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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二章 吊唁 ...

  •   驸马李澜之殉国的噩耗传到李府,十几天后尸棺也被运回。今上念及其忠烈,又降旨加封官品,甚至特恩命人上府抚恤。然而李澜之为嫡系独子,永安这半年来也无任何子嗣,本朝食采虽是世袭,按律只能传嫡子,李家到这里也算断了。其母鞠夫人哭的昏厥过去好几次,连儿子丧事都几乎无力操持,李锋年岁已高,忽遭此劫,心灰意冷,再无法专心政事,也就借此致仕了。幸其父还有点主意,独撑着置办丧事,内备灵堂,请僧诵经,外迎吊唁之客,大大小小的事都压在身上。李府中只余一片惨淡之色。

      永安身神俱损,不问外事,终日守在李澜之的灵堂,三餐和泪而饱,抚棺宿地而眠,停灵的七七四十九日,一步一刻不曾离开,算是最后尽了人妻之道。她贵为公主,尚未到双十年岁,且又无子,李家人皆知留她不住。无论平日里如何狷嫌,看她做到此份上,只叹李澜之福薄,也不作他想了。

      唯有金枫璧鹿,私下里心疼公主,怕她撑不下去,轮流在身边陪劝着。除了家人来棺前哭灵,永安不见他人,金枫璧鹿便把持着白帷,绿依来送饭,只由两人接拦,公主的面也见不到半分。

      一日午间递进饭去,绿依照例等在外面,她向来只觉永安公主对驸马情义淡薄,且冷漠强性,却不料她如今悲郁至此,现在自己一人守着这凄凉春庭,仰目惨惨白帐,想着帷内身影,心中倒升出丝悯怜。

      堂内永安用食,金枫璧鹿便抽空暂退到外边,掩在帘后悄声低语,绿依挨得近,隐隐约约一时间也漏听到些。先闻璧鹿抽泣,“如此大的事,闻小姐也真狠心,不来看公主一眼。当年公主被赐婚,病成那样,宫里宫外都闹遍了,就算那次她无令进不得宫来。这次总不会没听说罢。公主整日里心心念念的皆是她,你我这些下人都瞧得出。这半年,她就来过府上一次,再听不到消息。我都为咱们公主心寒。”

      又听金枫轻拍她接道,“公主和闻小姐的事,我们下人是插不得嘴的。”

      璧鹿便也哭得更凶,“我知道插不得嘴,可公主的脾气一直是强的,其他人说什么也不抵用,唯听闻小姐一人。她来看看劝劝也好啊。”说完泣声闷了些,想是怕永安听见,依在金枫身上,压住哀腔。听着半晌仍止不住,猝然间帘子一开,金枫抚着璧鹿两人一起迎面避了出来。

      绿依正在外偷听,因躲不过,只好上去轻道,“即是如此,咱们去请了闻小姐来就是了。”

      璧鹿抬了哭红的眼睛,打量绿依一下,心中愤愤,话也带着几分冷然,“你若是请的动,便去请好了。”

      “不去请,如何知道请不到。”绿依眉尖一蹙,不禁脱口而驳。说完待心思稍平,方想到每次随吟只止她在角门,接过永安笔书,连回书都不用等,直接打发她走。此次若闻小姐有来的意思,又何须自己去请。可话已出口,再难咽下,手又被金枫闻言捏握着,“绿依妹妹,你若是今日能请了闻小姐过来,我们姐妹都谢谢你了。请不到,我们也明白,不用为难。”

      金枫此话一出,绿依更无法懊悔,想想永安对自己的感情皆是从闻小姐身上移来,虽令自己难堪,她自己也最清楚,倒是真深醇不带半点犹豫虚假,便叹一句闻端寡情,硬着头皮往闻府去试了。

      岂料一经通报,随吟便立刻出来,接她到初次送信呆过的小院,待她入厅,早已有个身影候在那里,身上着得是件简单而色极朴素的叠鳞游纹天青外衣,想是听见她来,匆匆披上便出来相见。绿依明白是闻小姐,先行了礼,又止不住举目细观,看得竟一阵愣神。永安公主光彩绝艳,她本料定她衷情的闻小姐也是风华无双,岂料此时看去,闻端气色黯然,先失了几分夺目之势,面容虽极是隽清端华,流水般润人心魄,然而用心详望,那右颊却有道淡淡长疤,如糙痕生生损了这美玉,且她整个人又因过于庄正,以至有种拒人千里的平淡索味。绿依素闻自己貌似闻小姐,如今亲见竟大失所望,觉得不过如此,自己的容貌即使比不过,也未必不及。

      她尚发呆无言,闻端已带着哽咽问道,“你们公主现在可好?”

      绿依回神,轻声反问,“闻小姐为何不亲自去看看?”

      闻端语结于胸,不知该如何作答。自知永安下嫁,凭她心淡如斯,也无时无刻不在嫉恨李澜之,醋意绞碾心底,只依凭着入梦无觉时,可暂忘悲苦。那次见着永安,知晓她成亲后并不如意,更是痛心悼怨,此时听闻李澜之殉国,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的离去。虽知永安会悲痛神伤,但于己,却隐隐有股心释满足的自私,一感到便让她羞耻不已。如此心思,如何有胆量能去吊驸马的灵,又如何有脸面能去面对永安。现被绿依问着,她不由心绪狂乱,再按不住,只恍惚问道:“可是你公主叫你来的?”

      “是我自己来的。只求闻小姐可以去看看公主,劝劝她。”

      闻端揣摩出绿依话中的意思,慌偏头掩了泪去,心惶无措的问,“公主她……现在到底如何?”

      绿依已看出闻端个性柔软,不由道,“闻小姐与公主相识已久,自然更了解公主的性子,为何要问我?”闻端被抢白的心中一阵绞痛,面色苍白如纸,她原本就体弱,前段时间又为自小抚养她的太后的薨亡,悲伤过度虚了身子,此时额头上竟渗出点点汗粒。一旁随吟看到,忙上去拿帕子拭了去,轻声道,“小姐这几日身子不舒服,先去后面歇歇,就让这位绿依姑娘在这儿候会。”

      绿依见闻端竟有走的意思,再忍不住,脱口悲愤道:“你怎么忍心!”

      闻端闻言一颤,泪终盈盈掉落,全心溃了去,“随吟,去备车吧。”随吟看看闻端,欲言又止,点了点头。绿依这才心下一松,只怕闻端反悔,不敢做耽搁,待闻端换了衣服,当即陪着她回去李府,避过了前面来往办丧的人,一路径送入内院停灵之处。

      来到院中,但见铺天盖地的一片素白惨淡,直如个大棺椁般,把人裹缠在内,闻端心已漫上一分悸怯。一人进了灵堂,入了帐帘,只看到永安跪坐垫上,粗麻丧衣,无神看着那口棺材,竟如僵了般不见动弹。闻端痴望半天,方有勇气轻唤,“仪。”

      永安猛转过头来,看见闻端,一时竟不能相信,精神顿一振,眼角迸跃出惊喜亮芒,点得容光猝活,身心瞬至连日连夜紧绷的极点,支持不到一刻,便即时崩溃,连那声“闻端”也瘫在舌尖,无力吐出,身躯只向前一倾。闻端忙迎上去,却在蹲身欲接住永安时略一犹豫,手缓在半空。永安觉察,自己避退了去,自扶地强支了身体,重新坐直,又把目光落回先夫身上。

      闻端便也重新站起身,向李澜之棺柩尽了礼,遂在边上无声陪着永安。已到傍晚的天色在静默中渐渐暗去,灵堂里点的长明烛,昼夜不息,每隔一个时辰便要续烛,永安执拗,不让他人手碰,皆是自己亲劳,便是撑不住也不敢睡沉,只恐烛灭。此时眼看一支烛又要燃尽,原本罩着满帐的明光慢慢收敛,流出孱弱疲态。永安忙站起身,取了新烛,斜了在旧烛上点了,青紫焰苗递过去,整个室内霎黯了半分,又跳亮个轮回,渺渺一丝旧烛灰烟,噗的拥散开,融了。点完,永安依旧坐下来,一言不发。

      闻端再忍不住,轻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

      “是我害死他的。”永安默默打断道。

      “仪,你不要何事都揽在自己身子上。”闻端带着悲腔道,“驸马是为国捐躯,你这么无缘无故折磨自己,他看见了,也不会安心的。”

      “我也就现在还能看看他了,”永安对着灵柩轻言,“再过几天,旨就要下来了。”说着想到后面的话恐对死者不敬,便站起身掀了垂帘,出了灵室走出堂去。

      外边天色已黑,月尚栖在天翼,满院黑蒙蒙一片,仅有帐里的那支新燃着的白烛,微光踉跄透漏出些许。闻端跟着出来,只听到永安愤懑,厌恶,又夹杂着少有烦躁的声音,“我不想回那么肮脏的地方去。”她不由心中一揪,只咬出一个字,“仪。”

      “闻端,”虚弱气声轻轻响起,“我再问你一遍,你和我一同逃了好么?”

      闻端只一愣,黑眸僵在夜里。

      永安又道:“去高郡,或者去别的地方,海天广阔,总有容身之处。”

      闻端双肩微微颤抖,轻轻道:“我不能走。”说着低下头去,等着永安斥,岂料耳边只传来苦笑,“我便知道你会如此说。”

      闻端心中一刺,泪也涌漫,模朦了眼:“求求你,若是想走就走吧,待走了,天大地大,遇到其他人,就知道我也没甚么值得留恋的。”

      永安脸登时惨白,褪得一丝血色也无,连说话的底气也尽失,“闻端,这是你真心说出来的话?”

      闻端低避开眼,“我只会连累你,忘了我吧。”

      “闻端,”永安轻道,“只要你先不要我,只要你先忘,我就忘。”

      闻端胸口如被重重一击,眼泪顿扑簌而落。她已不知身被逼何处,去之,对父母不孝,留之,对永安无情,思忖之下,左右无法,竟只有身死方能两全。乍想到此,她初是心中一惊,遂又释然,困扰心尖,萦纡头脑的烦忧猝然破裂,身心皆松弛下来,那脸上,竟带上了点点从容,只贪贪的看着永安。

      永安见闻端忽然做此颜色,心中大惧。她如何不懂闻端,知她什么都做得出来,心中已有三分急,面子上更是做到十分,恨声道:“又来了。我的话你从不长记性。只与你一起,不走便不走,这些许小事,你心里头每日都在动什么心思。我真恨死你这性子。你可好体谅我,整日为此担惊受怕的。”

      闻端凄然咬唇,一字也吐不出。却觉身子一软,已然被永安挽住,她撑着她站好,强支着道,“一直都是我的错,我……”声音一愤一哽,竟哑在那里,不知自己又能说什么做什么,只挣开永安攥住她手腕的手,转言,“我来劝你,怎又惹你恼气。你——请千万节哀,多注意身子。”

      永安整个容色便又冷淀下来,漠漠道,“存者尚要偷生,我自然会的。”眼光抚过闻端的眉黛,发现她也在悄望自己,目光一撞,彼此心皆一动,两人竟自此无言。

      过了戌时,绿依方伴闻端离开,待她复回李府门口,人已有了几分困乏,不想忽猛从暗处窜出个黑影。绿依未来得及尖叫,便被捂住嘴巴牢牢制住,拖到拐角暗处,她方拼命挣扎,只听对方擦着她耳边哑声说,“莫叫,我是你哥哥陆芳的朋友。”说完,才缓缓试探性略放了手。

      绿依心一悬,不禁止了挣扎,但因哥哥不亲自来,胸中依旧有疑,不敢承认,口里只道,“我哥哥自家父去世时不见已有时日,你来找我做什么?”

      那人逐渐松了她,语气带了几分正色冷意,“我莫非是来诳你。也罢,只与你说一声,陆芳被京尹捉去了,信不信由你,我也无什么可证明的。”

      绿依剧惊,转身一晃神,方觉得这个男人有些许眼熟,借星光暗暗细观,却认出他竟是那日盗永安马牌的男人,心里倒是有了几分相信,知道他应不是别人指使来探她,只是想不到他却是自己哥哥所说的城外朋友。

      男人趁她愣神,夹着点悔愤继续道,“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你我都想想办法。”说着看绿依重重点头应下,便也略颔首,说了自己住处,一转身,敏捷的钻入夜色,竟顿时不知所踪。

      绿依孤身呆立寒宵,泪霎时便纷坠而下,如今永安公主成日为驸马亡故悲泣,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哪还有精力管他们兄妹的事。低声依墙哭了一阵,她心里总算有了点打算,倒是往仅有一面之缘的洛云府上走去。

      可到了洛府前,她却又犹豫起来,只在夜半清冷的黑漆门口徘徊许久,心焦念深陷囹圄的哥哥,知道等不得,才狠狠心终鼓起勇气敲开门。不久便有个管家打扮的老人启了门,看清了绿依问,“姑娘,有什么事?”

      “我想求见……”绿依收住口,想了想才道,“这府上的叶实叶先生,老人家可否告诉小女子他的住所。”

      老人的眼光精聚了些,在她身上落下,慢慢道:“他现在尚在府中,想一会儿就该出来了。姑娘你进来等会吧。”

      绿依摇了摇头,“我还是在外边候着吧。”

      老人便又道,“他家在后街上,那你就去北边角门等着吧。”

      绿依谢过,自去等候,过了许久,果然角门响起去栓的动静,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只见叶实披着墨色披风,孤身拿着灯笼出来了。和门仆笑别后,他便转脸踏出,却一眼撞见脸色又急又寒,立在宵露中的绿依,倒是小惊,诧问道:“这不是绿依姑娘么,为何深夜在此?”

      绿依几步上前,强壮着胆徐徐道:“是公主有事吩咐。上次公主与洛大人提起的那个陆芳,被京尹发现行踪,捉了去了。公主问洛大人能不能想个办法?”

      叶实心中顿时明白,微微笑问:“公主既然没亲自来,想来会有印信之类的吧。”绿依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忙辩解道,“公主连日忧伤,想是忘了,救人要紧,改日我再送来。”

      叶实便只笑看着她,抿唇一言不发,绿依顿觉脸上烧得难受,极想把脸埋下,整个人藏了去,自觉无处遁形许久,终听到叶实开言:“你和陆芳是什么关系?”

      绿依老实窘道:“我是他妹妹。”

      “那你去找一个人,天京少尹樊充,他是公主母妃当年从高郡带来的人,虽说刚选了未一年,有他打点照顾下狱中事还是绰绰有余。不过仅保狱中不受苦而已,至于出狱,还要等你们公主亲自去圣上那里说话,可记得了?”

      绿依抬头看着叶实只愣神,面现为难踌躇之色。叶实不免偏了头,嘴角带着微诮笑道:“这可是你的家事,莫非要我家大人躬亲替你跑腿效劳?”

      绿依默默嗫嚅:“他是官家,我如何能轻易见到。”

      “你们公主有自己的特殊名帖,你若是没见过,问金枫去。”

      绿依这才勉为其难的点头,又听叶实道:“对他公主的一张名帖就够了,下面人特别是狱中警卒不定吃这套,银子还是要准备点的。”

      绿依才放下心顿又拎起,咬唇问:“要多少?”

      “无非视犯人的尊贱而定。”

      绿依几涌出泪水,悲咽道,“随他多少,我一两银子也拿不出。”

      叶实看着她,已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我借你吧。”说完瞧见绿依满脸感激,不由皱眉,“要还的!”

      他的语声偏厉,然而终归是玩笑口气,绿依总算暂时如释重负下来。

      此后回府,她不敢惊扰,也知惊扰不得公主,便自私底下与金枫商量。金枫知道绿依在永安心中颇有分量,且此事本是永安出头管的,也不作隐瞒,一一交待了,绿依又与陆芳的那两个友人一同,倾尽所有,在狱中上下打点,方稍稍定心。剩下的,唯念公主能早恢复振作,但丧夫之痛这种事,任绿依急得心如火燎,又有何用。

      幸那日后闻端时常来陪永安,绿依等候在外时,春寂中偶尔隔着幕帘可听到两人在灵堂外侧低语,虽听不清楚言辞,然闻闻小姐的声音轻舒缓适,隐隐有种清凉之感,几日过后,永安的声调也已有了几分原先的心平气和,让绿依不由深感欣慰。

      这日又送了闻小姐归府回来,绿依才入到后院准备回禀,便听到一阵慌乱之声,她正惶神,已被璧鹿迎面拦住一把扯过,“别愣着了,快随公主出去接旨。”说着拉着她,跟着永安疾步来到前厅中,那里早摆好香案,李锋带头跪了一屋子人,上面有个富胎的内侍双手捧着明黄的圣旨,肃容居屋正中。绿依尚未看清,又被璧鹿拉着跪在地上,低头屏息之间,只听到头顶上面的声音不疾不缓的宣道,

      “驸马李澜之忠烈殉国,实甚可悯,今闻永安长公主忧夫之亡,哀思过度,特恩准返宫居住,静心调息,即时起行。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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