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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之四 ...

  •   之四此面

      北域之北,南山脚下。

      郊野田垄外有家小客栈,掌柜的姓陈,平日里也种地,也采药,只在农闲时经营着这么一处小小歇脚地。因小店地处北疆,寻常时候来客就不算多,如今三九天气,天寒地冻,鸟兽且都休憩,哪里还能有生意。掌柜的眼见既无银钱进账,在店面的看顾上自然也就不甚在意,每日不过开门打烊,例行惯事。谁想这一日业近黄昏,却闻得叩门声响,陈掌柜开门一瞧,登时不由得大吃一惊,只道是昨夜紫微星动,小庙里竟请来了大神仙——

      来人不过两个外地男子,并肩站在雪地里。一个白发白衣,峨冠博带,臂弯间一柄拂尘,举止动作自有一股仙气出尘,俨然是个方外人;一个绫罗紫衣,玉带金钗,身上已足够闪亮,眉眼间的风流俊美,却是更加的不可方物,只是这样酷寒的天气,手里居然还慢悠悠摇一把珠扇,倒像是不知人间寒暑的书生模样。

      陈掌柜年纪虽不大,在方圆百里的地界上,多少也算得上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这般人物。他愣了半晌,才想起来招待人进屋,言语手脚虽匆忙,却端的是客气到了十分。
      那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店,拣了张靠近火炉的桌子,衣摆轻拂便待坐下。须知陈掌柜的这爿小店,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二楼几间独门小屋辟做客房,一楼则东拼西凑,摆了几张松木大圆桌、几条长板凳,倒也像是个酒馆的样子,只是多日不见客来,那桌凳上已落了不薄不厚半层灰。陈掌柜看在眼里,面上不由一红,正要抢上前去擦拭,那白衣道士倒不介意,拂尘略扫,已端然坐下去。

      掌柜的神色略窘:“这位道长您……唉,真让您见笑了。”
      那道长闻言抬起头,微微一笑,温声道:“掌柜的不必忙,先来两碗热茶就好。”
      他这一笑若春风化雪,兼之言语间温煦又和气,掌柜的心里不安立时消去了八九分,忙不迭应了声,欢欢喜喜地便转去了厨房。

      “剑子,”掌柜的刚走,圆桌边,那书生便不紧不慢开了口,“汝诳吾丢下儒门不管,千里万里远涉北疆,莫不是想要一盏粗茶就打发了吧?”
      他眉眼斜挑,话虽不满,声音里却是似笑非笑,倒也不似真正在意的样子。
      其实,来都来了,还非要比量这些个短长——
      若是要珍馐佳酿,疏楼西风哪样没有。剑子心里失笑,面上却端颜正色着,道:“龙宿,如是好友,又怎可计较这许多。”
      一句话说得那书生端出诚惶诚恐的颜色:“吾怎敢与剑子大仙计较,不过是……”他话锋一转,却又笑了,“所谓吃多了亏,难免要吃一堑长一智了。”

      话音刚落,正巧那掌柜的端茶上来。
      两泓清茶,盛在青花色的盖盏里,那茶盏虽然粗陋破旧,茶色却是青碧如洗,望之明澈。
      “这位道长,还有这位客官,”掌柜的上前一哈腰,笑容里油然多了几分自得:“小店虽然上不得台面,这茶叶却我这北□□有的冰山雪兰,茶水取的是现下南山上的雪水,您二位且尝尝?”
      “哦?”剑子闻言一笑,伸手接过那茶盏,低头浅啜一口,茶香入喉,不由赞道,“果真不错。”
      他合上茶盖,刚想说龙宿你也尝尝,抬头却见那人撑着下巴,还是那么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当下雪白衣袖一收拢,没好气地把茶盏扒拉到一边:“不喝拉倒。”
      “且慢。”
      一声话了,只见那书生手下动作极快,眨眼的工夫,那茶盏已被他好整以暇地托在了手中。他慢悠悠地拨弄着茶盖,勾唇笑道:“虽然不如剑子汝亲手沏的香醇,倒也勉强可以润口了。”

      乖乖,掌柜的瞪大了眼,今儿个来的果然是大人物,身手了得也就罢了,这口味也不是一般的刁钻啊……
      “咳咳,”他那厢还在呆愣,这边厢,白衣翩翩的道士已转过头,面色虽如常,眼神里头却隐约是不与置辩的神气,“掌柜的,您久居北疆,见识自然多,贫道想打听一桩事,不知您可有耳闻?”
      “呃,不知道长想问什么?”
      道士顿了顿:“掌柜的可知这北域传说里的……华胥之国?”

      “华胥……华胥国?”掌柜的皱眉想了想,蓦地恍然大悟,“原来二位竟是为这个来的?”
      他这话一出口,那道士便与书生暗暗交换了眼色:“如此说来,掌柜的是知道这华胥国的底细了?”
      “知道底细可不敢当,不过是旧日里的掌故,略晓的一二罢了。”掌柜的挠挠头,嘿嘿笑了,“咱们久住这北域的,听老一辈的说,那华胥国原本就是天上神仙住的地方,那里头的人,荣华富贵不用说,可都是不老不死的呐!只是这近来……”声音兀自支吾着低下去,“却出了几件大事,不知您二位可有耳闻?”
      那道士微微一笑:“我等是外乡人,还请掌柜的明说。”

      “咱们这南山脚下的小地方,每年也不过十几户新人成家立业,可就从去年开始,总有新婚不久的年轻男人,无端就失了踪。村里有人瞧见的,都说是被个绿衣女仙给带去华胥国享福了,”掌柜的叹了口气,“能有这个福气,倒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只是丢了这一家老小,还有那年纪轻轻的新媳妇……唉,这般一闹,哪里还有人家敢把闺女嫁到咱这儿来?便是有嫁的,也没有敢娶的啊……”
      “绿衣女仙?”听到此处,那道士似是若有所思,又问道,“掌柜的,您可知这些年轻人是在何处没了消息的?”

      掌柜的想了想,道:“据说都是上了南山一趟,就再没有回来。”
      “这也罢了,”道士点点头,“有劳您了。”
      “不妨事不妨事,”掌柜的忙忙一摆手,又笑着说:“再过三日,便是我们这有名的腊八灯会,您二位若是有心,不妨在这暂留几日,看过了热闹再走?”

      “热闹,怎样的热闹?”一旁的书生良久未说话,此刻却放了手中茶盏,悠然问道。
      “这位客官您有所不知,中原是十五闹灯,咱们这儿行的是另一套规矩。腊月燃灯开庙会,来的都是十里八乡的年轻姑娘小子们,这花灯孔明灯百盏千盏的放上天,不单是图个热闹好看,据说还能引渡亡灵,可是咱这北域头一号的节庆呐。”
      书生紫珠扇摇了摇,唇边忽展笑颜:“哦?这样热闹,倒不算白来。”他挑了眉斜望一边,“剑子,汝意下如何?”

      “如此……”白衣的道士略微一颔首,俄而笑道,“也好。”

      之四彼面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深山中的年月比不得尘世的喧嚣。身在华墟山、浮生观,于龙宿这样在红尘深处摸爬滚打的“精英”而言,光阴的流逝,似乎慢了若干个节拍。
      日出日落,云涨云舒,一只飞鸟掠过青空,一片树叶飘然落下来,一只松鼠从树洞中探出了脑袋——万物皆自得其乐,悠闲得近乎没心没肺。
      正如此刻,他斜躺在松树下的木椅上,手脚舒展,两眼放空,正是好一副自在逍遥的模样。
      其实,倒也不是什么都没想。
      譬如这华墟的行藏不露,譬如这浮生观的兴衰由来,再譬如……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白发道士。

      吃过了早饭,收拾了锅盘,那叫剑子的道士便不知了去向,他心里虽然有些好奇,倒也没有去过问打听。毕竟不过几面之交、巧遇之缘,相逢虽为友,只是待到下了山,也许这一
      辈子也就再难有见面的机会。
      如此,又何必去牵涉许多。
      一念至此,他伸手搭住了眼睛,阳光渐渐焦灼,这天气有点奇怪,清晨还是微凉的深秋节气,到了这会儿,竟没来由的叫人心生烦躁不耐。

      “龙宿。”
      耳边忽然有人笑语。

      他把五指叉开,有橘色的光线从指尖的缝隙里透过来,一片混沌不清里,某人逆光而立,略微俯着身,眼里有笑意。
      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普普通通的一张脸,但是,却一点也不疏离。

      “这位道长,”他终于慢吞吞放下了手臂,梨涡里酿出了促狭浓浓,“这好像是你第一次叫我名字。”
      “哦,第一次吗,”那人直起身,淡淡一笑,“我还真记不清了。”
      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右手在身后掏啊掏,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只透明的玻璃密封小罐子,“对了,这是我刚刚找出的好东西,华墟山上的冰山雪兰茶,也算得上是这大山里的特产了。你要不要尝一尝?”

      尝?当然要尝。
      于是松下摆茶桌,一把雨过天青小瓷壶,两只圆乎乎的汝窑小茶杯,炉上翻滚着沸水,两人对酌山花开。
      剑子身为道士,焚香煮茶一类的事自然极是擅长。龙宿眼瞧着他洗杯,落茶,冲茶,刮沫,分茶,动作娴熟且不论,眉目亦低垂着,神态自是一番恬淡安然。待到那清香漫溢,他低头浅饮一口,那味道竟是出奇的好。

      龙宿这人,平素什么稀罕新奇没有见过,什么珍馐佳肴没有尝过,只是品茶一道,从来讲究的都是心境。如今身在这云深处,坐在这古观中,心情一畅达,更是觉得这清茶爽口雅致,实在是从来没有见识过的人间仙饮了。
      他放下茶杯,由衷赞道:“道长真是好手艺。”
      “是吗?”听他这么一说,剑子倒低头笑了,“别的没改,你的口味,倒是比以前实诚多了……”
      这句话,他说的且低且轻,龙宿一时没听仔细,等他抬起头来,只见那人脸上又变成了故作的正经,这一次,一字一句吐的清清楚楚——

      “我是说,这个也要算在旅费里的。”

      咳,一口茶险些呛在喉咙里,龙宿扶桌哀叹:“道长啊,做人不可太势利啊!”
      “要不然,”剑子眸光转了转,又道,“你来帮厨抵茶钱,也是可以的。”
      “……帮厨?”
      “对,”剑子瞥他一眼,干干脆脆地说,“帮厨。”

      地点转移到了厨房里。
      青石砖砌成的案台前,疏楼龙宿——商界传说中高深莫测的“巨子”,报刊杂志头版头条的“风云人物”,无数竞争对手心目中的第一号“危险分子”,此时长发高束,腰间围着一块蓝格子布的围裙,衬衫的袖口高卷到肘部,修长有力的手指指节微曲,指腹下稳稳按着的,乃是一颗白生生青翠翠的……大头菜。
      新鲜摘下的菜蔬,菜叶柔嫩,菜梗虽滑溜,怎奈龙宿手下功夫更是利索,三下两下,极利索地就切成了齐整的丝状。

      “我在后山那里辟了块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剑子欢欢喜喜地呆在一边,他起先还能帮着递个蒜瓣、洗根黄瓜,到后来,索性懒懒靠在了灶台旁,“对了,里头还能种番薯。”
      龙宿有点好笑地看着他:“自给自足?”
      “还能卖到山下去。”
      “……你就靠这个为生?”
      “怎么会?”这一次换成剑子来讶异,“我是个道士,道士你知道吗?”
      “过去略知一二,”停了手里的活,龙宿眼里含笑,把那靠在一旁的闲人上下打量一圈,“现在倒是知道不少了。”

      ——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不是只晓炼丹算卦,不是衣袂飘飘莫测高深,这白头发白眉毛的老道,双手捧着一只粗瓷碗,弯起眉目微笑起来的样子,实在是……慧黠又可亲。

      忙忙转转不过一个多小时,厨房里万事俱备,米饭盛上两碗,炒好的青菜用白底青花碟端出来,吊炉瓦罐里煨着汤,罐口溢出了浓浓的香气。
      剑子坐在木凳上,半点客气也没有,抄起筷子就开吃。吃相虽不怎么好看,倒也不忘时时表达一下感激之情——
      “龙宿,这个真赞!”
      “龙宿,你的手艺真是好。”
      “龙宿,你是不是进修过厨师专业?”

      龙宿默默望天,说是帮厨,为何到头来却莫名其妙地成了主厨,个中原因,问天问地问佛祖,佛祖宝相庄严,拈花含笑,只曰不可说,不可说。

      对面那人却适时抬起了头,嘴角有饭粒,腮帮里还鼓鼓囊囊的——
      “龙宿,你真的不考虑留下来做道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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