想他与展昭这回遇上,绝短不了一番相持,不管二人是敌是友还是传言中的那种关系,总之今日不会轻易安宁。
谁知这展昭见了白玉堂竟毫无反应,白玉堂见了展昭也不过是嘀咕了一声,大伙儿还没听清他到底嘀咕了什么话,他已闪得人影都不见了。众人不禁面面相觑,都觉着蹊跷得很。
展昭撮起嘴唇,吹开额头上几绺散发,仍然没有惊动熟睡的聂风,他望向仍然别着头发愣的车夫道:“小唐,大伙儿都累了,咱们快些赶去下处吧。”
车夫小唐这才回神,答应了一声,驱车继续前行。
※ ※ ※
彭祖山位于眉州城北,东临导江,山势平缓,林壑秀美,远看去郁郁葱葱。相传那位活到八百岁的仙人彭祖曾在山中留下长生秘诀,引来历代多少修真之人寻访。而今卅铿仙踪已渺,在这山中山外繁衍的,依旧不过是些生老病死数十寒暑的平凡生命。
山南一带林地,乃是云怒堂的私产,红颜薄命的阿娜儿以及一些为云怒堂洒过热血的忠心之士,都长眠于此。
已故老堂主云垂野之墓则单独造于坡上一片青翠竹林内,恰逢他的冥寿,云怒堂大张旗鼓为其致祭,所有精英帮众齐聚,分作两列恭敬而立。
墓侧摆放十余对涂金画彩的纸人纸马,墓前以精致的青瓷食器盛奉供飨,黄铜香炉中插着上好的天竺檀香,两侧各置四支白烛。墓碑一旁的火盆内,大串的元宝纸钱正在熊熊燃烧。
云怒堂新主——云,就立在火盆边。
今日的云未着斗篷,却穿了一件剪裁可体的黑缎长袍,显是为着致祭,暂停了厮杀。
秦岚亲手将香烛点燃,然后率领帮众下拜。这整个过程中,云始终稳立一旁纹丝不动,默不做声。帮众中虽也有人奇怪他为何不跪,却并未因此产生丝毫的疑忌。
在场众人,谁不对这一拳打死弑师逆贼,一手成就云怒堂今日声威的主子满心敬畏!
英雄不问出处,管他究竟原是何人——只要能领着大家轰轰烈烈干上一番事业,大家自然一心一意拜服在他麾下!
三拜完毕,秦岚见堂主正望着自己,便上前问道:“堂主还有什么吩咐?”
云慢慢地道:“先带他们下山。”
秦岚微愣:“堂主,那您……”
云默然不答,只缓缓向墓前走去。
秦岚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多问,便即领命而去。
青山寂寂,木叶萧萧。
城内是闷热天气,山间却有丝丝微风,轻柔地吹送着香烟灰屑,拂过莹蓝的卷发。
云,静静凝视着那方墓碑——可笑如今被整个江湖盛传为云垂野之子的他,其实从未见过葬于这座墓中的老人。
他不过是“继承”了这个人的帮会和权势,于是在此时此地以这样一场喧嚷的仪式来聊表谢意。
可笑的是帮会和权势往往就代表了一个人在江湖中的一切,比起血缘,它们似乎更能说明一个人的身份。
他好像是从很久以前,就明白这些道理。
那些记忆却已经太过遥远,远得连他自己也无法捕捉。
云缓缓探手入怀,再次取出那条青丝鸾带。
这是现在他唯一拥有的,与自己的“过去”相关的东西。
短短数月间,蜀中已有多少绿林帮派为了这条薄薄的丝带家破人亡……他不断地争斗、扩张,做着一些也许过去亦做过无数次的事,仅仅为了找出与这条丝带相关的,哪怕只是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
如今,蜀中群雄低首,他已在这个江湖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却始终……得不着他想要的——
那些他无法记起,却直觉非常重要,绝不应该忘记的人……和事……
风,轻柔地拂动手中的丝带……曾几何时,这丝带又是在何处,这样地飘动着?
他只觉心中有一股无法发泄的郁闷,仿佛……自己也曾很想为什么人如此致祭,却一直无法做到……
他不属于这里,他本不该在这里……
在那些他无法记起的往昔,是否还有一件未做完的事,一句未出口的誓言?
他想知道,太想知道……
正当云低头瞧着那丝带出神之际,忽然有一阵异样的感觉从背后袭来。
——那就像是一匹狼,忽然嗅到上风头传来了另一头猛兽的气味。
却,听不到一丝一毫的脚步声……
——什么人能避过山下大队的云怒堂人马,轻易进入这片竹林?
来者不善!云目光一寒,即将丝带收入怀中,转身闪入林丛深处,隐于竹木阴影中。
※ ※ ※
展昭一行依着简伯青的安排,未择客栈、酒肆歇息,特特下在眉州城西刘家庄园。这园子前后有三进房屋,院舍简朴,内置清洁,一应侍奉的家人仆役都是丐帮子弟所扮。
聂风困顿已极,下车后也顾不得与众人招呼,摇摇晃晃直接进屋便睡了。
展昭虽也十分疲乏,却仍强打精神,与六剑盟及山水两帮人众道了辛苦,打发他们各自回屋休息,才暗暗嘱咐小唐往街市买些香烛纸钱。小唐玲珑得很,应声便去,也不多问。
他自回屋将湛卢收好,堪堪坐下,便有一名小丐入内,执手当胸,恭恭敬敬道:“展大侠,有一位万樱山庄的律庄主,差人送了张请柬来,还有些应用物什。不知展大侠见是不见?”
展昭笑道:“想不到我前脚刚进城,后脚他便找上门,这消息也忒灵通。让进来就是。”
不一会,那小丐引了来人进屋,正是小飞,身后还跟着两个黑汗打扮的伴当。小飞依然是一身赭红,却也换了黑汗贵族的装束,一头长发编做几条辫子,装了银饰,散在肩上,颈中银圈儿闪闪发亮。他双手捧着一张洒金的梅花笺,见到展昭便单膝跪下,不声不响地递上。
两个伴当一人捧了一只盖着绸缎的漆盘,也跟着跪了,将漆盘举过头顶。
展昭知他久惯沉默,也不多问,接笺看过,不禁失笑。
柬上乃是一笔工整遒劲的正楷,确是律南天的亲笔,然而并非律南天相邀欢聚,而是二十一位蜀中大小山门帮派的首脑齐集,今晚要在瞻月楼为他展南侠接风洗尘。其后长长列了一串酒筵赴会人的名单。细看名头,便知这些人多为月余以来被云怒堂平了山头踩了香堂的一众堂主帮主寨主掌门,如今真真与一群丧家之犬仿佛。
这帮昔日的□□首座,如今被云怒堂逼得朝不保夕,料想一个个都窘迫得很,怎还能大摆宴席招待他展昭?恐怕这场盛宴,又是律南天扯的滩头掏的腰包。
“律大哥还真会给我找事儿……”展昭微微一笑,对小飞道,“你们起来罢,既然是他写的请柬,我无论如何都会卖他一个面子的。”
小飞先起了身,又自怀中掏出另一张纸笺递给他。却是一张便条,也是律南天所写,只有短短十六个字:“银子一把,请我吃饭;猫皮一身,你穿我看。”
展昭看罢哈哈大笑,道:“白老五那个口气,他什么时候也学了去?这倒新鲜。”便伸手揭了漆盘上的绸缎,看见一盘是银两,另一盘却是套做工精细的月白丝袍,连靴袜都备得齐全。
那盘银两却是交钞、锭子、碎银和铁钱从大到小各色俱全,合计有五十两上下。展昭顺手拿起个锭子一瞧,见上面打的是京城丰乐银庄的戳子,心知律南天是看自己在山中打铁为生,手头必然拮据,故以银钱相赠。他深知展昭性情,故并不多送,只解他目下所需。蜀中物价低廉,交子用处不多,他为着展昭方便,更是各色面额都兑了些——而他二人交情匪浅,若展南侠花出去的银子有万樱庄的印戳,少不得惹人笑话,他又将这些银子全换成京城银庄所出。这一番用心,真可谓良苦。
展昭嘴角微微一勾,放下银子,点头道:“我都收了。你回去告诉律大哥,下不为例。”
小飞道:“您,不换衣服,我们,不能回去。”
展昭一听,摇头笑道:“他这分明是请霸王客了。也罢,我换上便是。”
※ ※ ※
山风牵人袖,飘飘扬起的衣摆,在苍翠木叶间划过月白色的痕迹。
展昭拎着香烛食箧在山路上奔行,轻巧地越过崎岖,亦轻松避过云怒堂的人马。
他在刘家庄园托言旅途劳累要先歇个觉,打发走丐帮众人,睡了两个时辰便走后窗溜了出来。此时小唐早已将祭礼备妥,他便独自出城,往彭祖山而去。
今日乃是云垂野冥寿,云怒堂亦有不少人前来致祭。展昭并不与他们照面,便省去诸多解释,一路行来,远远看着面孔有生有熟,也不知那云怒堂新主是否就在其中。
上了山,老堂主的坟茔却不难找,展昭扫视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纸人纸马纸幡纸钱,缓步走近。及至墓前,以衣袖扫了扫石碑上的纸灰,低头看去,见供飨中有酒无茶,也没有一样云垂野生前可心的糕点,便微觉心酸。
江湖人皆以为云老豪饮,必然好酒,却不知豪客驰骋江湖,酒往往也是武器的一种,却未必是心中所好。
——看来云老那个“儿子”,亦不曾解他心意。
展昭搁下手中物事,就着火盆化了纸钱,供上带来的果品,并几样才出笼的小点心,然后斟上一杯清茶,缓缓洒于墓前。
——上次相见,还是去年深秋时节。
那时他往云怒堂辞行,老人精神矍铄,那慈和眼神、关切言语,仿佛犹在面前……
那时曾言,待此间事了,再与云老把酒言欢。却想不到短短数月……一别竟成永诀!
人生事,多少无常……
——正如他展昭当初进山,只为闭关修炼,苦悟破解“天下大乱”之法,如今破招不成,竟成魔功……这赌局,他到底还是输了……
只是起步之际,有几人能预料自己的结局?
无论如何,“横遭小人暗算,死于非命”,绝不该是这叱咤半生的老英雄的结局!
——郑昊虽有弑师的胆子,却无驾驭偌大一个云怒堂的实力,如若无人撑腰,断不会轻易发难。
在这个傀儡背后还另有一人,如今郑昊意外被杀,云怒堂再度易主,此事显然并未结束。
展昭神情肃杀,又斟一杯茶,缓缓洒地……
——云老,展昭不会让你一生心血落入宵小之手!你在天有灵,且看我如何替你报仇!
风起,吹动倾落的茶水,散成无数细碎银珠……
那不再是山中自然的柔风,而是一股——只有高手在急速移动之下才会带起的——
罡风!
正当展昭倾杯祭茶之际,一条黑影猛然自他身后竹林内扑出!一道刚猛无匹的掌劲,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背门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