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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十九章 将仪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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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秋季,刘湛均要到天京东部附近的郊地行猎,同时作为演兵之用。依惯例,第一日圣驾及群臣停宿在距京百里的小行宫,行礼祭毕,次日进入猎场后,就要一律换做营帐歇息。此次出行,永安因不便女装,遂扮为随侍的样子,跟在刘湛左右。
这日在秋猎行宫停下,刘湛入宫会见群臣,永安却乐得在宫墙外边闲逛,负责保护她的侍卫便稍远的散在周围。此宫尚是太祖皇帝时修建,先帝曾略微修葺,仍保留着当时荡然风气,格局四方庄正,极少修饰的石木虽已磨损却依然坚硬傲立,俨然透着太祖皇帝当年的戎马豪气。据说偏殿整座后墙便是太祖皇帝当年命画上的一张巨大的本国地图,那时越地仍是荒僻,并未被收入国土,所以南疆的版图与现在不尽相同。三世明帝时,越地本土崛起的大族高氏愿永世臣服,仍世代被封在高郡,再至先帝时,娶高氏族女为妃以示交好,便是永安的母亲了。
永安一边默想,选了一个僻静处勒得马,看禁卫与近臣井井有条的来往,砖墙外一片人声嘈杂,锦旗猎猎作响,早抹去了行宫安享百年的沉寂。仰望秋空爽色,当料定明日必是适合秋猎的好天气,让她不觉心中快意起来,暂掩去了初来时那莫名其妙的烦躁感。忽听得耳边有人说道:“远处看见我尚怀疑眼花,没料着果然是你。”
永安心想是谁这么能贸然走上来,而不被侍卫阻拦,转过头去,看清旁边玉骢马上的那个华服男子,不免微微笑道:“十二哥好。”随后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对着那黄金嚼子马鞍道,“五十步远便听到那叮叮当当的声音,也不怕把这马压塌了。”
洤亲王不由笑道:“从来你便嘴巴不饶人。我这闲人又没人拿我来当试箭靶子,就是多挂几个铃铛又怕他什么。不过陛下却够宠你,竟真让你跟来。”
永安拿手指梳进坐骑那浓密的鬃毛中,无聊的拨了拨:“也是求了不少时候的,在宫中闷得慌。”
“秋猎又有什么好玩,就一群人比赛着杀鹿射狐,你想必是不能下场,保准三天就腻烦了。”洤亲王说完,话锋一转,“宫中太后身体可安好。”
“今年阴寒,犯疾也比往常多了些,不过一般调养两三日也就好了。”
洤亲王微微点头,“那宫中事就要皇嫂多操心了。”因又问,“皇后,丽妃和小皇子们可好。”
“皆好的。前几日皇兄还说起刘熹明春该读书了。”
洤亲王不觉把目光送向远处,感慨道:“还记得当年我们读书的情形,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随后收回眼神复看了永安一眼,摇头苦笑,“当年一日辛苦学到晚,仍没少挨先生的斥责。你出宫早,对那些事倒没什么感觉吧。如今老师定下来了没有。”
永安抿唇一笑:“怎比得如今十二哥日日风流来的潇洒。不过苏学士反而现在最喜欢是你,听说三天两头钻到你家要那些字贴呢。刘熹的师傅却还没定下来,只有几个人选待斟酌。”
洤亲王谦笑:“我家也没其他什么好处了,上次给你送进去的那几幅字可满意?”
永安微笑谢道:“我不过是随口说古贴看腻了,想要现今的新鲜文章来观赏,想不到十二哥你竟放在心上了。其中有一幅寄淇水吟咏的,不仅字妙,文思也是极佳,很是豪迈狂放。是何人所为?上面并无落款,莫非是你强抢过来的。”
洤亲王笑看着永安:“亏你想得出,原是趁他醉了哄的,写完了便后悔,怎么也不肯署名了。他也倒是个进士,皆因说错了几句话,被杨延压着,这些年来一直只得在翰林院做个编修。”
本朝选拔人才,是科举与地方举荐并重,尽管如此,因外戚专政尤为严重,选吏用吏仍会被某些大族影响控制,永安不由默默点头叹道:“以那样的才华,为刘熹做老师倒是绰绰有余。”
洤亲王淡淡一笑:“我不方便说的。”
永安道:“由我去与皇兄说,自然不会把你供出来。”
洤亲王便不复作声,转而问永安:“此次可计划着见你母家的人?”
永安见他直接问出,心知如果说不想见反有悖常理,遂答道:“那是当然的。”
洤亲王又问:“你可得到消息,此次你大舅并没有来。”
永安乍闻此言,原先计划眼见着完全落空,不由得心中猛得一沉,表面上却努力不动声色,只暗中捏紧马缰,尽量放平声音问,“可是高郡有什么事脱不开身?”
洤亲王不紧不慢道:“高郡不见得有什么事,只怕来了这里会有什么事。高氏除了当年送你母亲入京,几乎与这里再无来往。如今却忽然宣旨,招其觐见,未必是什么好事,你舅舅又本是谨慎之人。何况他年纪也大了,前段时间偶染风寒,一时恢复不过来,便只好在家歇息。”
永安心恨舅舅心怯,更怨刘湛多疑,无限沮丧,却不得不赞同洤亲王所言,只垂了头下来,装作和顺的失望落寞样子,默然无语。
洤亲王却淡淡笑着用宠爱的语气道:“你也不问问难道高氏抗旨不成?”
永安见事有转机,忙抬起头来。洤亲王便不再逗她,微笑着闲闲说:“你舅舅没来,你表哥高恒来了。”
永安一阵欣喜,正要说话,却听到远处嘈杂起来,两人转头远远看去,见西北处的角门上围了一群人,似在纷争。永安招来一人去看,回来说是杨左领军与洛相两家人因皆要搬行李,门窄路狭而撞在一起,就为这点小事竟吵了起来。
洤亲王听了笑道:“这内务处也不知是哪个糊涂虫办事,竟把这两人安排在一处,不是找事么?”说完也并不去排解,倒是一脸悠闲的坐在马上看着。
其时杨洛两氏,因为杨皇后与丽妃的缘故,皆为当世显族。杨皇后昭璇是太尉杨凌的幼女,不仅是刘湛太子时的结发之妻,整个杨族在刘湛登基中也立下过汗马功劳。后杨昭璇因温贞淑良,被立为皇后,与刘湛的长子刘煦,虽其年尚幼,聪慧之余尽得其母的贤德,在刘湛登基后便毫无疑义的被立为太子。
而丽妃洛淑丽却本是洛族的一个小支之女,其支系早已衰败,父母因无法支持而投靠同宗的工部主事洛麟,一日洛麟偶然看到洛淑丽,见那布衣荆钗毫不掩国色天姿,知其绝非一般之人,立刻认为义女,先整整一年延请名师教其书礼乐艺,再进献给刘湛,果然龙颜大悦,当下封为贵人,一年后,丽贵人诞下三皇子,又立刻被晋为丽妃。洛家原本便是中央大族,此时便更为繁盛起来。
此刻永安勒马远望,只见一个男人领着一队随从走近角门,喝住两方,顿时两下安静下来,不由抬起马鞭遥指问道:“那是谁?”
洤亲王微笑打趣道:“你现在也算是他的同事呢。”
永安神色一凛:“莫非是杨凌的长孙杨岷岏。”
洤亲王颔首笑道:“正是。”永安得到确认,不禁肃容再次向那里望去,远远只见杨岷岏体格健朗,神色俊傲,比洤亲王年长不了几岁,却与这成日里面如春风的哥哥不同,望上去冰冷威严。见他喝问,两方争吵的家众皆停下动作,垂手站立。
杨岷岏极淡的冷笑了一下,正欲开言,忽听身后传来唤声:“杨升,你过来一下,我有一件事要你即刻去办。”那声音平缓雍舒,却又稳重有力,杨岷岏辨得声音,忙回身行礼,“父亲。”携管家杨升一道走了过去,站到现职禁卫左领军的父亲杨覃身旁。
杨覃见他俩过来,低声吩咐了杨升几句,杨升得命去了。那边杨家人见杨升暂去了,也歇下来,这样倒让洛家人先过了去。杨岷岏见了,年轻气盛心里不免几分埋怨不平,只是父亲站在身侧又无法发作,只目光作冷的看着角门的方向。杨覃瞥了他一眼,用仅传到儿子耳中的声音严厉训斥道,“愈发不长进,只见你争这种小事。那是宰相,若论品秩本比我高,面子上让他又何妨,非要杨家飞扬跋扈的名声路人皆知么。”
杨岷岏听了,心上虽仍有委屈,觉得父亲个性太过谨小慎微,也不得不对着附和一下。杨覃这才带着随从走进角门,继续办自己的事去了。
这里的洤亲王见杨覃走了,便转头笑着对永安说:“我也先走了,过去说几句话,倒是好久不见。”
永安侧着头调侃道:“不是又商量着今晚在房里开赌吧。”
洤亲王不禁摇头苦笑:“你怎把我想得如此不堪,这是什么日子,什么地方,我又何必同自己过不去。况且他们武官皆蓄足了力要明日用神,就算开赌估计也是请不到的。”
永安听完那个“况且”便忍不住暗笑:“我听说文职也到了几个,你若是有心不愁无人。”
洤亲王懒得分辨,笑道,“好了,让我们俩的二哥今晚安神看奏疏吧,不折腾那几个人了。走了。”说着催马缓行了几步,离了永安所在的拐角,方跳下马来,马上不知从何处走上来两个人,分别接了马缰与马鞭,把马牵走。
永安眼见着杨岷岏看见洤亲王,走过去见礼,自觉无趣,又想到的确该为明日养精蓄锐,再呆了一会,也进了行宫休息不提。
第二日,圣驾起行至围场,那里的营帐早已搭好,永安特地留心要了图来看,只见以南面的皇营为中心,各姓的营帐以爵位等级向两侧展翼而开,最后形成一轮新月之势,围住围场近两里的边界。至于禁军营的分布,想应在皇营周侧,却没有在那图上精确标出了。
刘湛也在皇城中久住,此次见天朗气清晨光大好,不觉心旷神怡,又兼一眼望去,下面甲仗森严,军容意气风发,更觉神采飞扬,宣了赏惩之令,即刻跃马而出。一时间,只有尘翼飞扬,兽惊蹄奔,箭影寒光。永安果如昨日洤亲王说的,不被允许进入围场,和其他五个御前侍卫留在临时搭起的观台周围,表面上是六人一同留守看护,以防什么不虞发生,其实这六人大家皆心知,其他那五个就是留着监视永安的。
永安脑中早默默记下营帐的大体分布,尤其是母家高氏的位置,更是铭刻在心。此刻趁大部分人都跟随刘湛去了,装作百无聊赖的徘徊了一阵,余光悄悄留心其他人的眼神,倒是都忠职尽守的紧紧跟随着自己与审视着周围,轮上现在的自己,也不知道该是对他们的尽职表扬还是责骂。既知等不到漏洞,便干脆忽然一紧马缰,一骑直闯入围场。那五人初未料得她会如此,皆愣了一下神,忙拨马赶上。
他们皆是训练有素的禁卫,况又迟不了一刻直追出来,永安岂是他们的对手。幸仗着刘湛特地给自己的宝马,才在脚力上勉强拖出一点距离。她催马扬鞭,一头扎进林野,想借木障的阻挠与视野的断裂甩开身后之人。却聆得耳后的马蹄声一声紧似一声。此刻心中也顾不得担忧厌恨,只一门心思往右翼高营的大方向奔去。
全亏了这马甚是灵慧,哪怕永安那半调子骑术,也自己晓得在狭径中左闪右突,疾驰一会后,后面紧密跟随的蹄声似消散去了些,永安暗忖不知摆脱了几人,却不敢掉以轻心,也不敢回头,只不住催马加快速度。忽听得破空一声,一道银光擦身飞过,直让永安心脏一瞬凝住,手一颤一僵,竟要让马缰脱手而出。
此时,耳边才传来一声应是与箭同时发出的惊呼:“公主——”
声音猝然又被弦响割断,随后顿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永安心中一紧,又怎敢回头张望,只把握住身后人为了射杀同伴转向拨弓的机会,尽量远逃。第二波箭却已又至,永安只觉背后一阵剧痛,被一股冲劲直撞下马来,昏在地上。
那同是侍卫的刺客才丢了箭,跳下马来,走到近前确认永安的伤势。见永安一动不动的死寂在草丛中,仍谨慎的俯身观察那箭伤的程度,一手已按在刀柄上,准备随时结果永安的性命,且斩下她的身体一部分作为证物。
冷不防,永安的身体忽然弹起,藏在袖中的右手擎着一道如电般凛冽射出的白光,直向那侍卫的小腹刺去。侍卫慌抽刀格挡,只听一声尖锐的金石碰撞的冰寒之声,永安到底是女子,因力小被弹向后,复跌倒在地。
侍卫毫不迟疑,手中佩刀立刻跟上,来取永安的性命,望见永安毫无屈服惊惶,却如母豹般仇恨凌厉的眼神时,没来由的心中一凛,就在这一瞬,自己右肩背后猛得传来肌肉撕裂的剧痛,一个拿捏不住,佩刀掉落下来。
永安自不会放过如此契机,立刻欺上身去,拼尽全力把匕首扎入对方的身体。她原知道,自己或是近不了对方身体,便是得手也只在一击,所以那匕首原本便淬了剧毒,此刻即时便发作起来。冷眼掠过对方在地上挣扎的身影,永安一边扶着身旁一棵树干站起,四望想找到刚刚是谁出手相救,目光已落在不远处的一队人影上。
领头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一袭天青色武装,面容轮廓刚毅,双目如炯星,透出一股璨然而端严的冰凉,嘴角有几分无情的绷直着,看起来却不是如此令人不快,反倒因为它的公正流露出值得信赖之感。
男子收起手中的弓箭,迈步走到永安身边,一把扶住她因方才经历了过度惊恐,而略觉无力摇摇欲坠的身体。一边望向地下,观察那个侍卫被自己和永安伤得程度,凭经验自然看出回天无力,只得沉默了一会。
只听得永安沉声问道,“请问……”一边挣脱开来。男人见她无事,也放开手,退后一步略屈了身行礼道,“在下高郡高简。”
高氏族系永安早已通晓,怎不知高简和母亲同父异母,是外公的庶子,在族中也颇有地位声望,这次想必是陪伴表兄高恒一同入京,一路辅佐照料。
如今亲耳听得对面的男子自报出这个名字,她心上顿时一热,泪堪堪就要掉落下来,简直恨不得立刻扑进对方怀中,生平第一次叫一声“舅舅”。但终究还是忍住,依旧在侍卫服的遮掩下,挺直站立好,因金枝玉叶不习惯行礼下拜,只微微躬了躬身,恭敬的报上自己现在腰牌上的名字,“在下御前侍卫沈仪,多谢高先生相救性命。因现携有皇谕在身,不能行叩跪大礼,万望先生恕罪。”
高简并不怪罪,微微一笑道,“不必多礼。”永安这才直起身来。高简便又道:“这里也许仍不安全,沈侍卫可愿暂时移去高营歇息?”
永安正巴不得如此,当即点头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