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有鬼》某狐

3、第三章

　　接连一周紧迫地加班加班再加班，程易风终于在怨声载道的员工发生暴动之前宣布了追赶进程的斯巴达计划暂时告一段落。
　　他听见员工猜测老板现在再也不在下班前给家里打电话是不是因为电话那头的人跑了才把怒气发泄到无辜的他们身上；他在亲自开门拿外卖的时候，那个送外卖的小伙子也会愣愣地问怎么一直没见到平时的那个；他披星戴月地回到了家，大门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自动为他敞开。
　　他开了门进去，依然没有看到曾经站在门口的人，一下子脚步沉重。
　　程易风觉得自己很不对劲。他不愿意谁在他的生活范围随意来去，肆意妄为，搅得一团糟，只是他已经习惯了秦朗。当这份潜移默化一旦深入骨髓，就会像上了瘾一般一旦失去就怅然若失。他讨厌这样。
　　只不过秦朗不一样。他总是那么安静又腼腆地微笑着，眼神清澈。他那么的温和，默默忍受，从来不会抱怨什么。他已经死去了，却在另一个漫长的几十年中一只孤独地被遗忘在某幢老屋，只为了某一个信念。
　　在他消失的期间，程易风委托当地小有名气的侦探社调查过秦朗的死因，得治的仅仅是一贯品学兼优的少年在四十三年前的一个夜里被家人赶出门，之后的第三天，他的尸体在老屋被发现。警方判定，自杀。
　　被忽然赶出门的原因未知，自杀的原因也是一个谜。从表面上判断，似乎是被赶出家门的少年无家可归流浪到老屋，一时负气就轻生了。可是程易风捏着那份薄薄的资料，始终觉得真象不是那么单纯。
　　在他的公文包里有两张秦朗的照片。一张是在箐箐校园，秀气的少年在同伴的起哄下对这镜头腼腆地微笑；而在另一张上，秦朗倒在一片几乎干涸的红墨色之中，指节分明的手中握着一把锋利的小刀，失去生命力的眼眸睁着望着门口的方向，却再也没有以前的神采。他终于精疲力尽了。
　　那样绝望的死法，即使在天气反常炎热的三月朗日，也让人感觉到一丝侵人的寒意。拿到资料的那天下午，程易风坐在办公室里第一次没有了办公的欲望。他长久地注视着第二张照片中的秦朗，沉默着，就像第一次相信他已经死了。心里面被什么在一口一口地吞噬，他隐隐觉得痛，觉得烦躁，会突如其来地愤怒，可是现在，连秦朗的鬼魂都不见了。

　　回到家，一脸疲倦的他决定忘记这件事。他脱去外衣，挂在衣架上，准备睡觉。
　　忽然之间，风一动，身后的门喀啦一响。
　　他一下子转过去。不远处，有一个淡淡的身影缥缈地悬浮在半空之中，然后一点一点地明晰起来。
　　秦朗。
　　他注视着蓦然出现的少年，觉得这荒唐得像一场梦。然而他又不受控制地走过去，伸出手自然而然地去抓秦朗的手腕，却在惊愕惶惶之中轻易穿过了对方明明暗暗的躯体。
　　秦朗无力地睁开眼睛回望他，渐渐地，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歉意。
　　这个时候再去尝试，便抓住了。
　　程易风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腕，盯着他的脸。
　　“去哪儿了？”
　　之前的烦躁、意外、愤怒等等之类复杂情绪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烟消云散，他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对待一个和伙伴出去玩了的孩子。
　　秦朗看着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程易风没有再问下去，一点一点地把他从半空中拉下来，难得温柔地拍拍他的头。
　　“好好休息吧。”他说。

　　秦朗没有睡着。一片寂静之中，他侧耳倾听，身边的男人呼吸平静，显然已经睡着了。
　　秦朗转过去，注视着那张足以令无数女人脸红心跳的俊颜，傻傻地盯了半天，隔了许久，他终于低低叹了口气。
　　他仰起头去看窗外。
　　月色如水。屋子后面有一棵多年的苦连树，或许是时节未到，或许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枯萎，没有叶子的枝节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地盘错伸展，像是无数的手掌各个方向地延伸，在寂寞的夜空中展现着白天所没有的妖异。
　　三月里草长莺飞，空气里始终弥散着悠然的香气。他深深闻了闻，觉着这股花香很熟悉。
　　附近大概开了什么花吧。
　　他默默地想着，接着掀起被子浮了起来，小心翼翼地不惊动身边熟睡的男人。他一路飘出去，轻轻地打开门，迎面而来的是一丝夜的凉意。
　　大傻从瞌睡中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有气无力地对着秦朗摇了摇蓬松的尾巴，又懒懒地把脑袋搁在前爪上睡着了。
　　在这个清冷的夜里，空气中流动的暗香更加清晰。秦朗想走出去，却怎么都迈不出一步。
　　于是他才恍然地发现，原来他早已死了。
　　他死在一个同样的春夜。空气里浮动着同样的花香。漫长的记忆中，他一直一直等着，却始终没有等到那个人。于是他死了。先是心死，接着□□也跟着毁灭了。
　　生与死，听起来似乎仅仅是两个字面上的概念。它们之间的间隔，有时候仅差一线，有时候却海角天边。就像秦朗与屋外不远处在月夜里尽情绽放的某株植物，彼此存在着感知却拒绝接触。

　　“你在干什么？”
　　忽然从背后传来的声音让毫无防备的秦朗吓了一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程易风静静地站在他身后，身上仅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衣。夜风吹起了他散乱的发丝，飘然在耳侧，显露出棱角分明的眉眼。
　　秦朗愣了愣，转过头去，踌躇了会儿，他摇摇头：“没什么。”
　　“说谎。”
　　程易风看了他一眼，学着他把头转向无尽的夜空，眼睛里比苍穹还深邃。纯白的衬衫在微风中簌簌拂起，衣角飘摇。
　　“你想出去吧？被困了这么久，终于想出去了吗？”
　　秦朗黯然。
　　两个身影前后站着。过了一会儿，程易风走过去，牵起对方的手。秦朗惊了一下，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看他，但是很快就感觉到源源不断的暖意从接触的地方传递过来。
　　程易风没说话，只是牵着他的手，一步步向门外走去。
　　秦朗呆呆地注视着他神色淡然的侧脸，脚下下意识地跟着迈出。这一次，没有遇到任何阻挡。
　　“不要松开我的手。”男人的声音沉稳地在耳边响起，令人无比安心。
　　风一阵一阵地大起来，衣袂在夜色中猎猎翻飞。月光洒满的小道上，青石明亮。程易风牵着他的手，始终平静地走在前方，脚步沉稳，高大的身影像一座大山挡在前方。
　　越过那座山的肩膀望过去，月亮之下，远远的有几树桃花。偶尔有风吹落浅红粉白的花瓣，零星如雨，飘飘悠悠顺风而去，远远近近散落了一地。
　　程易风停下来回头望了出神的秦朗一眼，不再说话。

　　**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有那么一瞬间，秦朗想起了高中时语文老师曾经再三推崇的古词。那个时候读了，只觉得有种莫名的惆怅缭绕心头，接着便淡忘了。然而一直到了现在，才完全得懂得。
　　花落花开，潮起潮落，一切变化着的静止着的不过是江海一叶，过眼云烟。可是当你学会珍惜了，却已然白云苍狗，沧海桑田。
　　时光的车推搡着他不由自主地一路往前，即使他永远地死在了那一时刻，然而那一刻转瞬又从指尖滑落了。
　　永恒就是没有永恒。他终于惶然。当年抛开一切直面死亡的勇气，在现在看来，是不是真的值得呢？
　　一直沉默站着的程易风忽然感觉到手上一松，看着秦朗就这么缓缓地随风飘了起来。只是因为十指相握的缘故，少年的身影停留在花繁枝茂的树梢之间。月神眷恋之下，乌发飞扬，神情恬静而忧伤，像是要飞去的样子。
　　程易风看着他。这样一个纯净的孩子，温文秀气，该是老师的好学生家长的好儿子女孩子们的白马王子。然而这个人却已经死了。因为某个为人所不知的原因，他在四十三年前就在这幢屋子里孤独地死去，灵魂却留恋不去，年复一年地继续孤独了接下来的四十三个春秋。
　　“秦朗，你为什么死了？”
　　原本紧握的手忽然一颤，程易风眼疾手快更紧地握住他的手，把他从空中拉下来，目光深刻不容退缩。
　　“不许逃！告诉我，为什么死了？”
　　秦朗拼命地摇头，脑海中无数往事纷至沓来团团如雪，身体在不知觉中剧烈地颤抖起来。程易风轻柔却不容反抗地将少年按在怀中，不让他再次逃走。他缓慢而坚定地重复着同样的问题：“秦朗，你为什么死了？”
　　空气里安静得只听见风声，片片花瓣悠然而舞，落在两个身影的头发、肩膀、脚下。
　　秦朗渐渐地不再挣扎。
　　“我是变态。”他垂着眼睛低低地说，“我只喜欢男人。”
　　他下定决心当对方松开他之后完完全全地消失，如果连他的眼睛中都流露出鄙夷与轻蔑，那么还不如在发现之前离去。
　　可是程易风始终没有松开他的手：“我知道。”
　　秦朗吃了一惊，对方却一脸早已知道的表情。
　　“你消失之后，我去找过苏薇。她只是问我‘你讨厌同性恋么？’。我告诉她，我不会在乎这些无谓的看法，于是她就对我说‘放心吧，秦朗会回来的。’”
　　程易风沉默了会儿，接着又说，“那个时候我就猜到了大概。其实我没有对苏薇说，我一直都讨厌这样强烈的情感，尤其是看到你这样。只喜欢男人并不是变态。喜欢一个人，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心情是不容许抹杀的。只不过，不要把所有的鸡蛋放到一个篮子里。你是你自己的，不是为谁活为谁死的廉价赠品。但是你没有明白这个道理，又处在那么仇视禁忌恋情的环境里，所以你无法忍受地死了。但是你一直又时时刻刻记挂着某个人，所以你被困在这幢屋子里整整四十三年，并且还在不断地等下去。是不是这样？”
　　在毫不留情的残酷话语中，秦朗的脸始终埋在程易风的胸口，那里湿湿凉凉的一片渐渐蔓延。程易风用轻轻松开他，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头，抬起头望着满树的繁花。
　　“你一直想去找他吧？所以你才会任劳任怨地听我的命令，尽可能地延长实体化的时间，期待着终有一天你能够离开这里去找他，问问他为什么一直没有来。”
　　“对……不起。”
　　怀中的少年声音微弱着哽咽。建设了多年的坚持在这一刻终于轰然崩塌，泪水汹涌，彻底失控。
　　原来鬼还会哭。
　　程易风慢慢地摇头，说：“如果你想看到他，就大声地说出来，我帮你。”
　　秦朗抬起头，努力地笑了一下：“如果，我早点遇到你就好了。”
　　程易风看了他一眼：“现在还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