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郎》叶*意

5、回家

　　（八）

　　老鸨没想到这一次竟然弄出了人命，不敢再有什么动静，请了郎中给殷思思看了看，郎中说情况不妙。

　　“情况不妙？！”老鸨瞪大了眼睛，气得单手叉腰，另一只手使劲甩着那把美人扇，大骂道：“晦气！我就说那个贱人怎么会这么好心，只要了老娘五十两银子，搞了半天居然怀了孩子的！气死我了！来人，把她给我扔到柴房去！”

　　“这……这……”小厮们面面相觑，看着只剩下一口气的殷思思，都怕惹出人命，不敢上前。

　　“这什么这这这？”老鸨铜铃大的眼睛一瞪，“不听话了是不是？还不快去！”

　　殷思思被丢进了柴房。躺在干草堆上，她遍体鳞伤，九死一生，连动弹一下都是剧痛。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柴房，带着丝丝阴寒之气。

　　她还不能死……她还要回家！家……

　　“思思，思思，快来，来到爹的身边来……”

　　“思思，今年你的生日，你想要什么礼物？哈哈，就算要天上的月亮星星，爹爹都给你摘下来！”

　　“思思，今天读了什么书，来跟爹爹讲讲。”

　　“我的思思真是聪明啊，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女孩儿，将来定会嫁一个好夫郎……”

　　……

　　她与死亡和病痛抗争，咬着牙关，把自己从死亡边界给拉回来。她不能死，她还不能死……她要回家！她终于拖着破碎的身躯从青楼逃了出来。终于逃出去的时候，她扶着重重地喘息，听到打更人叫嚷的声音，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成功了。

　　忽然打更人一声尖叫，她吓了一跳，回望过去，正巧撞上那打更人惊恐的眼神。“鬼啊！！！”他疯狂地逃窜。

　　殷思思苦笑。她现在……可不就是一个女鬼吗？还是一个死不瞑目的厉鬼！

　　她抬头望见了那一轮月亮。正是满月，该是月圆人团圆的时候。可是，她在这一天失去了所有的一切。就在前一天，她还失去了一个新的生命。

　　她想起那个男子抱着她，对着月，在她耳边许下誓言：“思思，此生就算一无所有，我也绝不负你。”可是现在呢……原来誓言也可以随风而逝。它不是月亮，可以阴晴圆缺，周而复始，誓言一旦被毁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一回，殷思思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此时此刻在她的眼里，那些面目可憎的是坏人，那些笑容和善的更是道貌岸然！她谁都不相信，她能相信的只有自己。她沦为一个乞丐，一路乞讨，受尽谩骂，跌怕滚打，终于回到了她生活了十六年的杭州城。

　　杭州城！

　　她看着这个城门，热泪盈眶。她走的时候，万分不舍却还是笑着跟着那个男子离开，而是她回来的时候，她竟然是这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杭州，我回来的，殷思思终于回来了！

　　几经辗转，隔了半年，殷思思终于回到了知府府邸的大门口。殷府两个牌匾，正是当年她家刚迁入杭州时在全家共同的见证下挂上去的，如今……又是怎样的一番物是人非……

　　殷思思如今满身创伤，满身泥泞，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完整的，就连心都已经支离破碎。可是，她还抱着希冀，那个疼他的父亲，总归还是她的亲生父亲啊！

　　爹爹，一定会原谅她的，只要她肯认错，她的爹爹，一定会原谅她的……

　　她颤抖着敲开了大门，每一下敲门声都是敲在她的心上。爹爹……爹爹……

　　大门缓缓地打开。她没有看到父亲，却看到了那个管家伯伯，欣喜地想要打招呼，却在那一刻僵在那里。

　　那个从小敬她疼她的管家伯伯，竟然一脸嫌恶地看着她，一脚将她踹了出来：“哪里来的乞丐，要饭竟然要到知府家门口来了！”

　　殷思思重重地摔倒，摔在了台阶上，又从台阶上滚落下去，她看到大门被重重地关上，仿佛看到上天留给她的生门被无情地合上。一路隐忍的泪水，在那一刻，终于如洪水般爆发。

　　不行，她不能放弃，她还什么都没有说呢！她要告诉他，她是殷思思啊！

　　于是她放下自尊卑微地再次敲开了大门，趁着管家还未开骂，就赶紧跪下来大声地哭起来：“福伯，我是思思啊，你看清楚了，我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思思啊！思思回来了，思思回家了！”

　　那管家动容地退后一步，神色复杂万分，却依旧无情地关上了那扇大门。

　　“我家的三小姐，早在半年之前就已经过世了。你要来冒充我家三小姐，也应该打听清楚了再来。”

　　殷思思无力地跌坐在地上。报应……这就是她的报应吗？

　　她的心，终于绝望寂灭。

　　她知道，她该走了，有一天若是福伯都不认她了，那就是她的爹爹不要她了。可是，她在心里悄悄地想着，她父亲可以怪她，可以不要她，那是她有错在先，给殷家丢了脸。可是，她怎么也要在临死之前再见爹爹一面。

　　于是，她就在自家的门口的石狮子旁，坐了一夜。

　　第二日清早，她终于看到一顶轿子从后门缓缓地被抬到大门口

　　她欣喜地想要靠近一步，想要看清楚爹爹的模样，可是，却被几个侍卫看开，她的父亲发型一丝不苟，穿着一身正经的官服，一脸严肃，从走出大门，到走进轿子，这么漫长的一个过程中，连看都没有看过她一眼。

　　殷思思忽然笑了。也许，受尽了人间折磨屈辱之后的她反而就释然了。她已经看透了一切，可以释然地去死了。

　　她走过自家后门的时候，看到了里面的桃花树，似乎又开花了。一阵风卷来，将几瓣桃花瓣送了出来，落在她的肩头，落在她的发鬓。她恍惚间看见两年前的自己，与自己的好友坐在那两棵树下，笑着说，有一天，两人要男扮女装，去行侠仗义，闯荡江湖。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不如，我们就叫‘浪淘双侠’……”

　　她低低地笑了起来：“阿妩，原来，当初的我们这样傻。这个江湖，根本不是我们想象的江湖。真正的江湖，是个吃人的江湖呵。”

　　（九）

　　殷思思死了。

　　活下来的是碧琴。

　　秦淮河畔的万花楼新来的姑娘碧琴。不仅容貌姣好，而且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

　　当初的殷思思万念俱灰投河自尽的时候，被路过的万花楼花魁万如烟所救。

　　殷思思这一生最黑暗的记忆就是在青楼，在万如烟报出自己的身份时，眼底露出仇恨的火焰，剧烈地反抗。

　　万如烟那双悲悯的眸子却仿佛看透了她那戏剧的一生，凉凉地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你死了，自然一了百了。可是你的死，除了结束你这糊涂而破碎的人生之外，又有什么意义？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你的死而有半分改变。这也没什么，天下之大，本来就会有无数个像你这样的痴傻女子。不顾一切，却最终什么也得不到，而原本拥有的，也因为当初的义无反顾而失去得干干净净。一个个这样的傻女子死去，又算得了什么？反正，迟早，还会有无数个女子前赴后继地做着同样的傻事，重复同样的命运。一心求死的你，这个世界没带给你什么，想来，你也没有什么，可以带给这个世界的。”

　　一席话冷到了骨子里，却触动了殷思思最深的思绪。

　　她想起了那一年桃花树下的阿妩和自己，就是这样痴傻的两个女孩子，什么都不懂，却痴心妄想着有一天能够女扮男装，闯荡江湖……然后，能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真是傻……傻！

　　“那我活下来……又能改变什么呢？”

　　万如烟轻叹：“那要看你自己的抉择了。人活着，就就总归有希望。死了，那是真正的一了百了……你觉得，以你现在这个模样，能为那些傻女子做些什么呢？”

　　她决定活下来。

　　她要活下来，尽自己的努力，去劝告那些天真痴傻地女子：这个江湖，不是你们的想象那样美好。仗剑天涯，美人英雄真的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

　　而碧琴，在万花楼里渐渐成为了一代妖姬，媚眼如丝地勾引着每一个来寻欢作乐的男人。她受尽骂名。她一点也不开心，却依旧顽强地活着。当初那样的境地她都坚持着活了下来，现在不过是受辱，受骂罢了，还有什么不能忍的？

　　只有碧琴知道自己的心里一直在滴血。那等候在闺中的姑娘们，你们可知道，这些男人，根本不值得你们毫无保留的爱？

　　她会整夜整夜地做恶梦，在深夜噩梦醒来，褪尽铅华，穿着单衣，在镜中看着自己的脸，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女鬼。她望着床幔，睡不着，依旧会想起当初的那个男子，温柔地递给她一方帕子，轻声地问她：“思思，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可是思思，早已在半年前，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