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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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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沈镐的容熙只是一个空的壳,途经许多地方都是不战而胜。
三月,赵氏到达衡都。
街道上,繁华依旧,人来人往。没有抵抗,没有军队,甚至没有防御。
踏进琼华宫的正殿,只有一个身穿素白麻衣的人捧着白绫跪在鎏金的地砖上。那人看见来人也不惊慌,起身掸去了衣服上沾到的灰尘搬了椅子走到梁下。没有阻止,没有附加的语言。谁都知道,亡国之君,只能是这个结局。那个人踩上椅面把白绫抛过横梁,苍白的手把它挽成一个死结。这时候赵晔才看清了这个被人们称做“少年天子”的人的样貌,细长的眉眼,挺直的鼻梁,薄的唇,文人般的清雅,却有着隐隐的威仪。只是,他的身上少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人的气息。虽然能动,虽然会走,但是赵晔觉得这个人仿佛在很久以前就死过去了。伸长了颈,那个人安然赴死。
“等一等。”赵晟晗打破沉默,“沈镐没有死。”
椅子上的人的颤抖了一下,几乎跌倒下来,他转过身看着赵晟晗,似是惊讶,但似乎又有喜悦。
那一刹那,赵晔怔住了,原来那样的人拥有着那样鲜活的表情时是可以那样动人的。
“你可以不死,”赵晟晗继续,“但你要做我朝的降臣入京伴驾。”
“好。”庄胤没有迟疑。
“来人,扶永安侯下来。”此刻殿里的人们才注意到赵晟晗原本就稚嫩的声音。
看着弟弟脸上的笑容,赵晔不禁自问,眼前这具有血有肉的躯体里装的真的只是个孩子吗?
嘉未八年三月初九,容熙末代帝王庄胤降承天,自去国号。同日,赵嵩砚废衡都为“容衡”,定都麟京,更其名为“京城”,改元天衡。自此,经历了二百八十九年的容熙王朝终于隐入了时光的漫漫长河之中。
天衡元年三月十四,大雨倾盆,赵晔、赵晟晗离开容衡踏上了通往京城的官道。官道是容熙的第四代国主璐帝所修,璐帝名柳,所以两旁遍植垂杨。春将逝,落下的柳絮浸在漫天的淫雨中无法飞扬只化成了小撮小撮的粘湿。赵晔独自骑着马拖在浩浩荡荡队伍后面,不远处,一个人不顾风雨掀起了靛蓝色缎面马车的帘幕漠然向外瞥了一眼。
抵达京师已是四月二十一,圣上携文武百官出城五里亲自来迎。再见父亲,恍若隔世,虽然并不是第一次见到皇家御撵,但真正看到如此之盛大的排场时赵晔还是受到了震动,如今,父亲已是一国之主了。机械地下马与所有人一同向父亲行君臣大礼,背对天空看着北方不同于江南的干燥土地时一个问题在赵晔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这样的像沙一样的土的下面究竟渗了多少人的血呢?藏起眼中的莫名念想,再抬头时赵晔直对上了父亲满溢着惊喜和激动的脸。赵晔和赵晟晗一同起身前行几步重又跪下,两人齐声道:“儿臣恭请父王圣安,父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好,好,平身。”赵嵩砚一手一边拉起地上的两个儿子,“回家来了就好。”
家……
刚站定,身后的人却又尽数伏了下去:“臣等恭迎太子殿下、熠王殿下回朝,太子殿下千岁千岁……熠王殿下千岁千岁千……”
看着黑压压的人群赵晔不知所措,熠王,熠王是谁?我吗?……我不是,我是赵晔。
“众卿平身。”说话的人是赵晟晗。
“传旨,今夜朕要大宴群臣。”
皇家宴饮赵晔以前也有陪同父亲参与过,只是从今天起他将不再是客。赵晔坐着轿子一路无阻地被抬进宫,镶嵌着钉铆的朱红宫门自他面前一重一重地向身后退去。九曲雕梁,汉白玉台阶,描龙绘凤,聚花合树……父亲只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就把这座容熙朝昔日的行宫扩建成了承天的禁苑。琉璃盏,赤金樽,紫驼峰,素鳞豚,铜枝盘螭灯映得殿室晃亮如昼。高高在上的坐在龙座上的父亲,骄傲的弟弟,斑斓的歌舞,身旁卑微的人们,一切一切于赵晔仿佛就像是一场绮丽的梦华,没有一丝一毫的真实感。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一次又一次举杯,饮尽,再举杯,再饮尽,木然地看着不同的堆着相同谗媚讨好的脸自他眼前鱼贯而过。混混噩噩间,有人击掌,舞姬和乐班就散了。接着,一个尖细刺耳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皇上有旨,宣永安侯——”那一瞬,赵晔如同在三九天里被当头淋下一盆冰水,神智陡然清醒。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到了殿门外。夜色中,一岚如雾般的湖色一点一点自宫殿下拾级而上缓缓升高,殿内的灯光落在他的身上带出了他的苍白。他迈出右脚跨过门槛踩进室内的玄色地砖,稍稍停顿然后伏下身,右膝触地,起身,行一步,右膝触地,再起身,行一步,右膝触地,第三次起身,右膝第三次触地,行第三步,双膝跪地,一叩首,再起身行一步……凡入过朝的人都知道,这是拜见君王时行的最高礼节——三跪九叩。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本是殿内坐在至高处的人该向他行的礼,而现在他却成了施礼的人。所有的人都知道,他膝的原本只为几人而屈,而现在他却舍弃了那样的自尊。一室的静默,他的额头与石质的地面相磕碰撞出了不响亮却清晰异常的声音,整整十二下后他不再起身,趴伏于地:“罪臣庄胤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洁净语气自下而来,一十七个字,一字不差,极其自然地,没有勉强,没有怨恨,更没有隐忍。
“哈哈,永安侯免礼,卿家如此岂不折煞朕了。”父亲在笑,自豪的,狂妄的,甚至是有些阴狠的。
庄胤并没有起身。
赵晔释杯望向龙座,虽然距离很远,但是他还是看见了父亲脸上近乎于挑衅般的戏谑。
没有人敢说一句话,这是一次对峙,王对王,君对君的。
“咦,卿家怎么还跪着呀?”半柱香后赵嵩砚才摆出了一副悠闲的故作惊讶的样子,“朕刚才不是赐你平身了吗?”
“罪臣愚钝,罪臣谢万岁恩典。”庄胤又一叩首,还是没有起来。
“罢了罢了。”赵嵩砚挥了挥衣袖,“庄卿家是无罪之人今后再不要以罪臣自居了,入座吧。”
“臣,谨记万岁教诲。”叩谢后庄胤才缓缓站起来走到离殿门最近的那张小案边落坐,不卑不亢,宛若行云流水。
赵晔的眼到此刻才从庄胤的身上挪开,不知为何地赵晔突然间想起了幼时在古刹中膜拜过的那尊千手千眼的佛,他和他一样有着相同的气息,庄严而又圣洁的,仿佛尘世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污浊他的身心。
“定国将军何在?”父亲似乎还没有重新开宴的打算。
赵晔的对座中立刻有一个人离席跪到殿中央:“臣在。”淳厚的嗓音。那个人的衣衫与地同色。
是沈镐,他的伤已经痊愈,看到那人稳健的步子赵晔心里的担忧终于消散。
“太子初回朝身边缺个可靠的人护佑,沈镐你如今是禁军统领不妨再兼一职吧。”
“臣,遵旨。”也是没有波澜的。
“开宴吧,”赵嵩砚从龙椅上站起,“众卿,为了我朝万代随朕饮下这杯。”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在一片道贺声中,赵晔看到了两双隔着层层叠叠的人影觥筹瞬间交缠而后又飞快分离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