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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四、焚情(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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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情五百年
作者:风云水龙吟
监修:花非花、清水比奈
友情支持:开胃狼
第八章、此情须问天
四、焚情(5)
又是这样一片黑暗。
“黑暗”,是一切的初始,也是一切的终结。
正如“孤独”,是每个生命必经的开始,也是每个生命无可逃避的结局。
黑暗有一双眼睛。
黑暗的眼睛惯了沉默。
“他”已看过太多浮沉,见过太多生死,纵然历尽不同寻常的欢喜悲忧,然而那些欢喜和悲忧只是封锁在长久的沉默中。
向来乏人问津,亦绝少对人倾诉。
——“他”认为,最深的情,最浓烈的喜悲,本不必倾诉!“他”觉得,在浩瀚莫测的人心面前,有多少言语都显苍白。
——“他”也坚信,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他”将用依旧沉默的余生,用每一个眼神,每一丝微笑,每一次拥抱来倾诉……
诉说“他”的欢喜,倾吐“他”的哀愁。
可惜,当“他”终于决定要从沉默中走出,当“他”终将开始倾诉的一刻……真正彻底的黑暗却在同一刹那降临。
“他”的一切秘密、一切深情,已然无人可诉!
树欲静而风不止。
朋欲叙而友已去。
爱欲恒而人不再……
万物毕竟有限,生命毕竟脆弱——就算有再多热情,也难保在漫长的孤独岁月中,不会渐渐淡漠、冷却……
惊天劫火,惟余残灰。而凡尘余烬也总有被沧桑吹尽的一日,爱恨情仇,最终要回归这一片孤独黑暗。
——那时候的“他”,还能挽留什么?还能追寻什么?
黑暗的眼睛在永恒的暗夜里四顾茫然。
仍有什么在燃烧,只是世间已再无另一双眼睛,能够看见……
※ ※ ※
此刻四周并无黑暗,只有光明。
温暖的房间,辉煌的灯火。
舒适的床铺,温柔的归人。
他又回来了,带着十年前那一个“他”。
不一样的此时伤,一般样的彼时人。
他是律南天。
而“他”是展昭。
床是梨木架,青帐顶。束帐用紫绦,帐钩是黄铜。
床上睡的人,满身外伤已经过仔细调理,包扎妥帖。若不是额顶的伤口总在不断渗血,需要反复清理,“他”连一身的伤处也酷似当年。
律南天就坐在床边的椅上,默默注视着床上安静沉睡的人,已经看了很久。
有许多人进来了又出去,却都小心翼翼,保持着最轻最静的动作。
“可汗,此人五内曾受重创,气门及经脉皆已损伤,本来必死无疑,却不知被什么神通吊住了性命;也亏得他这身子骨是罕有的强健,竟能挺得过来。此刻性命已然无碍,只是这样大伤之后,怕再难同人抡刀动剑的了。”
“你是说……他已然武功尽失?”
“唉,元气大伤,人没残废就是好的了,那运气使力的活计,总要个三年五载后,再看他能复元几分。”
“多谢大夫——来人,领大夫到账房支取诊金。”
“谢谢可汗,谢谢可汗!”
“大夫,我不管你用什么方子,用多贵的药,便是要龙肝凤髓,我也替你觅来,只需给我尽力医好他!”
“是……是,小人自当尽力。”
说这些话的时候,律南天依然只是望着展昭的脸。
他不必回头,就能分辨大夫离去的响动。按照他的吩咐,大夫退出的时候带上了屋门。
整个卧房只剩下了“他”和他。两人一睡一醒,呼吸皆轻不可闻,屋中灯光愈亮,便愈显得空寂。
律南天在光明的空寂中,微微怔愣。
处处都是光明,反倒衬托得睡梦中的那人一身都沉浸在晦暗不清的浓黑里。那暗色或许只是光线的缘故,又仿佛是什么深重的阴霾早已隔在他俩之间,无论开阖多少次眼帘,无论如何调整视线,也挥之不去……
——你的一身本领……真的再也回不来了么?
——若你本无这一身本领……会否从那年那日那一刻起别无选择,于是就……一直留在了我的身边?
青衫的可汗凝望着那人,忽然轻叹,拂衣起身,向屋角的一盏灯走去。
这是一个陈设简单而洁净的房间。屋内每一件东西,都合不上繁华城镇当今最立潮头的标准,但若放在十年前,却都是极具贵气的。
没错,十年前。
十年前,律南天自黄尘古道上救起那个伤疲交加的少年,经过数日辗转逃亡,终将“他”带至自己当时的目的地昊天门。在那儿,他请门主夏旄专门安排了一间静室,好给这年轻人休养。
这间屋子,正是当年的“他”所住的那一间。
这简直荒谬!早在七年前昊天门便已烟消云散,连号称万世不倒的武神楼也毁成了一片废墟——已经“死亡”了七年的废墟,如何还能保留下一个小小的房间?
——这就是律南天最得意的秘密之一!
七年前昊天门覆灭之时,一众江湖人都忙着争名夺利,或在武神楼废墟中寻找传说中的巨额宝藏,惟独他律南天,只是不声不响地派人将这个不起眼的房中的一切运回了蜀中,并在自己犹未完工的“神宫”中建造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房间,照原样布置一切……
这尘封了十年岁月的房间,这宛如遇仙神话一般的事实,都是他的心,都是他的情,是他十年来纠缠往复的念想。
他还记得,十年前那一天,“他”在倒头睡去之前,看着自己那充满感激的眼神。
他记得那时“他”的问话:“律大哥办完了事就要走么?”
他也记得那时自己的回答:“等你醒的时候,我一定还在。”
律南天将屋内的灯火一盏一盏吹灭,就像十年前他曾做过的一般。
——那时心里只希望他睡好,更盼着“他”醒来后又是精神光鲜。现在……却又觉得“他”要是这样安安静静地长睡不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不,“他”一定会醒的。他伤透了心、拼尽了命才拉“他”回来这人世,“他”怎能……“他”怎忍心就此长眠!
光线一点一点暗下去,屋内只余下几前的一盏铜灯。
律南天缓缓走到几前,伸手将那盏铜灯移至离桌角两寸五分的地方。
是的,一切都是那天的样子了,就连灯光的角度也不曾有丝毫改变。
环顾四周,此时此刻,那些老去的弥漫着血腥的光阴,似乎都退避到了这房间的灯火之外。
这里就是十年前那场逃亡的终点。
——什么都还没有发生,你没有做过南侠,没有当过御猫,不知道什么是《梵天鉴》……
——从今日起,我们可以一起补偿这十年里的无数遗憾……
脑中犹自转着这个念头,律南天不期然间回头,便瞥见了那双漆黑的眼睛。
“他”不知何时已醒来。
无论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与十年前是如何相似,“他”看向他的眼神却已截然不同!
十年前的少年有一双深黑的眼,黑得透亮,飞扬着锋芒,倔强桀骜。
十年后的“他”,双眼依旧深黑,只是那黑已然深得不可捉摸,有若浩荡无边的河流。
而原本流淌在这河流中的种种情绪,这一霎亦已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冷淡,像是那些滔滔的情、滚滚的义,都已经被什么一瞬间灼至干涸。
那里——只有一片无边无际,无生命亦无感情的荒漠。
黑色的沙漠……
“你……你醒了?”律南天心中一落,吐出的依稀仍是当年的言语,一字不差。
但当年说着这句话时的欣喜之感,却实难再觅毫厘。
黑色的沙漠兀自在他眼前绵亘,寸草不生。
下一刹那“他”复又闭上眼睛,连呼吸的节奏也没有半分变化。就好像从来也不曾醒过。
律南天站在床边望“他”,神情若痴,胸中慌失失翻腾的,竟都是一丝一丝陌生而清晰的寒意。
※ ※ ※
又是一场雨。
自灰蒙蒙的天际,坠下无数银线,落在晦暗急流中,还未激起什么,便已消逝不见。
恰似如潮世间,那无数的人们,掌心中一道一道哀伤的生命线。
还不曾看清什么,就已经走到宿命的尽头。
雨水遽落,江流暴涨。宝瓶口虽开,乐山沿江固保,都江堰毕竟遭此大损,周遭的数十府县今秋仍必遭灾,或旱或涝,无可避免。
秋意已在密雨中悄悄凝聚。
穆尔达站在秋意绵绵的雨中,面对离堆上那个仿佛地狱入口般的漆黑洞窟,忽然捏紧双拳。
已经过去了两天一夜,他手下一众黑汗武士宁可顶风冒雨,沿江去搜索白玉堂和简伯青,也没有一个愿意回来离堆,步入这深窟!
就算明知云怒堂主就在洞中,且已九死一生!
这些在草原故乡杀人如麻饮血为乐的勇士们,竟无一人拥有这样的胆量,敢深入地狱,一探“死神”!
——既然你们都不敢,那么还是我来!
穆尔达立在洞口前,捏紧了一双豪拳,肌肉虬结的身躯处处紧绷,有若蓄势待发的猛兽。
对,他已蓄势待发!
他心中已经做下了一个决定、得到了一个结果,他也必将向着这个结果奔去,就像他那尚处蒙昧的故乡里世代流传的决绝传说……
当他还是一个不会饮酒的孩子的时候,就听族里的老人说过狂狮逐日的故事——
有一头狂狮羡慕太阳的辉煌灿烂,于是追逐着太阳的轨迹,从旭日东升直至夕阳西沉,不惜一直追逐到世界的尽头,那最后的海洋……
当最后一抹霞光消失在海中的刹那,那头发狂的狮子求之不得,于是毫不犹豫地扑入大海,与阳光一同告别这个世界。
老人说到这里,便往往叹息着停下来,轻摇着须发苍白稀疏的头颅,喃喃道:可怜的狮子,它又怎么知道,第二天的黎明,太阳照样会升起……
但那还不会饮酒的孩子,草原未来的勇士,却每每反驳说:阿合(蒙语:长者、族长、父兄),您说得不对!第二天黎明的太阳,并不是狮子追逐的那一个。太阳每一天都不一样,落入海洋的太阳,永远也不会回来。
因此那狮子付出生命的代价,已经得到了它的所求。
那时他还是北方草原芸芸众生中极平庸的一员。
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风吹草低蓝天白云,还有很多的山川河流、繁华市镇。
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用契丹文要怎样写出来,他不知道文字是什么,也不知道还有一种叫做“汉文”的文字,写在薄薄的纸张上,已经流传了千百年。
那时他只想过要做草原上最勇敢强悍的战士,饮最香醇的马奶酒,拥有最美丽的女人,打败最凶狠的对手,占据最肥沃的草场。
那时他还没有遇见“他”,那太阳一样光芒四射的男人,那契丹族高贵的王子,那充满智慧的战神。
他还没有向“他”奉上他的忠诚,还没有接受“他”的教诲,为“他”将整个草原,都踩在脚下。
他就如一头卑贱愚蠢的狮子,在大地上痴狂地奔跑,精疲力竭,也触摸不到高高在上的红日。
狮子毕竟是粗豪的猛兽,只知道顺应自己的欲望……一旦见过太阳的光明,便再也无法忍受长夜黑暗。
于是惟有在黑夜来临前,尾随那最后的阳光,欣然赴死……
——这,真的便是我赤赤吉纳穆尔达,此生唯一的选择?
——这就是我命中注定的结局?
——不!我不甘心!
穆尔达握拳步入那深邃的洞窟。进入三五步后,他晃燃火折,一边避开不时坠落的碎石和尘土,一边向前方探照。
这洞深约七八丈,火光一时不能照尽,故看去全不见底。及纵深探去,才发觉洞子其实深度有限,且,空无一物。
连一片衣襟的碎片也不剩!
——云怒堂主难道真的已被可汗那一掌轰作尘埃?
穆尔达心下方才生出疑惑,他的疑惑便已得到了答案!
答案是一条臂膀!
——一条热浪袭人、贯注着必杀罡劲的麒麟铁臂!
铁臂自身后猛然袭来,一把箍住了黑汗人的脖子。
黑汗男人却在那臂膀收紧的刹那,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吼:
“做个交易!!”
铁臂依旧扼住了他的咽喉,但没有立即夺去他的生命。
穆尔达喘息道:“……白玉堂和简伯青——都还没有断气!我的人……从江中找到……他们……我可以……答应放他们!”
“你可……带他们离开!”
铁臂不动,铁臂的主人沉默着,连呼吸也微不可闻。这一条杀戮无算的手臂,仿佛当真是从那冥冥地狱中伸出来讨还血债。
穆尔达道:“让你带白玉堂走……我只有一个条件……”
“说。”手臂的主人终于答言。那话声依旧无比沉冷,不仅听不出情绪的波动,也无法推测他是否负伤。
穆尔达再次张口,吐出的却是一句惊人说话:
“你们若能活下去……一定要尽快回来,打败我的主人!”
※ ※ ※
雨水落下来,落下来。
离开依旧苍苍的天际,奔向始终茫茫的大地,在大江大河中汇聚奔腾,在迟迟不归的异乡人脸上流落伤心。
走遍整个世界,从婉丽的江南到萧瑟的塞北,从日起的东方到最后的海洋,从雄奇的蜀山到辽阔的草原,无论是汉人、契丹人、黑汗人还是不知来历的衰微民族,无论是五百年前生生死死的这些人,还是五百年后死死生生的那些人——
他们眼中看到的雨水,都似是一般样。
正如……
爱也是一样的浓。
恨也是一样的重。
痴心也是一样的执著。
当执著没有结果、求之偏不可得的时候,心中也必是一样的如煎如沸。
苍天造物,既已将人的生命构造得如此脆弱,将人世的折磨安排得如此众多,又何必给区区一颗渺小的人心里,植入那么丰富、那么炽热、那么强大的情感?
一个人一生的情,若皆在一瞬间付之燃烧,那又将是怎样的惊绝人寰?
只是……焚情殆尽之后,生命中剩下的还能有些什么?
雨水落了穆尔达一脸一身。
他穿过“神宫”诡秘而漫长的回廊,脚步沉重。他一步一步麻木地迈动腿脚,满是雨水的脸上毫无表情。他不断经过一道道关卡,契丹和黑汗血统的守卫们向他行礼问安,他却犹如离魂般,只知道移动他的双脚,向着早已熟悉又忽觉陌生的某个方向,一直走去……
直到那片孤零零的庭阁跃然眼前。
那是单独的一间屋子,与神宫中其余建筑都相隔甚远,仿佛特为显示某种不同。
小庭前分立着八名武士,从衣着发式都可看出,是一色的契丹人。
穆尔达不觉加快了步子,也不招呼,直直往庭院内便走。契丹武士们知道他身份高贵,无奈负了主人严令在身,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手中八把长刀“嚯啷啷”一瞬交叠,拦住了黑汗猛士的去路。
“大人,您不能进去,这是夷离堇(契丹语:大首领,八部大人)的命令!”一个守卫以契丹语高呼道。
穆尔达用一双带着荒凉雨气的黄眼珠轮了那契丹守卫一眼:“我——不能进去?”
他的契丹语本就不太纯熟,此刻话更生硬,每个字都像从牙缝中挤出来般。他的眼神更如一头饥饿的狮子,杀气腾腾,好像随时都要扑来噬人。
八名契丹武士都被他的神情惊了一跳,口中却不敢松动半分,只是嚷道:“夷离堇吩咐了,谁都不能进去!”
穆尔达掏出一面紫金令牌掷在为首的契丹武士脸上:“这是夷离堇所赐的‘神谕’,违令者死,你们都认识么?”
那契丹武士慌忙接住,及至看清令牌,便惶恐地道:“大人,你叫我们怎办?”
穆尔达勃然大怒,以黑汉语大声道:“你们这些下贱的东西,自去报知可汗,我也没什么可怕的!”
他说罢以目逼视众人,武士们虽听不懂他说什么,但看他神色也知招惹不起。八人你看我我看你,终于一齐将长刀放下了。为首那人恭恭敬敬上前执手,以契丹语道:“大人既然有‘神谕’在手,便请进罢!”
穆尔达“哼”了一声,兀自向院内走去。
那为首的契丹武士见他走得远了,忙唤过一名手下,把“神谕”交给他附耳道:“速去报知夷离堇,若这鞑子在屋内造次,我们可收拾不了哩!”
※ ※ ※
独院,独屋,独门独户。穆尔达轻轻推开屋门,走进这只点了一盏灯的屋子。
灯光昏黄,给整个屋子平添了少许温馨。那猛兽一般的男人站在孤灯前,眼望着床上沉睡的人。
他瞪着那人依旧染血的前额,便似又看到他一掌破空,重击在自己额上的情形。
以及,那之后的山崩地裂……天地变色。
——展昭,都说你聪明,原来你才是最傻的傻子。
——你也是一头追逐太阳的狮子,只是很可惜,我们追逐的,不是同一个太阳。
从那一刻到如今,天时已经辗转了整整五个昼夜,神宫之外早已天翻地覆,沉睡的人却浑然不知……
——等你醒来,知道一切的时候,又当如何?
——不,不。可汗不会让你知道,你永远也回不去了。
“展……昭。”草原来的汉子,在口中轻轻念过那沉睡者的名字。
“你很好……你是条好汉子……”他喃喃地道,“但是我恨你。”
他又走了两步,贴近床边,伸出他那双能够把一头雄狼活活扼死的手。
那双曾经稳稳斩下安达头颅的手突然开始颤抖——颤抖着,向沉睡者的咽喉靠近。
他身上沾染的雨水滴落在锦被上,一点一点晕开。
好像过了数年那么久,他的手掌终于触到了那人的肌肤,已能感觉到健壮的筋肉下面,那倔强不息的血脉搏动……
只要稍一用力……这搏动就会停止……一切都会结束!
黑汗人却在此时抽手——伸手,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下定决心;抽手,则似将一身的余力都用尽了。他向后踉跄了两步,怔了怔,又退开两大步,忽然猛地掉头,夺门而出。
穆尔达冲出屋门的刹那,迎接他的便是一道厉电般的银芒——
银龙碎宇!
握剑的人当然是律南天,这一剑来势汹汹,分明要教眼前之人身首异处。不料穆尔达避也不避,梗直着脖子站立不动。
银龙剑破空怒啸,终究还是在触及穆尔达脖颈的刹那顿止。
“为什么不避?”律南天的声音较平常凶狠许多,可见其怒已极。
穆尔达低下头颅道:“可汗,您杀了我罢。”
律南天瞥了他一眼,锵然收剑,冷冷道:“以后不准到这里来!”
穆尔达浑身一震,不知从哪里生出了一丝勇气,猛然扬首道:“可汗,求您还是……还是杀了他罢!”
律南天的目光微微一滞,仿若河水凝冰,接着便又流转开来,更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之色。他不耐烦地对黑汗人挥了挥手:“滚。”
然后,像是不愿再多看他一眼,律南天直接从穆尔达身旁擦过,走进自己精心布置了十年的小屋。
穆尔达深深吸了口气,抬眼便见那八名武士正在以契丹语窃窃交谈,个个脸上都显示着幸灾乐祸。
律南天对穆尔达说话向来用黑汗语,亦视他携来的黑汗武士为心腹,身边最机密最要紧的所在,必定交付这些黑汗人把守。今次穆尔达归来,自谓数日间搜索无功必将受罚,岂料律南天毫不在意,倒令这猛汉忐忑异常。
及闯到这独门小院,他才发现神宫之中许多要紧之处,守卫都已换了契丹人。
看来,从他因爱惜自己的部族,拒绝与步惊云硬拼那一刻起,便已不再是“青之可汗”心目中最最痴心无悔的心腹。
——我父撑梨呀!我穆尔达为了他背信弃义,又连累我族长老儿男,我贡献了我的忠诚,他却都不屑一顾……他都不屑一顾!这就是您给我的安排么……
——这就是您给的报应么?
穆尔达仰首看天。如果此时撑梨亦肯眷顾,肯再赐予他一丁点玄机的话,他也许就能摆脱迷惘,重获勇气。
但他所立之处……就算仰折了颈项,也是看不见天空的。
倒是在他的身后,有个头顶着“苍天”名号的男人蓦然大吼了一声:“展——昭!”
穆尔达慌忙转身!
他一个箭步冲入屋内,只见——方才还好好躺着一个人的床铺上空空如也,被褥都揉作一团,屋内一侧窗扇大开,雪白的墙壁上却连个脚印也无。
再细看,一双崭新的靴子摆在床下,床边小几上折好的整套衣衫也没有动过——那展昭……竟连外袍也不穿,光着脚就逃了。
——方才“他”居然已是醒的?!那……明明差一点就要被扼杀,“他”居然还能佯装沉睡一动不动?
“可汗……不是我……”穆尔达脑中一片昏乱,他甫偏过面孔,就对上了律南天怒不可遏的脸。
律南天面色苍白,根本不去看他,只将犹在发颤的唇角勉强牵了牵,牵出一个僵硬的冷笑:“你……你好手段!你好能忍!……你既不领情……可就怪不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