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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第十七章 采薇 二 ...

  •   三月季春时节,风和日暖,采薇园里繁花盛开,镜湖边杨絮漫天飞舞,天地间弥漫着慵懒舒缓的意味。如同平日一般,采薇园大门紧闭,素白高墙的圈绕之下,唯有这朱漆色彩在明日下流溢着一分鲜活。门的内侧,门人兀自在门房里泛着春困,坐在小凳上昏昏欲睡,忽地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他揉揉眼睛,心里嘀咕着谁会在这时节求见公主,一边慢腾腾地撸了袖子走到门前,移开门闩,这才看清那个匆匆敲门的仆从打扮之人身后站着的老者。

      周德铭在甘泉馆一心修书,只有年节才偶尔上门,门人虽没见过几次,却也认得明白,知道自家公主惯常会亲自去馆中请教学问,此刻见周德铭亲至于此且面色焦急,断然不敢怠慢,刚欲开口,周德铭已经抢先道:“快去通报公主,我有急事需要求见。”

      一个多时辰后,周德铭的马车才自采薇园的西南角门缓缓驶离,一路回到了甘泉馆之后,惜兮同陆芳也从马车上一同走了下来。

      “范猷的事情拜托二位了。”周德铭独自将二人迎入馆内书房,拱手道,“昨日他已被革职听堪,然而家人今晨才脱身出来来我处报信,已是迟了一日。”

      陆芳忙在一旁宽慰,“周老先生请放心。西仓武库中的这一批生锈长刀,明显事有蹊跷,那家人也道范猷恐是被他人嫁祸。”

      元月里惜兮本为范猷上疏一事对他有所敌视,事后听周德铭一番解释过,她是明理之人,也便释然,反而对其愈发敬佩,此刻她也在哥哥身边附和着道:“范猷为人做事,我在高郡时便有所了解,绝不相信他会渎职失察、耽误公务。”

      周德铭颔首,请二人暂歇,自己却未落座,而是向门口移步而去,“老夫先行一步去牢中打点,二位请便。”

      待周德铭离开,书房门复又阖上,陆芳方责怪的看了惜兮一眼。惜兮会意,赧颜道:“哥哥这几日气色不佳,现在虽是春末,不当心仍有几分凉寒,我不放心才想跟着来。”

      陆芳无奈摇头:“徐平泰总爱大惊小怪,人人在他心中都是瓷做的。不过我看你哪是关心我,你是关心你的范大哥和公主,才偏要跟来。”

      惜兮被他言中,也不说话,只梨涡浅绽,假装低垂了目去。她每每作出这般撒娇的姿态,陆芳便无可奈何,只能哑口无言,万事任由她去了。两人在甘泉馆静候,估摸着快到了散衙的时分,才复登舆,径往兵部侍郎何顺的宅邸而去。

      建明八年永安盗符假传敕令,同介州都督冬蒹调兵驰援高郡,而介州刺史唐自蹊只身回京,向圣上参劾公主,引得朝里攻讦永安不止。其时的兵部尚书何顺只能自罪以慢寄军令,至使调配不谐,请辞了尚书之位。幸刘湛留情,只是降了他一等,仍让他在兵部留用。

      这日何顺甫一回宅,便听闻来自公主府的陆芳与惜兮已在宅中候见,出自他意料之外,又是他意料之中。既然躲不过,何顺一边换下官服,一边便吩咐将二人带到厅内一会。

      待陆芳开门见山的说完,何顺沉叹一声,面作难色,“陆先生的意思在下明白,然而兹事体大,已上奏天听,陛下震怒,严令即刻查办。又是证据确凿,实难翻案。在下爱莫能助。”

      惜兮焦急道:“何侍郎,您与范猷也共事年余,还不了解他从不是玩忽职守之人。此事是出自他人陷害。”

      “如今武库库管的证词是关键,”陆芳铮然接道,“范猷被捉,两名库管和守卫却能畏罪潜逃,无疑事先有人安排。范猷一事,毕竟事出兵部,何侍郎若是有心,当务之急,便是在天京和京郊排查那两人的踪迹。”

      何顺沉吟了一下,对着他俩坦陈:“此案今日已转至刑部,现在由刑部全权查办,兵部无权干涉。实不相瞒,兵部也被吩咐不要再牵涉此案,请公主殿□□谅在下的难处。”

      惜兮怔了一怔,愤然脱口而出:“是洛相么?”

      此言一出,何顺和陆芳一齐瞧向她,何顺抿了抿唇,不置可否,只缓缓叹道:“这朝里,公主殿下实在树敌众多。”

      陆芳不再追问,转而自袖中取出一卷纸张,双手递给何顺。

      何顺疑惑的接了过来,展开一言不发地看过,随着在纸上飞掠的目光,脸色却是渐渐阴沉。

      陆芳走至他的身侧,也望着那张薄纸道:“何侍郎如今可明白,为何有人要陷害范猷。范猷正秘密查访兵户工三部勾结贪污武器制造的款项一事,正是打草惊蛇,才被小人抢了先。无论此案是何结果,这写了一半的奏疏,终会被递上去。这几年,陛下一直最为关心北伐的战备,这奏疏一旦递上去,谁也不知会不会惹得三部动荡。何侍郎,您是个聪明人,这事已无法置身事外。”

      何顺慢慢卷好手中的纸张,递回给陆芳,紧紧蹙眉负手走了几步,才开了口,“陆先生,如今永安公主被罚在采薇园内自省,多少人正揣测着陛下的圣意。范猷即使无心,也不该在此时意图挑起事端。莫说西仓武库本是他的辖属,有武器因管理不善导致生锈损毁,他理当被撤职查办。如今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然而刑部那些人,不说你也知道背后是谁,摆明了要严办范猷,给朝中观望的人看看陛下的态度。兵部在这件事上,实在做不了什么。”

      “何侍郎,”陆芳意味深长道,“在下并不求您徇私枉法,兵部如能让武库涉案人员被提审时再不要造谣生事、一味撇清关系,致使就这般匆匆结案,在下定当感佩在心。至于范猷被诬陷的证据,公主府自然会调查。”

      何顺望着陆芳,脸上阴晴不定,慢慢道:“若是刑部问话,下面人据实陈奏本是应当。至于刑部最终定罪,还要看范猷的造化了。”

      陆芳也知何顺再不会多说一字,这才与惜兮一起作别离开。两人上了马车,陆芳随即对车夫吩咐,“去天京右尧卫。”

      长宁公主叛乱后,永安同洛云一起协力将蔡泽举荐为右尧卫领军。惜兮知道哥哥是要去找他,脸上仍挂着忧心忡忡的神色问道,“哥哥,我们是要先去查那个得到风声跑掉的库管么?”

      不知是否因马车一路颠簸,陆芳脸色看着有些苍白,他松了松衣领,缓缓摇了摇头,“既能跑了,怕是捉不回来了。”

      惜兮心上一惊,又向陆芳靠了靠,“那我们应当如何证明范猷的清白?”

      “我想,不如从那批生锈的武器上入手。”

      “武器……”惜兮想到周德铭午间在采薇园的言语,据范猷的家仆述说,此次事件,是天京卫例行来补充损耗的武器发现的,一个库中的近百具长刀均有不同程度的生锈情况,难免让人揣测是因雨日渗水或是潮湿导致。“范猷向来严谨,对自己以及属下近乎苛刻,况且据仆人说他前几日恰好巡过库,且这几日并没有落过雨。”惜兮扯扯陆芳的衣袂,憾道,“我明白哥哥的意思,我也曾怀疑这批武器就是那个库管偷偷嫁祸的,可他已潜逃,并无其他证人。”

      “惜兮,”陆芳对着她剖析道,“军中武器不仅打有特殊印记,民间不得私藏,且搬运五十具以上的兵甲便可以谋反治罪。”

      惜兮略一思忖便已会意,不禁欣然,“这批被换来的刀具必是来自军中。若是从城外搬来,一路上层层关卡,还要通过城门处的检验,城卫脱不了干系。而城中,唯有天京卫或是禁军可能是流出的源头。只需以逃走的库管为由拖着此案,再暗暗查访……”

      陆芳靠着舆侧的木板点了点头。说话间,马车已经驰到了右尧卫的营门口。听说是永安公主的家臣,蔡泽也未耽搁,令人将二人延入军中,耐着性子听完陆芳说明来意,这位虎背熊躯的武人已是瞪圆了眼睛,醋钵儿大小的拳头将桌子捶的一震,“有谁敢在我眼皮底下作此等龌龊之事!”说着一抱拳,大咧咧道:“烦请陆先生回复公主,此事绝对与右尧卫无干。”

      “蔡将军,有与没有,”陆芳止不住轻轻咳嗽几声,“还需要调查才知道。”

      对方语带犹疑,执意将矛头指向自己和自己统领的士兵们,蔡泽早已怒气暗涨,但依旧要给永安公主几分面子,只能按下心中不耐,再次道,“若是有武器因右尧卫的管理疏忽损坏,在下定无不知之理。既然陆先生怀疑这批武器出自都卫,那么其他三卫,陆先生也该去问问。”

      暗自观察蔡泽表情言语,陆芳隐隐觉得已有人捷足先登。他心中微叹,毕竟蔡泽是洛相上疏后提拔,此刻怕也不会为永安得罪左相,此时此刻,再说无益,也便起身告辞。出了右营,天已尽黑,时近宵禁之刻,二人只能暂且折回采薇园而去。

      待惜兮与陆芳回到采薇园,已近亥时,惜兮因哥哥身子尚未痊愈,又奔波一日,且见他颇不耐春夜之寒,执意让他先回小院休息,自己独自回到园内。永安正在三问轩内,尚未安歇,显见着是正在等候她兄妹二人。看见惜兮推门而入,永安径直问:“今日有何进展?”

      惜兮便将今日之事一一回禀。

      永安听了,蹙眉道:“蔡泽能有几分真心对我,不能全然指望,这也在意料之中。只是洛家怎知你们会去天京卫,难道其中自有蹊跷?莫非我们从一开始便皆猜错了,竟不是杨延要置我与范猷于死地。”说罢低头细思,又摇了摇头。

      “奴婢与哥哥一路想来,”借着手侧烛光,惜兮凝视永安,不无担忧道,“自从高郡凯旋,洛家一直在拉拢范猷,叶实在高郡时便于范猷相交甚厚,他是何等聪明之人,怎会不明白范猷的心思,绝不会视他为敌。奴婢认为,洛家即便要趁如今削弱公主您的势力,也不会捡范猷下手。相反倒会趁此机会,施恩于他。”

      “只赚不赔的买卖,倒是极适合我们的老熟人。”永安冷嗤,随即看着惜兮正色道,“你可知道,那两个畏罪潜逃的库管与守卫,今晨被发现在西门外一处沟涧里,已死了好几个时辰。尸体边财物尽失,似被图财害命。”

      惜兮一惊,今日无论何顺还是蔡泽并无提起此事,“何处得来的消息,可是确实?”

      “京兆尹祁明晦今日黄昏才确定了尸体的身份,报到了圣上那里。”

      惜兮一听便知闻捷方才又来过采薇园,胸中不禁醋意翻涌,可此刻她也顾不得他想,只是更为忧心道:“人证被灭口,范猷之事岂不是更难有转机。”她忽记起半月前雨日里哥哥对自己说过的话,轻声劝道,“外人并不知道公主您被罚的缘由为何,前一个月风平浪静,只是有诸多猜测。这个月他们终忍不住,准备拿范猷试探。”她秀目满是忧郁之色,“可公主您切不可过多插手范猷一事,否则陛下会怒意更胜,适得其反。”

      永安冷笑着反问,“我老老实实待在采薇园里,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陛下不再训斥已是万幸,如何插手此事?”

      惜兮知她虽说的是气话,然而也是实情。范猷曾亲随永安远赴高郡一役,不仅由公主一手举荐拔擢,还是永安素来尊敬的周德铭的学生,然而他的品级不高,此案翻出来,旁人看了不过是个普通案子,拿捏起来并无多少顾忌。可如若放任范猷被刑部定罪,或有极刑之虞,永安却无力施援,无异于给朝堂中一个讯号,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公主,终于栽了跟头,再也掀不起风浪。只怕下一次风波便不只是针对一个小小的员外郎,而是要直指公主本人。

      见惜兮痴痴陷入沉思,面上却似笼上霜寒,永安徐徐道:“刑部那里,闻捷说会去探探刑部侍郎朱临枫的口风。朱侍郎算起来还是闻端和他的姨父。”

      “不可。”惜兮脱口而出,语罢方才觉察出不妥,一片绯红立时从双颊窜上耳根,她垂眸盯着袖口的针脚,半天才掩饰道:“即便是闻公子愿意为此事奔走,难防事有不慎,终有一日闹到荣世侯那里,公主思过期间依然结交陛下近臣,岂非更加授人以柄。”

      永安瞥了惜兮一眼,锐利的目光似已看穿她埋在心中的深意,“闻翟可舍不得他儿子的大好前程。”

      这些日子以来,闻端这个弟弟频频到访,而公主表现的不同于对常人的特殊态度,不得不令惜兮心存忌惮,她胸中对他无限妒恨,却丝毫不愿宣之于色,只得朝着永安婉顺的点了点头。她也明白,世代勋贵的闻家、先太后一系的陆家,同他们所掌握的朝中人脉相比,她陆惜兮所能做的,何啻于云泥之别。范猷一案,似乎已陷入困局,闻捷在此事上若可有所帮助,她一则自然以喜,一则又不禁以忧。这矛盾之思,永安公主自然是不会明白的,她唯有一人反躬自伤而已。

      两人说完话,这才回到六候居内,惜兮服侍永安盥洗毕,待她安寝,自己才在屋内的榻上睡下。虽已是更深漏断,然而她一直忧心范猷安危,辗转难以入眠,模模糊糊听到远处传来三更的柝声,依旧没有睡意。

      忽然,惜兮觉得纱帐被轻轻掀了开,她一惊,借着窗纸透进的月光才看清是永安,脸色顿时一烧。永安灵巧地钻进被衾中,枕着手躺在她身侧,贴近她耳边悄声道:“听你不住的翻身,便知道尚未睡着。”

      惜兮红霞更胜,低低道:“吵到公主睡眠,请公主恕罪。”

      永安并不怪罪,反而浅浅一笑,“横竖我也睡不着,不如你陪我说说话。”

      惜兮趴在锦衾中点点头,眼睛却只管盯着永安的手,只觉得在月夜中那玉色显得更为煞白,“公主冷么?”

      永安笑道,“都什么时节了。”说着拿手捉住惜兮的手。那只柔荑如同白脂一般,在自己的掌心中柔滑无骨,永安忍不住撑起身子借着月光望向枕边人,只见惜兮乌云纷散在瓷枕之上,姣好的脸颊如同饱满的蜜桃,在素白的月光下浅浅透着一抹嫣红,眼角无尽风韵,也正扬着睫毛回看着自己,眼底藏着三分羞怯与期待。

      “惜兮,”永安心神一荡,“你跟了我这几年,可有何愿望?”

      惜兮覆下细密的睫毛,闭上眼睛,似在追忆往昔,“从前惜兮只盼望父亲的冤情能得昭雪,以及能与哥哥重新团聚。”

      “那现在呢?”岑寂中一股湿润的热气轻拂着惜兮的鼻尖。

      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惜兮的脸色略有些发红,斟酌再三方声如蚊蚋道,“现在无甚他想,这般每日陪伴公主便好。”

      许久没有听到永安的回应,惜兮却能感受到她的手轻轻拂开自己的额发,轻轻拂过自己额角上的那道疤痕,又轻轻拂过自己的鬓角,插入自己的青丝之中,细细摩挲。毫无征兆地,那暖和的温度倏忽离自己的身体而去。惜兮睁开眼睛,只见永安已站起身,正推开床榻对面的窗页,窗外夜已深沉,黑魆魆一片,唯有一轮清月,远远悬在高处。

      永安坐回惜兮的榻边,因无被衾遮盖,不免觉得几分寒气侵骨,她抬着头,望着那轮圆月,低声道:“若是有一日,这公主府的屋檐再也无法为你们遮挡风雨。”

      惜兮没有回答,却是也坐起身,移近永安身侧,轻轻把头倚靠在永安的肩上,同她一起将目光落在窗外的明月之上。

      肩头微微的沉重感,发梢摩擦脸颊的轻痒,朦胧的皂角清香,在永安心头弥散。六候居外院中的满树梨花香,似乎也染上了月色清寒,自那扇开启的窗格悄悄漏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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