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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离京(1) ...

  •   到袁勖怀府上时,丞相正在见客,管家去通传了声,回来让魏云音在厅里等。

      她坐下,等了会儿茶,一边和一边打腹稿要怎么和袁勖怀说。不一会儿门外传来说话声,袁勖怀紧接着进来,又进来两个家丁,把茶送到二人手边。

      魏云音嗅一口那茶香,浅浅呷了口。

      袁勖怀没急着喝茶,问她,“怎么这会儿过来了,什么事?”

      魏云音眉毛抬了抬,放下茶盏,“没事就不能来看你了?”

      袁勖怀皱眉。

      知他不想说笑,魏云音正色道,“我打算离开京城,不等上头准奏,待半月后中秋佳节,带上我爹一起出京。”

      袁勖怀的眉头更紧了,一时间变了脸色,“怎么忽然要走?”

      “不能等了。皇上恐怕根本不打算放我走。”魏云音心头想的是,她爹被人下毒,这种事一回二回还好说,她爹是个身娇体弱的,若是次数多了,回头要折福折寿。在宫里住着成天提心吊胆便罢,如今西陌疆土无忧,皇帝老子成天想着对周边小国开战,就是她娘在也未必肯卖命。

      爹娘的仇虽说到今日已经淡了,却不能一直卖命下去。

      她隐去南舟中毒的事没说,只笑笑抬眼,端详着袁勖怀说,“我来,就问你一句,跟不跟我走?”

      她话说得又快又轻,手心攒起汗,将手扣在桌上,眼珠一错不错望着袁勖怀。

      袁勖怀似微有恼怒,脸色不好看,“怎么又旧事重提,我说过朝中尘埃落定就跟你走,难不成你不信我?”

      魏云音低垂下眼,眼内情绪不明,半晌她抬起脸来,嘴边又勾起了那种无所谓的笑意,“大不了我先带父亲离京,来日朝中稳定,你来找我便是。家里总会给你留间屋子的,你随时来,我随时与你拜堂成亲。”

      袁勖怀猛一拍桌。

      明显的怒意让魏云音诧异了。她抿了抿嘴皮,气定神闲地喝一口茶,眼皮一掀,讪讪道,“真就不肯跟我走?”

      二人相识以来,魏云音的所求袁勖怀清楚得很,她心无大志,攻桑蛮是为他,打南楚一半为他一半为她爹,如今季王平反,再无什么可以将她留在京城。

      但原本,他还是可以将她留住的。

      袁勖怀沉住气问,“忽然要走,总得有个缘由,你不会是一时兴起。”

      目光自屋内的白玉狮子上滑过,又转过硬木的桌椅,椅旁的花架,花架上绿色垂绦的吊兰。

      魏云音想了想,还是不打算实话实说。

      “京城呆腻了,想走了。你若不想,我可以等,只不在京城等。”她抚摸着青花的杯盖,握住了一手的温暖,“想带我爹南北都走走,他这一生没得过几天自由,早先被身世连累,如今被我连累。他身子弱,我怕有个闪失,想早些带他走。”

      她神情极认真,半分没有作伪,袁勖怀僵硬着的脸稍微松下来些,但仍焦躁得很,捧起茶盏,半晌后才放下。

      “就急得连一年都不能等?”他自嘲地垂下眼睛,玲珑心窍,转眼便问,“你爹在宫里出了什么事?”

      魏云音笑,“宫中守卫森严,能出什么事。我就是想早点带他出去看看,一路都会给你写信,要不放心也该是我不放心,来日你不肯来寻我可怎么办?”

      这玩笑并未将袁勖怀逗笑,他支着头,阴沉着脸,只得说,“让我想想。”

      “嗯,还有半个月,你慢慢想。想好了随时派人来告诉我,一路要经过三川八岳,要准备的吃食衣物,都要在出发前准备。你吩咐好了,我才好命人收拾。”

      袁勖怀点头嗯了声,也没起身送她,就让家丁带魏云音从侧门出去了。

      他坐在椅中,久久没有动弹。

      这盘棋还有许多地方没有走通,若魏云音走了,那便只能找个人替她的位置。袁勖怀想好,修书一封,命人立刻送出去。

      只等音无方向,马凌云的回音。袁勖怀很讨厌马凌云这个人,若是可能,他并不想重新启用其人,如今也是逼得没办法了。

      心事重重回到府中,又草草吃过晚饭,都没来得及歇口气,魏云音又骑马去了韶容府上。那边厅堂灯火通明,显是等了许久。

      天色已全然黑了,韶容坐在席上,一手捞着另一边袖子,同自己对弈,听见动静便抬头,也无须看棋盘,就落下一子。

      魏云音过去坐了,见桌上有茶点一应之物,又塞了两块绿豆糕在口中,才觉得心头郁结疏散开了些。

      韶容见她面色不虞,就问,“丞相大人又闹别扭了?”

      魏云音肚子里那点气都被他逗得没了,摇摇头,“这事本就要跟你说,我想尽快出京,中秋宫中有家宴,我要带父亲出来,届时还要你帮我。”

      韶容点点头,“姑父身体不好,是应当早日出宫来以绝后患。但你不想知道下毒的是何人吗?”

      “我已派人暗中跟着舒太医,这几日就能知道他散朝后与什么人来往。”魏云音眉头深蹙,“若是宫外查不出什么,那就只剩下内宫……是内宫便更危险,还是要尽早带我爹离开才是。总归你会帮我的吧?”

      韶容自然会相助,私心里不想魏云音这时节离开京城,但也知道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便是南舟,将心比心,立刻应承下来。又从书房取出宫中地图,写写画画,确定下来在东北最偏的那个门集合,他会动用在宫中的暗棋们,将南舟送出宫。

      魏云音松懈下来,将身往后一靠,闭起眼来休息,一边笑言道,“不是你的话,很多事都办不成,我也不能报还你半分。来日,不管是谁君临天下,你要是想离开朝堂了,来找我便是。表哥,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韶容身一震。

      已许久未曾听过“家”这个字了,他生于皇室,没有寻常百姓与父母兄弟亲族相依为命的归属感,父兄与子弟时时反目成仇,一个不注意,就会落入至亲布下的陷阱。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人心装的又是什么,他从小学的就是费尽心思去读人心,再为己所用。这时候,也觉得有些累了。

      “虽说不应与你生分,但还是要谢的。”

      说罢她起身,郑重其事地给韶容磕了三个头,韶容来不及阻拦,只听见三声叩地的闷响。然后她起身,将衣袍上沾染的尘埃拍去,浑然什么都没发生过的与他告辞。

      出来后也是一顿快马回府,街面上人来人往,魏云音不敢骑得太快,在拐角寻了条阒寂的街道,虽绕点路,但不必和人群挤,反倒更快回到府中。

      把马缰丢给门房,她一面往屋里走,一面吩咐管家去备饭,这会儿还没吃,魏云音早饿得不行了,坐下之后,抓着桌上的茶壶就一通猛灌。

      饭是厨房一早备好的,府上人都吃过了,给她留在蒸锅里的。吃的西湖醋鱼,姜丝鸡块,香菇菜心,还有一道酸汤,是魏云音爱喝的,这时节解暑正好。

      吃过拿粗茶漱完口,魏云音把舒窈和夏扬两个,叫到自己房中,交代离京的事情。

      舒窈揉着惺忪倦眼先过来,魏云音让她把椅子搬到自己跟前坐,她搬了两把椅子,竟把夏扬的也照顾到了。

      魏云音笑笑没说什么,等夏扬一起来了,夏扬精神头倒好,坐在椅子上两个腿叉开蹬着,大概跟着那个什么“柯西”,举止也显得粗野了。

      魏云音随口问,“你师父教的还行?”

      “什么还行,我师父可是北狄的勇士,教的很好。”夏扬声音响亮。

      “嗯,那便一起带着走。”

      “走哪儿去?”舒窈先听出话头来。

      魏云音看他两个坐在那儿,时不时你拽我一下,我拍你一把,感情甚好的样子。她把点心碟子拿在手里,两个小孩各自捡了一块去吃。

      “下个月十五,中秋晚上,我要连夜离开京城。”

      “哦,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

      舒窈动个不停的嘴巴停住了,其后又问,“那我们怎么办?”

      “这不正商量么,你们俩,愿意跟着我就跟着我,不愿意跟着我,我让管家在京中买处宅子给你们住,或者不在京城也行,最好是不在京城。”

      舒窈与夏扬就俩小孩,平日里再怎么闹腾没大没小,这会儿也都不说话了。

      半晌,夏扬鼓着一双发红的眼睛问,“那你愿意带着我们走?”

      舒窈没说话,原本上京魏云音是允诺要举荐她入宫的,继续祖祖辈辈的济世之责,如今尚未成为太医,她一时也不清楚,是不是一定要追着祖父的脚步。

      “多两张嘴吃饭而已,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魏云音伸手摸了摸夏扬的脑袋,毛茸茸软乎乎的手感,夏扬只低着头,两个小小的拳头在膝盖上捏紧,半天才憋出一句,“那我能带上柯师父吗?”

      听他这么一问,魏云音就知道这孩子要跟着自己走的,欣然点头,“当然,还得带几个人伺候的。不过车马和人要是多的话,得在中秋前就离开京城,去城外等我。”

      夏扬士气满满,“我不怕,柯师父教了我很多,谁敢对小爷动手,小爷就打断他的胳膊。”

      魏云音转头看舒窈,“你呢?一时半会想不好就慢慢去想,也要半个月才走,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来找我说。”

      舒窈又想了想,把蹲在椅子脚边的大肥猫抱起来,捋着它的胡须问,“我们走不走?”

      黑猫似乎通灵,一双眼黑得发光,喵了声,懒懒地拿爪子蹭脸,又往她胳膊里一钻,继续赖着睡觉。

      “我也同你们一道,不然这小子没个照应你也不好带着,只是出了京城届时再看,不一定一直跟着你。”

      “也好,要走也一起出了京到时候再商量不迟。那便先这么说,你们俩该睡的就睡了,别太晚。夏扬,晚上别总缠着柯西师父,师父也是人,是人就要睡觉。”

      夏扬一吐舌头,没说什么。

      翌日早朝散后,魏云音直奔钰兰台去看父亲,里头传来谈笑的声音,竟是烈帝也在。她顿住脚,在门口想了会儿进去怎么说,才提脚往内走。

      见了烈帝先请安,烈帝也赐了座,仍旧与南舟下棋说话。

      说的是当年烈帝、南舟与先帝季王四人在宫中时发生的一些趣事,年代久远,两个人却都还记得,南舟也没特意让着皇帝的棋,该吃就吃。

      魏云音担心他身体,由是假装看棋,暗中直在瞟南舟。

      见他半边身体都借助手肘倚在桌上,袍襟把腿包裹住,塞在席下,神色倦倦,眼下也带着没睡好的乌青。

      魏云音心底里直盘算不知道父亲自己知不知道中毒的事,又可有吃药,一时间只恨不得把烈帝打发了去。近一个时辰,那两个人下了一盘再一盘,烈帝输了三局,才丢开棋子笑道,“今日没那个运气赢你,不如改日再下。朕在这儿,恐碍着你们父女两个说体己话。”

      魏云音嘿嘿笑,起身送烈帝出去。

      等龙袍走出院门,她才在南舟对面坐下,张口便问,“爹,近来你可觉得身体有什么不适?”

      南舟收拾棋盘的手一顿,抬起眼来,“没有。”眼却下意识往壁上看,循着他的视线,墙上挂的是她娘那柄剑。

      魏云音眼珠飞快转动,猛然间起身将那匣子取下来,南舟却喝道,“放下!”

      魏云音只是不管不顾打开剑匣,从里取出那把剑来,又拔出鞘来,翻来覆去也没看出什么。

      南舟从席上下来,气喘吁吁地抢过剑来收好,惊魂未定地抱着,呆呆坐着。不一会儿低头,看那把剑的眼神,就像看自己魂牵梦萦的情人。

      魏云音大略猜到了什么,牙关紧咬得腮帮发酸,“爹,这把剑有毒?”

      南舟嘴唇抖了抖,还没说话,手中剑已被魏云音一把夺了去。

      他激动不已道,“把剑还我。”

      “剑上有毒,不能给你,我先带出宫去,让人处理过,再带进宫来。”魏云音也是寸步不让。

      南舟苦笑道,“你把这东西带走,立马宫人就会发现,届时引来杀身之祸……”

      魏云音气得浑身发抖,字字从齿间迸出,“爹你既然知道这剑有毒,为什么还挂着,大可以让我带走,或者告诉我一声。你瞒着我,来日你若真的性命有碍,我拿什么面目去见娘亲。你就这么想死?”

      南舟神情恍惚,他木然坐着,也不说话。

      魏云音顿觉话说得重了,把剑丢开,单膝跪在他跟前,抓着南舟一双手,“下月中秋,我就带你走,我们去娘说过要去的那些地方,一路南下,游遍西陌,爹还想去哪儿,女儿便带着你去。”

      南舟眼珠一动,咬着唇道,“我调制的解药,虽不能彻底解毒,但能克制毒性。只是时间长了,难免要被发现……”

      “下月中秋夜,孩儿就带爹离开京城。”

      南舟还要说什么,魏云音径自将剑匣收起来,挂回墙上,也容不得他再多说。她脸绷得紧,南舟知她心意已定,将神色缓了缓,才道,“那留在宫里陪我吃顿饭,说会话,用过午膳再出宫。”

      听他没有反对,魏云音心头的怒意也散了去,只赖在父亲身上懒得起身,有一搭没一搭地陪他说话。到午后才离宫,一路都在盘算离京时要带走的东西。不看值钱不值钱,单看父亲喜欢不喜欢,字画玉器免不得要装一箱,再有就是那些书,有的是这些年在京城她命人去搜罗回来的从前季王府的旧物,能带走的就带走,有的是跟着袁勖怀学为官之道,他非得让她看的。以后不做官,虽用不上,她却还是想带走。

      再有衣物、器具,干货能带走的也带走,离开京城免不得有一阵不能安生的日子,到时候住在什么地方都有可能,被褥也要多带。锅碗什么的,也要带够上路人数的份,免得你吃我的我吃你的。偷跑是偷跑,也不能跟逃难似的跑。

      这么想着,没一会儿就到了将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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