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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二十章 南野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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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翟尚未平复,便听得家仆拿帖来报:“大理寺毕大人到了,求见老爷。”禀罢又小心道,“还带了几个差役来。”闻翟顿惊心一跳,然对此人不敢怠慢,赶紧整了萎颓衣冠,起身稳步迎出。
虽满透惯常的秋杀之气,在位高德馨的荣世侯府中,毕思齐面上倒是几分肃顺,行了礼后不及寒暄,便开门见山道:“下官此行是来请令郎一案中的重要人证——那些永安公主信件的主人——二小姐。”此言一出,闻翟登时容色陡变,此时此刻也不得不降下身份,缓了语气道:“毕大人,那些信是否来自小女,在这里一问便知,不必把小女拘到公堂上罢。”
毕思齐不做任何多言,正色继续:“下官奉陛下手谕,凡涉案之人,均可缉拿。”他话说的语气平和,论情论理,里头却自有硬骨,执拗不让。
闻翟面涌气火,微愠道:“毕大人,小女尚待字闺中,外事一概不知不问,仅因为那几封信是写给小女的,就要兴师动众庭审小女?!”
“审案乃下官本职,‘兴师动众’这四个字不敢当。”毕思齐言语泰然,“且是否‘一概不知’也要等审过才晓。”
闻翟素知毕思齐为人冷漠,怎舍得让爱女落在他手上,忽听到耳边传来轻轻一声柔唤“爹。”,忙转了头去,只见闻端移步从屏风后绕出,两颊苍白,却言辞平静朝着毕思齐道:“毕大人,那些信是写给我的,大人要我的口供,小女子愿被大人带走。”她说的神镇气舒,不卑不亢,闻翟将欲开口,闻端已抢在前面跪了下来,叩头辞道:“女儿不肖,惹下了事端,自当承担。毕大人公正无私,父亲无须挂念。”
闻翟听得明白,女儿不曾说“还我清白”,心顿如绞,一日之间最疼爱的子女皆卷入大案,先后入狱,圣上不留余地的严斥痛责仿佛已让他望见所有的下场,身神疲惫,几乎站立不稳,撑着咬牙道:“好,你总算像我闻翟的女儿。”
毕思齐则不为闻端那句吹捧所动,躬身说了声:“下官无礼了。”说完对外扬声道,“带闻小姐走。”
立时进来两人,随着毕思齐把闻端押了走。直至天牢,暂关在女牢里以待提审。闻端初见石壁昏光中的牢狱惨状,闻着处处混杂的血汗骚味,而耳中充斥的尽是惨呼哀声,不待目光扫过那些囚人或狂愤或痴茫的面目神色,她已吓得发抖,好容易适应微光,猛发现倚着的墙壁上暗色血迹斑斑,新旧盖叠,忍不住嗓中一呕,半天方压下,泪偏忍不住落了下来。
知此时哭泣只会更招致凌辱,她赶紧拿手抹了去,挪到墙角偏存一隅,掩在阴影中,念及永安,不知她现在何处,临水战事又如何,只心似摧折。那日,听闻有临水派回的女使金殿上为永安触柱,她匆忙偷赶至采薇园,却发现那女子面貌与自己五分相似,猛忆起海荣华之戏言,竟是呆在那里,痴痴看着昏迷未醒的女子,心中滚沸出浓烈醋意,不愿多言,更不愿等她醒来,而愤然拂袖离去。
可回府沉思,一时妒意却销散无踪。那女子愿为永安而死,可见两情相悦,情已至浓,她两人可日日双宿双飞,而自己自愿困死此地,便做了那前鱼,又怎能怨仪无情。她陷害永安至此,而今自己身陷囹圄,报应合该如此,想到这里,闻端灵台一片清明,倒也了断的干净。但因已之故,兄长父母均被连累,又让她反躬恨责不已,只求一身能够抵罪。便如此,闻端整夜未眠,半忧半祈,心绪纷乱的难以自制,直到头顶天窗漏出些许晨光,身子才顿觉寒冷,她昨夜不曾进食,而荣世侯千金平素起居有度,娇生惯养,此时便有些撑不住了。忽听得牢门作响,转头看去,竟是毕思齐冷着脸站在外面。
毕思齐一路悄无声息的下来,早瞧见闻端清宁婉坐在牢中的模样,其身姿娇如柔柳,又一夜未吃未眠,可疲乏中竟愈发彰出向掩在大家闺秀那庄舒和慧下的清神傲骨,仿佛身处狱中牢外,于她无甚区别一般。毕思齐倒是心里为她一可惜,命狱卒开了门,命道:“带她跟我走。”这就去至牢房旁一个单隔开的审讯石室里。
昨夜毕思齐已拿了卫御史家里的那名家仆,连夜提审程抱朴,命两人当庭对质。程抱朴在狱中细忖许久,方恍悟那傅彦曾错审此案,杀了璧鹿,此事自然愿意遮过。横竖那玉印公主不开口,无人能说的清,这般想定,他心壮三分,只一张口赖作不知,胡混乱岔,反道他人偷了公主书信来陷害自己与闻府。
岂料昨日,那卫府家仆大摇大摆被押进堂,程抱朴立见他故意漏出的腕上的长命锁,正是独子之物,明白他们已把自己幼子捉了去,登时乱了心绪,那家仆在堂上清楚明白把那日两人吃酒的情形一一道来,他一句未曾听去,平日里的生花妙舌怎也驳不出话。毕思齐仔细问询,见那家仆说的细节确凿,不像捏造,便发签命差去邻里核实,一边自己来狱中提审闻端。
闻端被押进审室,暂去了枷,却见那里支了张小案,上面摆了几样简单饭菜,毕思齐背身负手而立,并不看她:“听闻你昨夜未曾进食。”
闻端哪能吃的下,只伫立不动。听她不动,毕思齐便继续用着波澜不兴的声调道:“‘念卿幼时,日灼则慵,常贪青纱绿榻,翠衫玉臂斜凉扇,好梦不觉日将晚。卿素行事过庄,唯此景恣意不拘,其娇憨之态,吾心爱之甚。至今历历在目,每忆及此,方得莞尔以消此永昼也。然但逢盛夏,卿必因炎威而厌食,长使吾思忧之。昔日府中一会,更见卿清减异常,吾极不喜形如骨立之人,卿可努力加之餐饭。前日御厨进消夏翡翠汤,清热败火,凉滑怡人,吾试之妙,想有为卿开胃之效,故问其方,为卿录之如下:……’”
毕思齐一边诵念,一边慢慢转过身,见闻端面色煞白的强撑、方不至立刻晕倒,这才适时收了口,道:“这信不仅本官,乃兄、程抱朴、卫御史……读过之人不知凡几,闻小姐何必作态。”他面容言辞间并无冷寒之意,注视对面犯人的瞳中反倒有分愿意倾听的神色,然而一切表情只如石雕出来般硬直,不掺杂丝毫感情。
“毕大人,”闻端竭力止住微颤的身子,正容质问,“你是来审犯人的,还是来羞辱小女子的?”
“第一问,便是那信是不是写给你的。”毕思齐强硬漠然的唇廓中不疾不缓的吐出几个字,“看闻小姐的表情,自然是的了。”
“小女子昨日便承认是写给我的。毕大人,”说至此处,闻端稍稍一顿,眼中弥散出层朦雾,俄顷即被一道决毅驱散,咬唇开言,“您不用拐弯抹角旁敲侧击,我既已是阶下之囚,大人问什么,小女子一一作答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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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芳已等候多时,见永安带着惜兮进厅,忙上前见礼,欲介绍身旁一位而立之年青衫整净的男子,那男子倒自先行了个大礼:“琼州粮商会副会长晋广源拜见公主千岁。”永安已听叶实说明自琼州调粮端的,此刻略一颔首,眉尖缓了三分。晋广源初震于公主容色之光艳,他虽琼州名女子也见过不少,却何曾见过如此雍华庄雅的贵胄之姿,不由感佩道:“天京水土果然绝妙,草民粗人,素日只晓得那里种出来的米粒饱满,今日见着公主,才知好水土更宜养人。”说完又瞧着惜兮明目含笑道,“两月不见,陆姑娘竟也漂亮如此许多了。”
惜兮偏目公主,见她无任何表情,胆子也大了一分,进前两步笑骂:“晋广源你还是这般满口抹油。”随后才向永安正式引见:“这位晋广源是奴婢与主簿在琼州遇见的。正是三年前南边那场饥荒起家,投机倒把囤积居奇无恶不作,不知怎么就被他混到了副会长。”
“农而食之,商而通之。交通南北之有无,追益逐利何错之有。”永安却颇宽容的开口。
忽醒到先驸马也是自祖上便沾着商字,惜兮深悔失言,颊上腾起片红嫣,幸永安好似未觉,晋广源也笑着移题转归正事:“第一批十万石粮食已两日前在昌业装船经浠水运下,五日内便可抵达临水。”
“这次临水危急,”永安闻言,正色诚恳道,“幸得晋老板与商会慷慨相助。永安多谢你们。”
“公主言重,”晋广源拱手一笑,“只有大吴平泰,我们商人方能安心交易。更何况,海荣华海小姐对我会有大恩。”
一听闻这个名字,永安颜色骤然寒淀下来,冷冷问:“此事和海荣华有何关系?”惜兮知永安莫名醋意发作,心下苦笑,不忘忙向晋广源施个眼色,晋广源立刻会意,改口解释道:“草民是这个意思,琼州粮商不计得失而赊粮的原因只会有二,大则报效国家之天恩,小则因海荣华之私恩。”
永安这才释然,又垂问了天京及琼离二州的情形,方放二人去歇息。
天已向晚,陆芳好容易待到游鲲偷得片刻闲时,便避到公主所居院中一间侧屋小酌,陆芳先谢道:“这些天,公主与舍妹全赖你与令远保护了。”
“你我生死之交,何出此言。”游鲲爽然道,“不过,倘若你真想谢。今日阵前劝不得酒,回去后你作东摆上一席好了。”
“自然。”陆芳一笑,随即敛了笑意,“你不曾后悔来罢。”
“如今才知这小公主的胆子简直是非一般的大。”面露感慨,游鲲叹道,“答应修和也颇有胸襟。”
“合兵是必然之事。”陆芳低了低声,“只有如此,公主方能与介州军联络,再得兵权,如此成日被软禁着,当真狼狈的溜一圈便返京去。”
游鲲扣住杯子,嘴角溢出苦笑,“你才来了半日……”
陆芳忍不住皱起眉,游鲲慌忙告饶,以澄清自己决没把好友看作白痴,继而又道:“这高郡的公子高恒私囚郡公,揽权已久,上次还被我和小卢因好奇撞个正着,偷听了只言片语。你可知道公主的生母高妃与其兄有何宿怨?”
陆芳一愣,蹙眉不展:“高妃殡天已久,这陈年旧事,教我从何得知。我留意打听便是。”
游鲲听了,也便暂避过不谈:“还有那个高篁——就是公主的庶舅——也绝非善类,拉拢民心,暗中结交武勇,我看他不过是等个契机罢了。”寂了一会,转道:“令妹很是机敏,这些日子多亏得她陪伴公主。”
提到妹妹,陆芳倒也不得强绷脸色,只叹道:“这丫头,便是为着公主的大恩,连自己的命也不顾惜。唉,她自小便是这倔性子,我这作哥哥的也只能由着她。”说到此处,胸中烦乱说不下去,改口问:“叶实呢?”
“他?”游鲲不由抬头把目光送入房梁,“去了墨杜,说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墨杜国王主动与我国修和……”
墨杜的国都翥色城,曙色微朦红霞漫天之刻,大王子阿鹡舒的院门便已洞开,两排人秉着火出来分列道旁,行止间均肃穆无声,一齐垂首躬身恭候着。老王近日沉苛不起,国内之政便多出自这位王子,阿鹡舒方要上马入宫,忽余光中落入个人影,那颀长身影上一双黑不见底的眸子与他四目一撞,那人立刻放声大哭起来,哭得还分外感天憾地引人侧目。
阿鹡舒眼光一寒,当即便要发作,下面人早见不妙,不等吩咐,一齐把那清晨便在门口哭丧的男人制住,这男人倒也不挣扎,就这么被拖回门内,绑在院中棵大树上。阿鹡舒气极离马,跨步回院,借光定睛细看,见那男子虽着墨杜衣装,而五官发色分明是北吴人的模样,登时身裹戾色,狠狠扬鞭抽骂:“你是什么人,竟敢在我墨杜王子门前大哭?!”
那男人一口墨杜语说的倒是熟溜,虽被短泣哽得含糊,也听得分明:“我是北吴高郡人,一直在墨杜境内行商。如今二王子率兵袭郡,我的父母妻子均在郡内,生死未卜,我不该痛哭么?”
阿鹡舒闻言,竟自收鞭,仰天大笑:“说得有理。不过你倒该庆幸逃了你的狗命。”说着绕树负手踱了几步,重在男子面前定住,指着他,厉声喝骂:“你若哭,便该找个无人处去哭,在我家门口——先抽他五十鞭!”
对面人却无丝毫理应此时显露的惧意,兀自继续:“若是临水城破,我是该哭,可那是王子殿下你不该哭么?既然都要哭,一道岂不便当。”
阿鹡舒反而不愠,敞怀冷冷嗤笑:“临水城破,是我墨杜幸事,我有什么值得悲痛的。”
“是墨杜幸事,并不是王子殿下的。”绑在树上的男人射来的眼光突的转硬,击的阿鹡舒胸中竟是一跳,幽冰言语跟着攫缠上身子,“二王子殿下赫赫战功,不是大王子殿下你的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