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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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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等了,你破题罢。”赵晔揭开温在暖炉上的碗杯,轻嘬一口滚热茶水,殿试至此众人疲乏,今科状元花落谁家已如绢上点墨一目了然。
“是。”那人一躬身负了手缓缓在殿中踱开步子,“三皇五帝,万世之表,八方四夷,其国央央,虽有圣主,难至永年。周幽慕色,亡于失信;夏桀商纣,亡于暴奢。君子失信,匹夫耻之;人主失信,天下覆之。天下熙熙,民为君种;天下攘攘,民为君死。熙熙攘攘,为利来往,君得其实,应成其护,君得其命,应为其父。夏雪冬伏,民存于水火之间,为国者不怜而居贤德者代之。六国为秦破者何?孤木羼弱不堪风折也。秦统天下二世而国灭者何?仁义不施,攻守异也。夫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身在于戮者,正之非也;鄙谚曰:‘前事之不忘,后之师也。’是以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之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因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
文辞不凡,但……赵晔再打量那人,依旧是看不真切。
“只驳古人不评当世,虽擅文辞,华而不实。” 自进殿开试已过了两个时辰,赵晟晗显然对齐怀最为满意,所以也就失了等最后一人说完的耐性。
“太子殿下稍安勿躁,我尚未言尽。凡天下事,缓则圆,心急不难耐可不是明君的作派。”
话说得不轻不响却是能入得每一个人的耳。这才是石破天惊,一刹那就镇呆了三个书生,惊得几个东宫宫人险些脱了下巴。那人居然不用谦称,并且胆敢当着万岁爷的面教训太子。这人真是不知死活了。照常理那人两句话在赵嵩砚眼里最多也就是安个“大不敬”的罪名,但赵晟晗是什么人,自小被人顺惯了面皮极薄,有时连赵嵩砚说话都要花费些思量再开口,这一厢,即使是他有错在先当廷被这么不硬不软地刺了下可真算得上是奇耻大辱了。
再看赵晟晗,只小半刻,面上早换过几轮阴晴,到最后竟是怒极成反绽出一抹明媚笑颜来:“你胆子不小么?!来人!”
赵晟晗一声尖喝殿门外禁军“刷”地就站了满满一排。
不妙。赵晔拧眉。晟晗虽然年幼,却是睚眦必报,今日事若是父亲作壁上观怕是不见血万不会收场的了。
就在赵晔离座的当口,赵嵩砚发了话:“都退下。”
赵晟晗被父亲止住心中纵使千万不愿也只能立回座边。这一退又吓煞了一旁伴驾的几个东宫宫人,太子紧咬着一口银牙面色快要滴出血来,如果不是万岁爷制着殿下那人定是要被生吞活剥的。这会子殿下有气出不来,等回到宫里一定是要过足了念头才会罢休的。晚些回宫行事可要小心,万一有哪件不衬主子心意可不愁没有好果子吃了。
小打小闹,命旋一线,那人却是始终负着手面色不改。赵嵩砚心中生出了几分兴趣:“你继续。”
“是。”那人对着御案拜了拜又将两手背到后去,“今者,天下方定,承天初立,余窃以为,治世之道不过二十字。”
“哪二十字?”赵晟晗从不白受委屈,这一回就是要先在面子上刁难回来了。
“审微、明法、威信、谕诚、收铜、铸钱、积贮、平贾、修改、省身。”
那个人声音柔和明朗,仿佛是能见到绿意的翡翠般,悦人心神。话出,如珠落玉盘,置地有声。
清清楚楚,二十个字,尽数涵盖之前三人所述,又不尽然皆是,各中种种,耐人寻味。
赵晟晗虽为其言所动,但还是不依不饶:“哼,不过是老生常谈,‘收铜’、‘铸钱’二者所指的不过一件事情罢了!”
“非也,太子所言不然。‘收铜’者,收天下兵也。‘铸钱’者,铸我朝新币也。昔者收铜尽为铸钱用,而今我朝初立而疆域未稳,收锋镝乃为国用耳,万不可销。”
这一说,真正语惊四座,连赵嵩砚心中也是一凛,这一层是连他都没有想到的。只是,这人怕是要再难上一难才能服众。好在,鸡蛋里挑骨头的事赵晟晗是乐此不疲的,何况在这人身上栽了那么大一个跟头他是不会轻易认亏的。
赵晟晗脑中转过半圈唇角凝了丝蔑视:“你是最后一个作答的人,能做到如此的确是不容易,可惜是捡了前面三人的漏脱不开抄袭的帽子。”
“此言差矣。”那人还是立在人后身挺若竹,“我所说的引的都来自贾生的《新书》,用此书是因为我朝局势与汉初相仿。曩昔,汉文有道恩犹薄,而贾生流长沙,由是其言废。今者,万岁更朝是为贤明,余窃以为上可复倚贾生之才于后世。”
言罢,那人一撩袍角伏于砖地。
赵嵩砚沉默片刻展开黄榜朱批亲点:“殿试甲等第一,齐怀;程允寂次,傅彤末。”
“谢万岁!”三人听过金口玉言喜不自胜,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谢恩,把青砖叩得“咚咚”作响。
怎么回事?!状元不该是齐怀。赵晔大惊却见父亲从容地放下御笔向殿下走去。
无暇琢磨赵晔跟了弟弟父亲一同下到殿中。
到近处,赵晔才看清,那人身上着的是上好的寒袍,衣面是苏杭水缎,绣的是“松堆雪”,只是葛色,花色又是暗花,隔得远了才难辨良莠。
“状元爷,平身吧。”赵嵩砚不理会另三人,直走到久跪的那人膝前单手去搀那人,“朕点齐怀为平魁。所以,爱卿,告诉这里所有的人承天朝第一个状元的名字。”
“谢万岁隆恩。”那人一叩首自地下站起来。
是他!一个响雷炸在胸中,赵晔耳畔嗡嗡作响,只看到那人一双清澈的眸子含了笑透过父亲和晟晗落在自己的脸上。
“臣,宋晴枫。”
“敬贺状元。”齐、傅二人对宋晴枫一深拜,只程允寂略慢了半刻面露出些许不服。
宋晴枫也不介怀,躬了身回以一深拜:“诸位过谦了。”
赵嵩砚见着眼前四个良才心中是万分满意:“众卿随朕一同去御花园,今日的腊八宴就在宫中以琼林宴相代吧。”
“谢万岁。”
众人齐声而应,驱散了赵晔的半晌茫然。
好一个宋晴枫。赵晔凝了眸视线与他相触,心中不禁流出一缕欲喜还慕的情愫来。
雪又开始下了。
无风。
雪花很小,轻薄如絮,似是觉得尘世污浊不愿落地般地绵软地飞扬在空中。
宫人执帚开道走在前头,新科钦点的四人伴驾沿着蜿蜒的曲廊缓慢行步,赵晔自在地走在略后面,宋晴枫和赵晟晗一左一右围在赵嵩砚身边时而争论时而微笑。着宋晴枫的举止赵晔心下欣然,这个人若得善用应是骨肱良材。
“……十八步……”身后有人在小声议论。回过头去,跟在身后的刘安泰对着宋晴枫竟也是目不转睛,口中还有念念有词。
“安泰,你说什么?”赵晔有些好奇。
刘安泰猫了腰小步急行上来:“回王爷,刚才出殿时老奴听几个宫女说她们数过状元爷在殿内对题时所走的步数,不多不少正好是十八步,她们说状元爷古时候陈思王七步成诗,如今状元爷十八步成文,不知道谁的才学略胜一筹了。”
“十八步成文么……”赵晔稍稍有些吃惊,随即莞尔。其实,那日在朱山,他早已见窥过他的一斑。只不过,当时他只当他是落迫文人,而他,大约也只当他是个官宦子弟;他卖弄几分,他仰慕少许,流云浮萍,逐风而逝。未想,人世神奇,偶然一遇会有这样的下文,这或许就是佛家所说的因缘际会了。
一行人走走停停,行得比平日慢甚了多。赵晔见大家心情很好也不催促,小声吩咐了刘安泰先行退下去打点一切。小半时辰后,待众人进到永年亭,肴已布,酒已温,宴立时就开了。亭中有流杯渠,刘安泰心思细腻,早已令人除了冰换过热水让众人尽兴。
亭外飞霜片片天寒梅开,亭内深色的玛瑙羽觞乘着洁净水流灵巧弯转。四人依次取酒在御座前吟诗填词评道论禅,一时间笔若生花。读过个人作品,赵嵩砚抬头生生一愣。先前在殿中座上并未细看这四人,居然个个皆是仪表堂堂,眉宇风流,颠倒红颜。承天初科四甲,腹有五车,外如玉树,此次琼林宴到了后世怕也是能成为一段与兰亭秋山媲美的佳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