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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三章 端容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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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端尚在那里犹豫,永安已把一套小太监的行头扔到床上,不由分说的让她在衣服外套上,闻端猜到永安是看自己最近憋屈的慵懒而想逗自己开心,不忍心拂了她的意,于是便从她穿上衣服。永安随后也在自己猎衣外穿上一套太监着的褂子,两人偷偷从朝凤宫混了出来。
一直跟在永安后边的五六个精壮内侍,见她意欲私自出宫,皆面有难色,那个领头叫蔡宁,此时他无奈单膝跪下来,恳请道:“公主若要出宫,也请回了圣上,再按制例遣禁卫仪仗跟随,单凭属下几人万不敢保证公主您的安全。”
永安听了,脸便板了下来,绷直了嘴角冷冷道:“你们既跟着我,张口闭口却是我皇兄,原来倒是皇兄遣来监视我的。既眼中无我,改日我就从了你们的心愿,让皇兄把你们调回去便是了。”
那几人恐怕永安日后为难,皆有愁容,永安这才缓缓笑道:“只是微服出去一天,没有外人知道,我保证不乱跑就是。莫非这天京的治安已到了糟糕透顶的地步,连普通路人的安全也不保?”说着从兜中取出几颗珠圆玉润的上品珍珠:“咱们定是不会说的,若你们也不说,自是无外人知道。”
那随侍们只俱个低头,不敢接受。
永安见状微微一笑,把珍珠又置回兜里:“这珠子只是赏你们平素的尽心尽职,与今日的事没有丝毫关系,我回去叫他们记下,让你们随着月钱拿回去好了。”
内侍们面面相觑许久,皆拿眼来寻求蔡宁的意思。蔡宁无法,只得复道:“谢公主赏。”永安便吩咐其中一人出去在宫外安排好马车,又招来一人低声嘱咐了一事。这才拉着仍面色犹豫的闻端,向内宫角门溜去。刚走到三门,一行人立刻被那里的门卫拦了下来。永安便掏出一块铜牌呈上去,那牌本专供宫中的太监出入办事用,却是她一早从内务处偷出来的。
那些门卫见永安与闻端身材矮小,身后却跟着几个高大男人,心生疑虑,便执意不放,且盘查起发牌长官的名号来。
永安冷笑道:“是内务处葛公公亲自给的,若是不信,且自己问他去。”
门卫们尚且不信,定要他们说出出宫的目的。永安已怒道:“见牌不信,要牌何用,又是谁给你们这么大的权盘问内宫的意思。若是耽误了正事,就凭你们几个,谁担当得起。”
门卫被永安的气势震住,见她既有牌,也有个好推托的所在,便敞开大门,把一众人等放了出去。这一放,永安与闻端真如久困笼中终得释放的林鸟,仰面看着那再不被高墙割得四分五裂的晴空,顿时上下一片气畅。
宫门外马车已停在那里,永安拉着闻端登车,催她脱了那太监服,且对外笑道:“往南门外去,行得慢些。”马车果然缓缓而行,永安与闻端就挨着坐在其中瞧起热闹街景来。她们皆久居深阁,目之所见无不感到新奇有趣。
行到半途,闻端忽然道:“且停一下。”马车和后边骑马跟随的内侍皆应命停住,闻端隔帘对永安指道,“你看这人。”
永安望出去,只见雪地中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材硕健而脸色被寒风冻得紫红,却始终笔直直的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个破钵,自己抱着一个葫芦在那里饮酒,喝一口便敲着那破钵一下,眼睛虚眯,嘴里哼哼唧唧道:“长歌当哭兮白虹蔽日,云天惨惨兮虫蛇乱奔。”反复便是这一句,且总是走调难听至极,又带着哭腔,把行人都吓了去。所以钵中空空如也,他也不在意,依旧自斟自唱。
永安低声嗤道:“疯子。”
闻端却问:“你那里有银子否?”
永安一愣,她哪里意识到出来还需带着银子。闻端只好道:“把你那些珍珠拿一颗出来罢。”永安掏一颗出来递给闻端,闻端招过一个内侍,递了出去:“赏给那边那个乞丐。”眼见着内侍走过去,又走回来,回来忿忿道:“那人架子挺大,竟还不要。反倒说金银珠宝都是浮尘,今儿个归你,明儿个还不知属谁,不如给些酒来得实在。”
永安冷哼一声,正欲说话。闻端轻轻摇头,以目止住她,自己掏出随身的炭笔和雪笺写了几字,又递出去:“叫他拿着这信去找城中孤直斋的梅先生,不要在此行乞了。”
永安知道那梅立亭是闻端的孪生弟弟闻捷的老师,也曾顺带指点过闻端几次,明白闻端此举,是因不便暴露身份,而借他向父亲推荐此人。永安心中嫌那乞丐腌臜,见闻端这么做还不高兴。却见那乞丐听内侍说完,也不接过信,反而大摇大摆的走近马车,带着醉气高声道:“既有引见之意,何不出来一见。”
永安在车中不屑笑道:“他倒想见我们。”闻端听到外边那无礼之言却只低首敛颜,对永安的打趣也并不做笑容。
那人趁醉接着扬声道:“堂堂七尺男儿,缩在车中做什么。”
永安听了又笑,贴着闻端耳朵说:“咱们不见他,反被他看轻了。须让他知道,巾帼也是不逊须眉的。”闻端肃容道:“男女大防,况你我何等身份,此种情况下怎能随便相见。”
永安掩口一笑,干脆侧倚在闻端身上,用手指梳起闻端披撒在身后的丝丝秀发来,逗她道:“握发吐哺,也没如你这般瞻前顾后。”闻端却不为所动,仍旧只默然不语。
外边那人等了一会,见车中再无回应,冷笑一声,倨傲的摇着两只千疮百孔的袖子,大大咧咧的转身晃走了。
闻端看他远去,才静静道:“走吧。”马车重新缓缓而行,直走到南郊无人处方才再次停下,永安先自己下车,又握着闻端的手把她接下来。闻端立定后举目四望,看到不远处,早由一名内侍牵着一匹骏马候在那里。果然端的是一匹好马,那毛发如黑夜之空般全然无一根杂色,形体健美而静立时气度非凡,那鼻子中的热气在清冷大气中融化成寥寥白色,团团雾雾的随着它的呼吸向四处弥散去。
永安便如见到一位老友般惊喜叫道:“小黑。”说着迎上去,攀住那马缰,只听到一阵钖鸾叮当,小黑俯下脑袋磨蹭了永安的脸颊好久,猛得仰首嘶鸣起来。永安知道它认出了自己,便借着那牵马侍卫的力,踏着马蹬骑上马去。先牵起马缰让小黑在空地上慢慢行了几步,一紧马蹬,小黑立刻会意,扬蹄飞跑几圈后,忽猛向闻端眼前冲去。闻端因为害怕,躲避不及的向后退去,小黑却堪堪在她面前即刻停住,优雅闲舒的立在那里。
永安在马上笑道:“小黑是赵家送给我的,自小只跟随我一人。很是温顺,你不要害怕。”说着把手递给闻端。闻端看见高大的小黑尚有些心悸,永安只温温笑着,手悬在半空,“你可信我?”
闻端看着永安真挚的双瞳,慢慢的把手搭在她手上,猝然被她紧紧攥住,待不得自己反悔犹豫,就被她一把拉了上去。永安扶闻端侧坐好,一拉马缰,小黑立刻嘶鸣着向空旷的原野跑去。后面的内侍也赶紧跳上马跟上。
闻端紧紧抓住马鞍,轻轻呼吸,贪婪的看着飞驰退后的景色。
此时雪已经停住,一片雪白的连绵,远山近树上下天地全都充盈着冰凉透明的味道,整个世界如同被水晶冻住一般。细小的雪珠在阳光下分解成一颗颗钻石,荧惑着七彩斑斓的光辉。一个行人也没有,放眼望去的澄澈间只有一队马影在蜿蜒的径路上肆意狂奔。
冰化成的凉风灌进闻端的上衣,轻轻的压着她新奇的眼睛,让她一时喘不过气来。因尚在清晨,降雪依旧坚硬,霰雪般的冰粒在小黑的蹄下漫扬,丝毫没有让它降低速度。
被晃的几近落马的闻端只有无力的攀扶住永安的衣服,永安却一笑,一扬鞭抽得小黑对着长空嘶鸣了一声。声音遥遥而去,在广袤的空间中响彻天地。
急速的飞奔却猛然停下,闻端虚弱的探出脑袋,原来是一条银练般的河溪拦在眼前,正响着击碎浮冰的泠泠水声,哗哗向远处流逝着。
“漂亮么?”永安用耳语轻盈又颇带自豪的声音问。
闻端没有回答,早已沉醉在那潺潺融河的透空乐音之中。
“这是浠河。”永安的目光滑过面前的银装素裹,遥遥望向远方。闻端知道浠河的下游有永安母族高家的采邑,尚在沉思,永安已跳下马去。望着那河默默说:“小时候,我母亲便常常跟我说起浠河的故事,可惜我第一次看见它,却是赵润公子带我来的。”
永安五岁丧母,随后在赵彬将军家寄住到刘湛登基,才复被接回宫内。闻端听了她怀念母亲的话心中替她难受,想劝慰几句,就下意识的攥着马缰向前俯身,岂料训练有素的小黑误以为是起步的信号,行动起来。闻端不由一声惊呼,更乱扯那缰绳,引得永安转过头来,也引得小黑因得不到明确的指令而惊恐暴躁起来。
后面的内侍看见闻端小姐有险,争先上来救护,无奈距离皆远,还是永安眼疾手快,伸手就来抢那马缰。
可小黑因惊惶失措,一反往日温顺,只闪过不让永安近身,见永安紧逼,更扬起马蹄向永安身上踏去。永安本欲避开,又焦心闻端的安危,就在这一念踌躇之间,右肩上已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蹄。只觉得一阵剧痛霎时传遍全身,顿时不支向地倒去。
小黑的蹄正要顺着踏下,所幸内侍们皆已赶到,拼着命七手八脚的拽住小黑,才让那蹄踏歪,保住了永安的性命。
永安隐约看见侍卫们把小黑牵住,知道闻端无事,心下一松,却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待她再次醒来,早已身处自己仪堂房中的床榻上。守在旁边的金枫璧鹿见她睁开眼睛,且呻吟出声知道痛了,喜不自胜,忙擦干泪眼前来服侍。
永安只觉涂了药的右肩上剧痛钻心,却强忍住,咬牙虚弱问道:“闻小姐可好?”
金枫忙回答:“闻小姐一切平安,就是被陛下盛怒之下禁了足,不能前来看您。”
永安说了一句话,额头上已然渗出冷汗来,璧鹿拿温毛巾即刻轻柔的拭了。永安却心知不妙,喘息许久,撑在床沿继续问道:“那跟着我们出去的蔡宁等人呢?”
金枫犹豫了一会,看见永安依然不失严厉的追问目光,才嗫嚅道:“已被全数处死。就连那些守宫门和内务处的,亦被收监,是太后拦着,才逃过一死。”
永安心上一凉,挣扎着就要起来。金枫璧鹿慌忙上前拦住,永安身子尚虚,推开不过,只能嘴上骂道:“滚下去,我要去见我皇兄。”眼泪却也止不住从心底涌了出来。
金枫与璧鹿哪敢松手,凭永安如何责骂,就是牢牢压住她。
这时候只听到一个严冷的声音在床帐前响起:“你还敢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