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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七章 端容 六 ...

  •   时光匆匆,一晃而过,转眼便到了六七月相交之刻,天气一日胜似一日的火热起来,让人难耐,猛得又转入了梅雨的阴晴不定,令人愈发无所适从。陆太后因年岁已高,关节每逢天变,便疼痛难忍。闻端便干脆搬到了太后的卧室,方便常伴左右,侍奉汤药,剩余的时间则可以陪太后聊天解闷,随时照顾起居,但如此尽了孝道,能自由走动的时间便少了下来。她心中期盼能与永安相见,只苦于没有机会。本来永安与太后就关系冷淡,极少来这朝凤宫,而现在更无遣人来太后面前相邀的道理。

      闻端便只能在太后小憩的时候,对着窗外的骄阳抑或绵雨空空悬望,本以为经久不见,那相思会似香茗的清欢般,久而久之,便淡淡在白瓷沿口消散,没料到它反倒如酒酿,在阴雨沉笼时却愈发醇厚,心中每到想起便甜甜迷醉,更胜过那经常相会之时。

      一日浑浑噩噩便到了夜间,用完晚膳,太后坐了一天已经疲乏,早早便睡下,闻端让其他服侍的宫女在外间休息,自己熄了灯,就在帐外的床上躺了下来。可哪能睡得着,磨了好久,忽听到窗户上传来啪啪的声响,她以为是落了雨,细听下来却又过于稀疏,便走过去,撑起窗户往外看。

      刚看清楚,她就不由轻轻惊呼出,“仪。”

      永安站在殿后的那片小花园里,半隐在一片浓荫之下,看闻端探出头来,即刻停了手中捏着的准备砸窗户的沙土,一边把另一只手抬起来招了一招,只见一片浅翡翠色的荧光在她的指尖也随之跳跃了一下,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琉璃色的痕迹。

      闻端忙开了门,披衣提着鞋蹑手蹑脚摸了出去,也不顾花园中泥土湿润冰凉,雪白的袜子便踏了上去,跑到永安面前,紧紧拉住她的手,欣喜之余又悄声责怪道:“怎么这个时候溜过来。”

      永安笑而不答,拖着闻端的手就要潜出朝凤宫去。闻端尚要挣扎,“太后半夜会醒的。”永安不理会她,只拉着她走,直走到御花园的飞觞醉月榭外才让她坐下来。自己借着榭下湖镜映照的澄澈月光低头端详道:“这几天你是辛苦了,清瘦了不少。”

      闻端不知怎的,只觉两颊一热,赶快低下头去掩住红晕,嘴里轻道:“你想必也是辛苦的。”

      永安眼中忽有冷光一闪,旋即又飘散溶淡下来,蕴蕴而出一片笑意,正对上闻端慢慢抬起的眼睛,闻端见了不由也温温笑开,把手交到永安的手中,问:“刚刚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把眼闭起来。”

      闻端顺从的闭了眼睛,只觉手指被永安牵着触到一片薄纱的华润之上,隔着材质尚且感到对面的蠕动不已。不由低叫了一声,把手抽回来,睁开眼睛来看。却是一个用缥淡如云色的柔纱制成锦囊,里面盛着好多萤火虫,便这么纷纷攘攘拥挤着。

      “熄灯的时候正好有一只飞到房里来,我便出去统统捉了来,带来给你玩。”

      闻端听了,把手再次轻轻放到那锦囊上,感受着生命在指尖跳动,一边抬起头来,刚要开言,永安便点头道:“本来就是送给你的。”闻端的手指便轻轻一抽带子,让锦囊的口绽放开来,其中的薄翅翠尾顿时踊跃而出。如扬撒而起的细小花瓣,漫飞在榭台临水的空间,一点一点的向外边晕染而去。闻端的视线也跟了出去,不由起了身,随着慢慢走到榭边的那片碧水前,看绿光在湖面的空旷上繁舞。

      看了一会,闻端才记起永安,转头搜寻她的身影,发现她懒懒的坐在自己刚刚坐的位子上,靠着朱栏,一脸闲适的盯着自己的方向。看见闻端回头张望,永安便站起身,也向湖边走来。

      “怎么了?”待永安走到自己身边,闻端轻轻问。

      永安的唇边漾出一丝笑意:“看你呢。”

      “我有何好看,”闻端低眉一笑,转而问道,“是不是最近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永安浅笑:“可是我的态度让你扫兴了,没想到我倒是和皇兄落下了同一个毛病。”

      闻端听了不由惭愧道:“我并非故意要问。”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永安收起笑容平静道,一边抬起手轻轻挥散了在闻端发端仍流连不已的几只萤火虫,“你要听听也无妨,齐守尧死了。”

      闻端愕然:“我原以为圣上已经赦免了他。”

      “他是在家中被刺杀的。凶手已被正法,报上来说身份查明是他原来的部下,曾与其有隙。”永安冷笑一声。

      闻端轻轻叹了一声,把目光沉浸在面前的寒潭里。

      “小时候,我一直觉得皇兄是无所不能的,”永安慢慢继续说,“现在才渐渐知道,原来他也有很多事无可奈何。”

      “只要在世,无论是九五之尊,还是山村野夫,或为权势,或为贫寒,总有自己的愁苦。”

      永安目光扫过闻端,侧首调侃道,“你又要高唱‘天地一指’了。”

      “处江湖之远仍能忧民,居庙堂之高也能大隐,一切喜嗔痴贪,皆生发于心意。”说到这里闻端婉然一笑,“若是如你这般心性,就算是丢到荒岛上,那里的花草虫萤亦要遭殃,我看你还是不要去祸害了。”

      永安听了终于重新面露出笑容,默默沉声道:“便是‘祸害’,我刘仪也要在这里‘祸害’。”说着顺手捡起一块石子,衣袖一扬,手腕暗自用力,看着石子直射出去,在水面上跳跃出一个个涟漪,吓得那里早安歇的鸳鸯锦鸭四处飞散,把暗夜惊碎。转过脸,永安看着对她一脸无奈苦笑的闻端,不由攥紧她的手,畅笑道,“闻端,这个世上就属你最了解我。能认识你真是我最高兴的事,我俩性子差得如此大,却如此交好,这样下去一辈子不分开才好。”

      “可惜有聚终有散。”闻端静静说,轻覆下羽睫。

      一瞬间,在湖边的两个身影皆被这句话冻结住。连闻端也心中怔住,她明知自己所说无错,心中却隐隐作痛,那痛楚就在那如冰寒冷的心上,裂纹般的蔓延而开,登时又化作一片空白,胸中空空荡荡,了无一物,才知一切早随那句话融碎,什么也无法知觉了。耳边犹从远处传来永安急切的询问,“你是说你要离开我么?”

      “只要你仍需要我,我便会在你身边。”闻端细声回答道,垂下头去。

      永安闻言,不由欣喜,追着闻端的赧色就着么看下去。只觉得那皮肤淹在如墨的夜色中,如白瓷般半呈透明之色,精致柔美,心竟止不住狂跳起来。

      闻端见永安不作声,手被她牵着,又不好意思缩回来,只好悄悄的抬头来看,却发现永安的眼中蓦然升起一丝不同寻常的迷恋味道,灼灼的烧着自己的脸庞,将欲避了去,那嘴角却娇羞般的微漾出笑意。

      那含笑之唇只如同刚刚摘下,盛在白瓷盘中的红樱桃一般,新鲜饱满而尤带着水汽的润泽芳香,永安忍不住,不由凑了上去,对着那面颊印上蜻蜓点水的一吻。被她的嘴唇触到的地方却立刻绽出一朵浅色樱花,遇风即时浓艳,花翼瞬间直蔓延到闻端的耳垂脖根。

      闻端惊惶失色,后退一步,猛抬起头来,双目却正对上永安的眼睛,竟是如此真挚,不带半分戏谑,自己已先慌了神,呆在那里。永安轻轻一笑,把唇正正的覆在闻端的唇上。

      闻端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的抬手欲推开,才发现手是被永安握住的,她已被永安猝来的动作弄得头晕目眩,哪有力气挣得开,却不由自主的回应起永安来,两人就这样宛如迷途的蚂蚁用触角相互挑逗一般,在暗夜中分辨着彼此熟悉而暧昧的味道。

      闻端被吻得脑中一片空白,心里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反复回环:她竟然也是喜欢我的。

      她一向以为自己对永安的感情是属于无法开言、大逆不道的感情,每天只拼命压抑,今晚才知道永安竟也有一样的心意。她竟然是喜欢她的。那么这么多日子的相思心痛,终非全无意义。直待永安放开唇,闻端才感到冰凉之气重新灌进肺中,脸色却被浇得更旺,心中迷乱成一团,既不敢再度正视永安,也羞于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稍微定神重新恢复理智,只觉得难以置信,刚刚居然情不自禁的干出这样的事情,一时忘情,全忘了这么久自己告诫自身的隐忍。羞愧之余,当下咬牙撇开永安,调脸便走。

      永安本欲追上,想了一想只醉心一笑,独自转身回了仪堂,口中犹回味着刚刚品尝的甜美。第二天开始连着两天落起大雨,连绵的雨声也敲的她无心看书,便命人开了柜,和宫女们把以前搜集的字画一幅幅整理出来,准备天晴后借机带到闻端处一起赏玩。忽听到外边传来疾步声,就见到闻端身边的随吟跟着金枫就走了进来。而随吟面带泪痕,一见到永安便立刻泪又欲倾的俯下身请安。

      永安看她这个样子,心上顿如被泼了冰水般,直吊了起,哪能等到这些缛节行完,一手钳住随吟的手腕就把她的身体拉在半空,急切问道:“可是闻端出了什么事。”

      随吟抬起泪眼看着她,啜泣道:“小姐,小姐她把脸划伤了。”

      永安如听乍雷,放了随吟,掀了帘子就往晨光堂的方向赶去。金枫慌忙拿着伞和随吟一起追上去。等跑到永安身边,永安的全身已经尽湿,仍没有放慢脚步。金枫赶快拿出帕子给永安脸上擦干,被永安一把隔开她的手,那手绢只在永安脸上滑触了一下,金枫的手指却似乎碰到了温暖的东西,全然与那冰冷的雨滴不符,这才发现永安的泪水早滚滚的涌了出来。

      到了晨光堂,永安通报也不通报,径直进了屋子,此时太医尚在里面,见到公主闯进来唬得不轻,赶快侧着目不断的说着恕罪,一路躬着身子退了下去。永安并不理他,只拿手掀开帐子,闻端早听出是她,赶快背过身去。永安硬是把她身子扳回来,怔怔的看着她右脸颊上包着的纱布,不由跌足骂道:“你疯啦。”

      闻端不答,通红微肿的眼睛只闪烁避开永安逼问的目光。

      永安心肠顿软,又拿她没办法,只好坐在床头,把帐子放下隔开外边的视线,压住怒气轻声道:“你说说,这平白无故的是为了什么。”

      闻端方抬了泪眼轻轻道:“你我便都罢了吧。”

      永安万万没有料到她第一句话讲出来的竟是这个,如坠冰窖的呆呆问道:“你就是为了让我死心?”

      闻端趴在枕上轻声说:“我是让我自己死心。”她本性格闲淡,万事皆不放在心上,相貌,才华,地位,等等这一应外在,对她来说,舍了也便是舍了,与她本身是毫无妨碍的。她深知对永安的感情决不会转移,只好愿自己丑了,而被永安嫌弃,自己也不必那么如此难于决断。

      永安听了却不禁严声斥道:“你要不喜欢我,我立刻便走,何苦这么作践自己。一辈子顶着那疤过活怎么见人,如此有意思么。你怎么傻到这种地步。亏你一天到晚伪仁义道德挂在嘴上,却不知体发受之父母的道理。”

      闻端把面覆在枕上,轻道:“没法见人,嫁不出去岂不更好。”

      永安听到了这句,分明是守身的意思,只呆了一呆,才明白闻端对自己用情到了何种程度。她一向从心所欲,爱便爱了,就把整颗心放在上面,极少顾忌后果。却不像闻端般,尚知道思前想后,考虑全局,才胆战心惊的吐出一个“爱”字。想到这里,她不由心痛难耐,埋怨起自己,又复想到闻端此时脸上的伤痕,只觉得悔恨歉意,忍不住道:“你就是平白想逼我说出这句话来不是,好,我便说给你听:你无论男女我都喜欢,更谈什么美丑。”一口气说完,心里顿时痛快许多,气焰亦便下去了些,才低了声接着道,“从此我即处于劣势,如今你知道了我的心,今后怎么糟蹋折磨都可以了。”

      闻端听她如此说了,语气犹像吃了不小的亏一般,果然还是小孩子那讨价还价的可爱心性,心头暖暖的方想微笑,泪却提前涌了出来,赶忙拽起被角想偷偷拭去。

      永安看见她涌出泪水,还当她是因性子柔弱,一时冲动,此刻方想明白后悔起来。于是心也跟着一搅,为了她的泪水只觉得痛彻心肺,面子上却强忍痛楚说道:“可是明白了不是,我只愿你心中高兴,何必为了我自毁容貌,你可知我见你哭多么难受。哪怕舍了我嫁人,只要你幸福,我也就好,不会怨恨你分毫的。”

      闻端听了这话,忍不住想分辨。她毕竟是女子,晓得爱美,看见脸上的疤痕的确会心中瘮惧悲伤,可若是离开永安,单是前天想到此种情况,便止不住的心碎欲裂。如此才知自己唯有和她一起时方才有快乐可言,若是离了她,心便如埋在灰里一样死气沉沉,没有半分感觉了,还谈什么悲伤幸福呢。永安却讲出那样的话来,真真是看轻了自己对她的爱意。可那怨怼的话刚到嘴边,又含了下去。她素觉得,言仅是身之文而已。想着自己已完全把身心皆托付与永安了,永安若是知道就是知道,不想知道所以不明白自己的心也就算了,自己又何必徒徒的解释,难道还期望用嘴巴上的媚谄文饰自己的心迹么。想到这里,闻端便住了口,一个字也没有说。

      永安看闻端默然,心更伤痛起来,她本不像闻端那样小小年纪便心思深沉,再况且她何等骄傲的性格,极少会揣摩少女那欲语还休的心思。只当自己把心中的话全掏出来,闻端也应与她少了最后那层顾虑,喜也好,骂也好,畅所欲言。如今看她不说话了,便以为她在为了自己的话悲伤难过,心中动摇。想着自己全心全意的爱她,只让她如今左右为难,反而是害了她了。便以为自己太过主动强迫,意欲放手,可生生想到这里只觉难以呼吸,当断又怎能断。自知是做不到,心里不由狠骂起自己来。

      两人竟就这么相对无言,只听帐外随吟禀道:“小姐,公主,太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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