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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外二 七夕 ...

  •   闻端尚未来得及反应,身后那个本不起眼的侍女便抢前一步,掌势快如掠雷,随吟已然被震昏过去。那侍女微微一笑,从容用臂接住随吟的身子,仿若自家般把她倚放在一旁长榻上,方才舒徐抬目对着眼前人:“她过几个时辰就会醒,闻小姐不必担心。”

      今日恰值七月初七,府里的女眷丫环们皆拥到园廊里穿针嬉戏去了,只闻端因心系永安,惴扰塞膺无心玩闹,早早辞了母嫂回屋,此时屋内院中一片清宁安寂,除了晕过去的随吟,再无他人在侧,心中了然求救无法,闻端只好稳镇心绪,正容缓问:“你是谁?”

      那假侍女秀目灵湛,未及言语,笑意已如春意在眼角悄绽:“在下海荣华。”“海荣华”这个名字,却带着十分信证般,让闻端即时收了心中耸惧,转而舒舒问道:“海姑娘夤夜前来,所为何事?”

      “今夜我是为了天下第一才女兼美女而来。”海荣华不紧不慢回答。

      闻端不由摇了摇头:“海姑娘你误会了,我从未敢妄称自己是天下第一才女兼美女。”

      “我有说是你么?”海荣华傲然一笑,“世人把你我并称已久,我偏就要分出个胜负,看看到底谁才当得起这个名号。”

      闻端听了,低眸淡言:“海姑娘想要尽管拿去,此种东西我要之也无用。”

      海荣华不屑哂道:“荣华不受施舍之物。”复又借烛打量对面默然之人,见闻端卷睫翩垂,再不言声,浑然一个淡澈如冰的模样,竟是视自己如无物,心忿不平,便故意逗她:“你不是在为你那个情人担心吧。”

      闻端果脸色霎时惊红,佯为作怒道:“什么情人。”

      “那个坏脾气的天家公主啊。”

      闻端大惊失色,不知她何从得知,只恐失言,暗暗咬唇缄口。

      海荣华兀自欣赏闻端惊诧情状,一边闲闲笑道:“她的小情人在琼州已都告诉我了。”

      这番话,却牵出闻端的三分惑然、七分好奇,忍不住追问:“什么小情人?”

      “你许是不知,”海荣华笑着轻言,“就是那个叫绿依,原名陆惜兮的侍女,想必你也见过。公主与她总是歪缠不清的,彼此都有几分中意的模样。”

      岂料闻端想也未想,便摇头道:“她不会的。”

      看她一脸诚挚、脱口而出的样子,海荣华愕然怔住,不知她从何而来的全盘信任,对着闻端了无杂淬的眼睛,又见着她因口提心念爱人,双颊渐迷渐染的霞晕,却没来由心中一荡。她向来恣性任为,浪迹四海,不受任何纲常礼教拘束,视人结友不论其他,投契而已,对女子与女子的恋情更是没有丝毫不适,此刻竟不愿反驳闻端,反对自己所言心生愧意,对那个让眼前人存付满心的公主也蓦然生出几分好奇,便转笑道:“不争这个,今夜月朗星晰,何必辜负大好时光,在下来,是为了与小姐比试一番。”

      闻端轻吁口气:“我没有那个心情。”

      “闻小姐现在尽在我的掌控,把你掳了走也可,每日来纠缠也可,只怕只有决出个胜负,在下才能满意离京。赌注么,若是我输了,任由小姐提个要求,反之小姐输了,也要应我一件事。”

      闻端被她胡搅蛮缠得无法,只得浅眉微蹙问:“比什么?”

      海荣华已瞥见窗下案上的一架古琴,走过去笑道:“这琴可是名为‘驻流’?”

      闻端见她一口道出这琴的名字,便知她精通琴技,又加上先前听永安说过海荣华曾纂琴谱,她还特意委永安去洤亲王那里借来一观,当下佩叹不已,此刻更知不可小觑。海荣华已然端正坐下,调弦笑道:“月洗芭蕉粼粼晕,风送夏荷院院香,怎能没有清音助兴。第一样,咱们就比琴艺如何?”

      闻端恬适,随遇而安,顺口说:“姑娘要比什么,就比什么。”

      海荣华呵呵一笑:“你叫我荣华便好了。我俩如此相熟,何必拘礼。”

      闻端脸色陡艳,正色斥道:“我俩哪里熟!”

      “七夕在你闺房中对月鼓琴,只怕说不熟也无人相信。”海荣华笑道,手已自从容不迫的落下,闻端一见她的起势,便知道她在弹自己编纂的琴谱上第一曲,海潮升月。

      那曲谱上有曲十二,由易至难,闻端已习之尽熟,无聊时还每曲变化无数,以为自娱。这第一曲技法稍易,本是月冉冉升于海上,渐幽渐远之态。岂料琴声方响,她竟是心悸气滞,颓然呆立。至此时才知,自己自以为极熟,其实平素奏来,照谱而已,原来只有海荣华本人,才能真正弹出此曲。只起势拨弦,便觉似万马奔腾,潮浪滔天滚滚而来,前势未艾,后势已至,叠叠相广至无穷。闻端惊惶,知她用上内力,而以己之能,断断胜她不得,便疾趋前,不动声色按住琴弦。

      那右手方触到弦上,五指便似被刀割火灼般,尽被弦气割伤,顷刻间鲜血就沿着狭长割口激涌而出,海荣华也未料到闻端会以手止弦,怕伤到她,慌急之下忙仓促收力。所注内力一时无处宣泄,被海荣华压逼,只沿弦乱滚,就听“嘣”的一声沉响,一根弦已承受不住,绷断开来,满琴刚气,顿时一股脑散尽。

      海荣华这才安然收手,若无其事的笑道:“弦断即是有知音,既然闻小姐可算得上知音,荣华弹不弹下去也无所谓了。只是不知闻小姐为何要止琴。”

      闻端用帕把指尖血迹拭尽,淡然道:“你已经输了,何必再弹下去?”

      海荣华皱眉不知所以,半天磨磨蹭蹭道:“我哪里输了?”

      “琴乃挚友,心得之而成音,姑娘你却存争胜之心,岂不是已先输了?”

      海荣华低眉细想,竟继而抬目笑道:“有理,就算我输,可你也未赢啊。”

      “怎么没赢?”闻端端然一笑:“人籁何及地籁,姑娘不闻我院中风声么,地窍纵横,百川为弦岳为轸,姑娘岂能及过?”

      海荣华听了,双目骤亮,想想爽然道:“我是远不及之,第一轮输与你有甚要紧,天幕乾坤,星汉为界辰为子,小姐可敢共弈?”

      闻端意态闲然:“主随客便,你要如何下?”

      “小姐加了衣服随我出来,”海荣华已胸有丘壑,徐徐讲出,“我俩将中宫紫微星阵略微整理,作为棋格,口中落子就是。”

      此盲棋不仅要两人记忆超绝,还要双方皆擅星象之学,把紫微垣几百星名烂熟于胸,闻端从未见过如此新奇有趣的玩法,一口应允,自从柜中取出件月白披风披上,方跨出门,身子却骤然一轻,原来是被海荣华不由分说抱了起来。她自幼习武,又加上闻端体格轻盈,虽同是女子,竟不费半分气力,微微施力,一纵身上了屋顶,把闻端朝着北极的方向放下,自己挨坐下,笑道:“可以开始了。”

      此刻约莫已过了丑时,夜色方是极醇,凉风清辉扑面,虫声四合充耳,两人划定棋界,便遥指天幕,奋力拼杀起来。“白子落天璇。”“黑子女史。”交伐之声,声声不绝于耳。两人棋逢对手,都杀的兴起,如今此时,才知不打不相识的妙处。海荣华棋风雍容华贵,却不失凌厉,招招威逼,闻端毕竟心中有牵,尽不得全力,两人一直杀到收官终局,闻端心中默计子数,精疲力竭弯肘侧支瓦上,娇息都促了好几分,坦然笑道:“我输了。”

      她的容貌掩在白衣中,真如夜绽香昙,又如白瓷般,细腻无瑕,梨涡浅浅,能盛醴几许,竟醉的人心骋目眩,海荣华一双凤目已然痴痴迷糊起来,流连眷爱,总也不舍,终忍不住道:“浮世荣华,不过沧海桑田,你如此心慧之人,岂能看不透。今日你随我走,我教与你呼吸吐纳之法,只要勤加练习,假以时日,便也能如我般四境旋返,从心所欲再无拘束,你我便舍了这俗世,每日品棋论艺,翩跹共游天涯,可好?”

      闻端已无力与她斗嘴争辩,只笑谢反问:“子非我,焉知我之乐?”

      海荣华知此事随缘而已,不可固请,不由沉叹,转身过去,又闷闷叹了口气,辗转回去仰目天光,只见那沉郁墨色正在不觉中悄渐稀释,低头默默道:“天色将明,可你我胜负相平,还要再比试一样,你可要记着,如果你输了,我仍可带你走。这最后一样,咱们不比那些花哨事物,只比做菜如何?”

      闻端却在此处一愣,她大家闺秀,生来被人伺侯,怎么会下厨,正要想办法婉拒,海荣华已抱起她跃回地上,笑道:“鸡就快打鸣了,由不得你推推阻阻。”

      闻端勉为其难,只好带着海荣华摸到厨房,挽袖下厨,找了几样蔬菜洗净切好,又翻橱发柜乱找葱姜。海荣华却先不动手,只替两人把火升着,便坐在椅上怡然瞧着,一边口吟“女曰鸡鸣,士曰昧旦”的诗句,似是成竹在胸的模样。不一会房内便菜香腾起,闻端更是香汗盈盈,海荣华看着她低眉顺目专心尽力的顾着手里菜碟,不时抬肘拭汗,再无半分世家小姐的端庄,却是活脱脱一副良妻的贤惠模样,只是双手慌乱了点,尚未够格,不觉侧过脸去失笑。转眼间,闻端已做好,看着自己一片狼藉的盘菜,几分羞愧,低声嗫嚅:“海姑娘,你做的在何处呢?”

      海荣华悠然一笑,漫不经心道:“我输了。”

      闻端端着菜方怔愣,海荣华站起身,拍拍袖子,大方承认:“我根本不会做饭,岂非是输了。”说着拿起筷子,对着闻端的菜大块朵颐,嬉然笑道:“能与闻小姐共度七夕良宵,琴瑟相和,仰月观星,吃上闻小姐你亲手做的菜抵御晨寒,我输的口服心服,甘心情愿。”继而嘿嘿而笑,虽败犹荣的一脸得意:“那人也未必吃过吧。”

      闻端见海荣华无缘无故自信满满的神色,竟是与那个人平素一般无二,一时忘了是被她所挟,掩口轻笑:“她要吃,不用拐弯抹角的骗我,我随时给她做。”

      海荣华脸色噌的一下子刷白,丧气得吐不出字来。然而说完这句话后,闻端的眼神却瞬间如遇霜降,黯然灰淡下去,踌躇片刻,方轻声低询:“你说输了就应我一个要求,可是真的?”

      海荣华见她表情,已怜惜不已,旷达道:“闻小姐尽管开言。”

      “素闻海姑娘文韬武略,奇门遁甲,无不精晓。可否替我保护一个人的安全?”

      海荣华还能不知道闻端说的是谁,鼻子都皱了起来:“她?”

      “海姑娘不是要做天下第一才女兼美女么?如果赢不了她,如何做得?”

      “危邦不入,”海荣华缓缓晃起脑袋,“我这个时候,何必自讨没趣去那尸横遍野的战场?”

      “如果这‘危邦’正是自己的家国,也不入么?!”闻端却陡敛方才的温颜笑意,猛提了声音,质问道,见海荣华被自己陡变的语气冲的一愕,才正色继续,“荣华你以为,永安公主去救高郡,只是因为她是公主么?你是惊才绝艳,洒脱逍遥,不论机巧谋断,亦或名冠全国,都未必在她之下,但只凭这点,你就已远远不及她。”说到这里,原初紧绷的嘴角竟不自觉勾出个自豪傲然的微笑。

      海荣华气结半晌,咬牙问:“这就是你觉得我不如她的地方?”一跺脚,“好,我便应了你,但也就救她一次,多了不管,少了……,少了算她运好。”讲完,再不废话,赌气似的一头扎进夜色中,竟是如来时般,无所寻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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