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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故梦 之 四 ...

  •   邢承光连夜审讯谢翩辒的供词不待天明,便由快马送出了御史府衙,径往天京而去,三日后直接通过太子递到了刘湛手里。

      然而,邢承光悬望旬日,也没有得到京城的诏令。倒是陆芳接到了封公主府邸发来的文书。

      枯叶满院,他就在谢翩辒逃走的那棵李树下匆匆展开信笺。果不其然,那栖息在笺纸上的明丽小字一看便是惜兮援笔而书。信中并未多言,便是这平平之语,陆芳知道宫中府中一切安靖,总算是在这民瘼哀苦的悲秋有了丝抚慰。可卒读此信,他的眉宇间不由又升起忧色。

      “如何?”看陆芳看完信,仍是抿唇未言,似有所悟,徐平泰关切问道。

      陆芳朝他微微一笑,“公主对你我很是褒奖,并催我们待昌业民情稳定后,尽早回京。”

      闻言徐平泰也笑道:“公主自然离不了你这个主事。不过——”他止不住诧异,向西面投了一眼,“邢承光攥着谢翩辒,就没什么动作?”

      “邢承光的奏折想必早摆在了陛下案上,”陆芳又在惜兮的来信上匆匆扫过,虽没有明言,但圣上尚未下旨,妹妹自然也只能姑妄猜之、隐晦书之,“应是不日会捉拿贾淮入京听勘。”

      徐平泰怔愣,又重复了一遍,“只拿贾淮?”

      “秋,古之刑官也。你看着这秋风肃杀,诸叶落尽,只余枯枝败叶,临风萧索,这琼州十万灾民何以避此风寒。”陆芳俯身捡起片枯黄的落叶,细细端详,又抬头望向李树上依旧瑟缩摇摆的最后几片叶子,“邢承光,贾淮,你我,皆忘了一点,此刻这些琼州官吏都忙着赈灾之事,若真为这事尽皆撤换,官场震荡人心不定,那百哀之秋,谁替陛下照看这些灾民?”

      “所以公主觉得会只惩办贾淮,敲山震虎,先震慑琼州诸官?”院风拂过,又带下两三片落叶,徐平泰也渐渐感受到凉意,紧了紧衣领。

      陆芳点点头,“邢承光的奏折搁置这几日,足见圣意如此。只等议政们说出来而已。”那片枯叶了无生机的平躺在他手心,边缘卷曲,渐现腐烂之象,“只是若真如此结案,那个人也要必死无疑了。”

      韩义坚收到陆芳明日濉江边再会的请帖,也是讶然,不敢自专,拿着去与邢承光商量。而邢承光这些日子正兀自惴惴不安。他获得谢翩辒的口供后,又稍加增删,摘去了太子杨延一系的官员,自认为做的无比漂亮,直接呈给太子,也是存着邀功的心思。可自供词递上,京中既无旨意,也没漏出只言片语,就连座主杨延那里也没有半点消息,颇有山雨欲来之势。他隐隐觉得要平生事端,又不知道自己何处违逆了上意,正在烦扰。韩义坚道出陆芳欲用三十万石粮食换谢翩辒这个人时,邢承光只是心不在焉的随口应道,“你看着办。”说完他又添上一句,“赈灾之粮是大事。谢翩辒为重要钦犯,供词也已拿到,若是在公主府邸上死了,她也脱不了干系。”

      韩义坚会意,便也欣然赴约。

      陆芳约定会面之处是保合昌业间的浪生山上一座亭中,此山去县城不远,总有些文人雅士到此游览。小亭歇在半山,构架简陋,并不惹眼,视野却是极佳,滚滚濉江尽揽眼底。韩义坚赶到时,陆芳尚且未到,他不禁又想到当日花庭相会的那个女子,他一念之差,这个清白女子此生怕是永堕泥淖。这样的女子在这灾荒之年,不知凡几,在上位者眼中,不过蝼蚁草芥,升官的垫脚石而已。暗自思忖着,他默不作声的在亭中石凳上坐下,并让谢翩辒入座。

      谢翩辒仅被软禁,并未上枷锁,也未曾用刑,他并不知此行所为何故,但现在已为鱼肉,只能听命前来,坐在位上。随行而来押解谢翩辒的仆役,寸步不离的站在他身后。韩义坚素来性情冷漠、寡言少语,从人在他面前也只敢垂手屏息,山风吹拂秋草发出飒然之声,却更让谢翩辒感到气氛沉重,他紧抿着唇,眼睛装作不经意的乜向山下。

      不久远远看见一个身影,拾级而上,待走近,那人看见谢翩辒,揶揄道,“又见了。”一边说一边择位坐下。

      谢翩辒又惊又怒,一句话也说不出,狠狠回视韩义坚,以目质问是何意思。

      “邢大人已把你的冤屈传达天听,且待圣裁。”韩义坚不疾不徐解释,“御史衙署人多眼杂,请你先去永安公主府住上几日,公主府上必会善待你。”说着瞧向陆芳,“这命值三十万石粮食,陆主簿看好了。”

      “韩义坚,我宁可让你们多贪点,换他这条命,自然会善待的。可你们也别贪的太过了,若饿死人,谁也保不了你们。”陆芳冷冷道。

      韩义坚眸里没有任何表示,只冷冷的哼了一声。谢翩辒明白自己已是穷途末路,他既已招供,也算了了心事,只能硬着心肠扬起头来,把神思送往面前那千百年来奔流不息的濉江。这些年来,多少人受此滋养,又有多少人因此命丧。

      谢翩辒喟然而叹,低下头,目光却被亭中不知哪个游人遗下的旧阮吸引,“让我在这江边再弹奏一曲,再随你走,可否?这濉江,不知还能不能再看到了。”说着也不等陆芳回应,径自把那阮拨了过来,轻轻勾弦,弹了起来。他本精通乐艺,此时悲愤填膺,无处诉说,只能尽宣泄于指尖那几根弦上。初时一音一振,如巨浪声声,怆然拍岸。继而又起连绵,惊涛澎湃,那指尖音韵回旋反复,渐汹渐涨,猝然音频陡高,险至极处,只吊在一个音上,千钧万石仿若悬于一线。陆芳和韩义坚听的入神,竟惧怕那琴弦会即刻而断。就在此时,那高音终轰然而下,宛如万里长堤崩于面前,弦音复沉,涓然而述,广而不散,哀哀不绝。

      韩义坚为琴声所动,若有所思,忍不住站起身道:“此曲虽雄浑但少杀伐之气,不若由我以剑补之。”说着出亭拔剑。

      谢翩辒一怔,却也未推辞,手腕用力,改调更曲,和着韩义坚剑舞的节拍而奏。韩义坚剑风凌厉,一招一式孔武有力。弦声沾染上这剑意掠起的风声,声声犀利,如寒月刃耀,又如霹雳弦惊,随着韩义坚动作转疾,谢翩辒左手按弦,弦音转至低沉,金鼓般隆隆作响,渐响渐疾,又化作万马争踏嘶鸣之声,一阵奔腾而来。

      陆芳望着他二人,胸中慷慨,更添了对谢翩辒的怜惜之心,坚定了换回后偷偷放他之意,也不由拍案即兴和道:

      万里江山如画,少年竞逞风流。
      五关寒雪映银枪,崾山孤月耀吴钩。
      一剑惊九州。
      帷幄遥定锦峡,铁骑尽踏狂酋。
      生时不惜躯捐国,死后当恨未竟仇。
      傲为万户侯。

      陆芳低沉嗓音与这阮音相和,在这山间荡涤,竟真将韩义坚的思绪拉入往昔。

      仿佛忆起曾经,那年他尚未满十岁,和其他在戎贼劫掠中失却怙恃的孩子一起,每人手里捧着串刚发的大钱,被聚在嵘州边境的吴军辕门前。他目光越过前面孩子的头顶,远远听那男人扬声道:“都向东走,别回头。”而他狠狠的将那钱掼在地上,盯着主帅亲兵所执的比他人还高的寒刃,红了眼睛,“他们杀了全村的人,我也要杀光他们!”

      可两年后他的刀刃第一次捅入个已被重伤敌人的腹部时,他狠命抵住刀把,看那人绝望的眼神在抽搐中渐渐死灰,竟然自己的肚子也跟着痉挛起来。此战结束,满目的尸体相藉,不分敌我皆是血肉模糊,他蹲在地上,鼻中尽是浓重的血腥味,却因不曾用过早饭干呕起来。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那力量堪堪支持他站住。“不错,还没死。你以后跟着我罢。”他蹦起身,愤懑那人可怜他的弱小,握着拳大声拒绝,“我要打头阵,我不躲在后面!”

      此战之后,他再无退却。

      再往后他方明白,那人的身侧,才是极危之处,因为只要那个人活着,就能令西面戎人丧胆,全军方有必胜之信念。一年后他终因勇猛被提拔至曾经拒绝的位置,一雪前辱。这些年来,他已不记得杀过多少人,然而除了那第一次,他竟也再记不起杀人的感觉。

      成为亲随未曾一年,他与杨覃就因一次巡边行迹暴露,被围困在了落日邑这个弹丸土城。敌方万人大军将这只有八百士兵的小城团团围住。那是那个人第二次让他离开。杨覃布置了百人掩护他趁乱冲出城池,回嵘州大营报信调派援兵,而他按住剑,只以默然无声抗拒着。他并非不知,此刻城若累卵,若在援军赶到前倾覆,他走了,谁来保护那人多挣得一时一刻?

      一个冲出城的兄弟被活捉了回来,带至阵前当着他们面折磨。他站在城墙上,已是怒发冲冠,和十几个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士兵跪求出门一战。杨覃却没有移开目光,冷冷观望着,仿佛那个被刀刀割肉的人只是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他心寒至极点,低声怒道,“若被捉住是我,您也是如此看着我么?”

      那双眸子只如石刻铜铸般瞧不出任何感情,“我会为你复仇。”

      他手将剑鞘紧紧攥住,直至攥得失了血色,“杨将军,我也会为你复仇。”

      那次他们终究活了下去。苦战三天,几要弹尽城覆之刻,援兵赶到了落日邑,趁敌军惊愕之际,内外相合,闪电般的冲散了敌军阵列,甚至趁势追击,斩首两千,反转为大胜。他跟随那个人有过无数次胜利,可这次告捷回师的夜晚,却是他终其一生不能忘怀的日子。他记得那天是月圆之夜,可明月却似血迹沾染,刺目的鲜红。那个人第三次允诺他可以离开。他年纪尚小,终是迷茫,良久咬牙决绝道,“西戎未定,嵘州有百姓倒悬之苦,营里有同袍戮力同心,家仇国恨尚且未靖。我不走。”那晚他说的理由自己也早记不分明,总之是些言不由衷之语,记来无益。西疆本是空旷,杨覃又治军严谨,故此夜晚更显凄凉,可因为胜利,那天屋外难得多了喧嚣之声,添了几分温暖的意味。他穿回甲胄,隔帘抱剑倾听,方发觉不知何时已习惯了这种在那人身边征战杀伐的生活。

      可他还是没能如幼时所愿,纵三次横扫西疆,也未能尽斩西戎之敌。泰元十五年,西戎因屡次战败,实力大损,终愿意臣服朝贡。上谕也在同年招杨覃回京,拔擢为禁军卫左领军。他不欲离开这生活了十二年的军营,去那个陌生之地。那个人没有挽留,只道:“我可在嵘州都督处举荐你,或者去信范玄在介州给你寻个位置。”说着展开信纸。只落了几笔,他却将纸一把抽出,揉成了一团。

      天京繁华似锦,自是与嵘州不同,他不懂这个只有绵软文官与勋戚的地方有何需要镇守。连那床褥都未曾习惯,不听着营中马嘶与金戈之声,那个人应该也是不喜,而他竟镇夜无法入眠,干脆自杨府搬至了禁卫营中。

      泰元十六年终末,那日天降大雪,纷纷扬扬了一日一夜,他也不曾睡着,听到左羽卫长陈祯呵斥的声音,立刻闪身门外。他安排的人和陈祯的一队左羽卫正剑拔弩张的对峙着。他拔出长剑,便在此时,那袭熟悉的黑甲驱马出现在营口,杨覃苛责的眼神扫过他,面对陈祯尚自镇定的他却不由渗出汗珠。四下阒然,他耳边只传来冰冷的声音,“放开陈领军,想跟他走的现在就走。”也仅仅只平静片刻,营中高扬起齐刷刷的回应,“誓死追随杨将军。”

      新皇登基,时局动荡,四夷也蠢蠢欲动。建明三年,赵彬奉皇命领兵北上,拒敌于临虎关。他听到消息,丢开每日擦拭的长剑,走出房门,站在檐下望向侯府的森严高墙,第一次萌生去意。尚未及向杨覃开口,正路遇杨延回府,他赶紧避让一旁行礼,还是被喝令跪下,紧跟着杨延手上的马鞭便劈头盖脸的落下。他无从也不敢分辨,只能挺立身躯,一声不吭的承受。经久,杨延才停了手,却望见廊下那个挺拔的身影已不知站了多久,赶紧趋前几步,恭敬向哥哥道,“前日和大哥几句争论,些许小事,却不知被哪个下人添油加醋说了出去。义坚总管府上侍卫,我先僭越替大哥惩戒了下他。”

      他低下头,不知他二人何时离开。他们毕竟是兄弟。杨覃只后来问他:“你要出府去禁卫营任职么?”他却忘记了来找这个人的初衷,答非所问道:“本是属下失职,属下正在排查。”

      杨覃弥留的日子里,曾将他唤到床前,给他了份填上名字的委任文书。这是那人最后一次意图赶他走,他看也未看便将纸当面撕了干净,身为男儿,平生第一次痛哭,便是泣涕俱下。他跪在那人榻前,以命为誓,定将在天京护卫好小少爷。他却错了,他谁也护不住,杨覃如是,杨岷岏亦然。

      少时快意恩仇,将生死置之度外。如今他却分外惜命,五年来一事无成,少主又先他而去,他又如何有脸面去见泉下那人。

      二十二载的那些陈年故梦,韩义坚本以为记忆绵长,不料居然如同白驹过隙一般,转瞬即逝。

      一曲终了,韩义坚也将剑收住,那迁延未决之事却霎时通透。此刻他主意已定,目光逼视谢翩辒,忽然转头对陆芳道,“此人今日我不会给你。”

      陆芳面色一沉,正欲开口,韩义坚却笑道,“陆主簿,你我都明白,他不过是今年暴雨远甚往年,而时运不济,并无渎职,所以我现在要把他放了。”

      一言既出,举座皆惊。话音未落,韩义坚手里的剑尖便穿过谢翩辒,直取他身后押差的咽喉,那人哪料到韩义坚会骤然对他出手,赶紧偏头欲避,却不料剑尖只是虚挽了个剑花,他这么一躲,脑袋结结实实撞上韩义坚随后攻来的手肘,闷闷一哼,倒了下去。

      谢翩辒已是怔住,愣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陆芳先回过神来,却是会意一笑,“我本也是要放他,这人情却让你做了。”说罢朝谢翩辒道,“圣意未定,但你凶多吉少。现在走了,过几年等个大赦,还可留条命。”

      韩义坚扫了陆芳一眼,两人目光一碰,无需多言。他便还剑入鞘,复对谢翩辒冷言,“你还不走,等着秋斩?”

      “那你呢?”谢翩辒紧张问道。

      韩义坚大笑,“你倒真是个好人,还有心管我。”旋即厉声道:“走。”

      事已至此,谢翩辒再无犹豫,深深凝视韩义坚与陆芳二人,由衷道“谢了”,说完转身下山而去,消失在二人视线中。

      “你又何必,邢承光和杨延不会饶过你。”陆芳蹙眉低声道。

      韩义坚不答,待听脚步声渐去渐远,终不可闻,方冷嗤,“你以为我三岁小儿,谢翩辒在你手上丢与在我手上丢,追究起来,有何区别?”看陆芳默然,韩义坚抱拳道:“我也要走了。”

      陆芳点点头,他虽与韩义坚有仇,但今天韩义坚所行之事,颇和他脾性,念及昔日都是各为其主,无甚可指摘,此时忍不住关切问道,“去哪里?”

      “北方军中只要能战,不问来历。”韩义坚倒是直言不讳,又踌躇几分,叹了口气,终还是告诫道,“陆芳,你也走罢。实话对你说,你做的那些事,邢大人已经写了折参你,杨大人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说完不再多话,也顺着山阶,抽身离开。

      陆芳退回亭内,濉江的涛声一波波的压过那长草间的匆匆脚步与呼啸山风,让他有了孑然独立之感。走——他想到韩义坚的警告——即便他真想走,惜兮尚在天京,他又能走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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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故梦 之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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