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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失魂(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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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儿见信如晤,当你读到这封信,想必为父已不能陪伴在你身边。人之平生,犹如拾稻,家国、亲人、朋友、夫妻俱是有缘,然与人相交有深浅,缘分亦然。
那日你带来你娘的剑,为父心里很是高兴,于两日后,觉身体不适,便察觉剑上有毒。然既是他的赏赐,却不可轻易施为,况乎自你娘去后,吾无时无刻不思念之,盼之望之,愿有一日团圆。
你自小随为父流落在外,吾念你娘深切,以至常忽视对你的照料,父女缘分至今,为父可说有许多愧疚,若人果有来世,吾愿再做瑬朱的丈夫,你的父亲。
出宫之日,吾中毒已深,无法根除。寻常大夫对宫中用毒毫无研究,是以未能诊断明确,须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不可因此胡乱责怪旁人。
平生四十七载,吾未有憾事,若说有愧,一是累瑬朱久等,二是未曾见你成家。袁家小子心怀朝政,并非闲云野鹤之辈,吾女需牢记,凡事不可强人所难,若求不得两情相悦,便求一真心待你之人。
自出宫后,余常思之,若当年随瑬朱而去,是否这一生能过得轻松惬意。至今未曾得到答案,唯来日于黄泉路上,问过瑬朱才知。
万望吾女,珍之重之,以己身为念。”
那天晚上魏云音结结实实扒了三碗饭,嗳出一口气来,将碗第四次递给柯西,又拌着鱼汤吃了第四碗。
晚饭吃过先去看景行,景行的伤势颇重,但这会儿已经可以说话。他坐在床上谨慎小心地看着魏云音,一言不发。
药汁一冷,苦味就分外令人作呕,景行只看了一眼,秀气的眉毛就蹙了起来,又不得不接过碗,边喝边拿眼看魏云音,问她,“今日你怎没去军营?”
“休几天假,军饷照发,不用担心。只是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景行苦得五官全皱起,好不容易喝完,拿手擦了擦嘴,说,“什么事,你说吧。”
“过两日我要回一趟京城,柯西得跟我一块儿去,此处已经不安全,明天一早我就去打听看城中还有什么地方房子能住,你暂时过去住。你行动不便,我雇个老妈子照顾你几天,你怎么看?”
魏云音想得十分周到,景行有点过意不去地小心瞟她,“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魏云音摇摇头,“麻烦当然有,但也是我拖累的你,要不是我非得带你出宫,后面的事也就都没有了。”她顿了顿,终于直视起她爹被杀的事情来,“那天吓坏了吧?”
景行愣了愣,摇头小声说,“不是为了救我,柯西也不会丢下你爹。”
魏云音说,“不是为你,是我爹的命数,你也不用内疚。等来日,我父仇得报,会说到做到,让你远走。”
景行抬起诧异的眼,只见得魏云音一脸坚定,知她意已决,便不再说什么。只是那天晚上,他挣扎着起身,在院子里碰到柯西。
柯西背对着他坐着,两只手交叠在膝上,望着天边的孤月。
景行转身就要走,被柯西叫了住——
“音无人,你过来。”
景行硬着头皮走过去,柯西拍了拍身边的位子示意他坐,景行这才留意到,连座椅都给他准备好了,想必是有话要说,便坐下。
柯西刚毅的眉眼坚如铁石一般,景行不敢对视那双眼睛,好在柯西也没看他。
直坐了一刻钟,天色已经暗得不能再暗,柯西才问他,“你跟着她,目的何在?”
“你……你胡说什么?”景行登时脸色剧变,几乎就要起身回屋。但被柯西凌厉地看了一眼,双腿便无法拔开,被动又僵硬地坐在椅中。
“我问一句,你最好老实说一句。”柯西活动着手指,骨节发出格格的声音,景行登时觉得一背发麻,只能坐在那儿,如同僵尸一般。
“你是音无二皇子,进宫以后就一直呆在宫里,对吗?”
景行点点头,柯西没看他,便又补道,“嗯。”
“魏云音收到的第一封信,是从哪里得到的?”
“……一个尼姑庵,就在京城外。”
“当时就你跟着她?”
“嗯。”
“她在尼姑庵等她父亲的车马一来便直奔京郊的宅子对吗?”
景行犹豫片刻,大着胆子说谎道,“是,送她爹来的是一辆马车,我们怕被人发现,且骑马脚程快,才换的马。”
柯西沉默着不说话,只是眼睛盯着景行,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方才缓慢道,“你说谎。”
景行登时面色慌乱,争辩道,“你别胡乱猜忌,我同你家主子可是旧识,她买你回来时,我就已经住在府上了。你不知道的就别胡言乱语。”
默不作声的柯西看着如同一只正在思索何时按着对手一口咬断对方脖颈的凶兽,景行心头发麻,半晌后低垂着眼自暴自弃道,“好吧,我说实话。”
他吸了口气,盯着不远处的大槐树,“她送我到尼姑庵后,先回京城去接的她爹,然后再来尼姑庵找我,一并骑马过来的。”
“你为什么说谎?”柯西面无表情,“我根本不知道你们怎么过来的,刚才为什么说谎?”
景行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被驴了,只好胡乱看向别的地方,解释道,“你这么凶瞪着我,吓得我话都不会说了。我在家中虽不得宠,但也没吃过这么多苦,来了西陌之后,先是被人打板子打得半死,再是莫名其妙被下狱,若不是我在马背上替她挡箭,那你来时躺着的就不是我了,大家都得玩完。柯西,我知道她爹死了让你觉得很内疚,可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我们都是无能为力,不是吗?”
当日情势,就算柯西拼尽全力也无法同时救走两个人,反而受其拖累,可能三个人谁都活不下来。那帮来人武功十分高强,柯西又多看了景行两眼,抬头望向天空。
“我们族里敬月亮,每当满月,族中都会跳祭舞,月神知道一切。人活于世,必定有所求。族中长老常说,人有所欲不可耻,只要不利用别人,对你好的人,你便对他好,就能无愧于心。”柯西意味深长地看着景行,声音直直逼迫向他,“你听懂了吗?”
景行赶忙点头,“懂懂懂,那日我真没干什么,只是家里人来信罢了。你别疑神疑鬼的,我的命都是你们救的,你们都是我的恩人,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成吗?”
柯西站起身,转身往屋里走了,只生硬地留下了一句,“我没什么要让你干的。”
那天晚上,郁积在魏云音心头的万般悲伤与难过都随着南舟的信烟消云散,信纸被她放在怀内贴心之处,像她爹还在身边。
她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躺在草垛上,翘着腿,看似无尽风流,其实无边寂寞。京城一别千里,先时以为逃离了虎口,未料无论远走天涯何处,终究有命定之数。
她依稀记得小时候有个道人给她算命,那时她和南舟偏安在安水村,只要有一屋以蔽体,父女两个相依为命,就是心安。
那道士也是个酒鬼,疯疯癫癫地在他家讨酒喝,魏云音只有七岁,蹒跚着步给他端酒喝,酒没喝完,道士端着那个破碗,仔仔细细将魏云音看个明明白白。
他说,“你命中带煞,亲缘寡薄,是个孤独终身的命,你的福星便是你的煞星,凡事牢记不可信任不可依靠。”
说完道士酒也不喝了,翻过碗把酒液倾倒在地上。
酒遇黄沙,迅速渗透入地面。
魏云音好奇地问他是在做什么。
那道士说,“我敬故人,已故之人。”
这时向来,魏云音展臂将剩下的两三口酒倾倒于地。醉眼朦胧中,她懒怠地打了个哈欠,靠在草垛上回想起过去的许多事情。
她进京,中状元,入城北驻军,其后辗转多年,每次出征,都难以确定何时能归,是否能归。这许多年里,征战沙场,死在她手上的人太多,她自己都难以想清到底有多少人命。魏云音知道,这一世恐不得善终。然而她没什么好后悔的,季王的忠心得到朝廷承认,她替西陌定了南边境,桑蛮一战,她与干戚两个险些丧命,失去未出世的孩子,干戚救过她,她也救他一次,一命抵一命。
如今想来,入京来的这几年,竟晃似浮生一场黄粱,酒煮罢,梦也醒了。
醒来既无高官厚禄,也无神仙眷侣,更无亲人团聚。
道士没说错,她大概真的命里带煞。她爹的意思她明白,想让她继续远走天涯,保得己身平安即可。
手里的酒囊空了,魏云音将头靠在草垛上,不知什么时候脸颊湿了,她侧着身,身体缩成一团,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魏云音自出去了在江州城打听宅子,挑了城西的一户人家,屋子没此前住的宽敞,但光线甚好,白天镇日在屋里读书也不嫌费眼睛,且那男人的夫人很是贤惠,将屋子收拾得十分干净,床铺都是新换过的,比之刚来江州城,住进房子里还得找人重新翻修不知强了多少。
她付了银子,出来往兵器铺子去,挑了两把顺手的短剑,好看是次了点,但也算锋利,又给景行买了一把匕首,刀剑估计那小子不会使。见桌上弹着一排柳叶镖,也买了些。
老板算了她二两银子。
等出来手上拎着个略沉的包袱,魏云音想了想,又径直去了军营,找陆翊。陆翊上午是要练兵的,她便在他帐中坐着。
陆翊回来先是拿冷水从头上直接泼下,光赤着两个膀子,一边拿布擦,一边问她,“哟,今天有空过来了?我给你发军饷,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亲自上门去请,还不待见我,上次揍我的,还没和你算。”
魏云音摆摆手,“今天不行。”
“怎么?还不打算回来?”陆翊把帕子往铜盆里一丢,叉着两条腿往案前坐了,又披上武袍,就那么袒着胸盯着魏云音打量,“家里怎么回事,看你心不在焉的。”
“我父亲过世了。”魏云音低声答。
陆翊有点讶异,也没多问,只是道了句节哀。
魏云音嗯了声,说,“我要上京城去一趟,少则七八日,多则半个月,不会再多了。给你说一声,不用去我家找了。我搬了地方,在城西姓郑那家屠夫家租了个小院给我朋友住,我那朋友身体不好,想麻烦你一件事。”
陆翊大概知道她要说什么了,眉毛挑起,“有好处?”
“等回来,我给你卖命。”
陆翊听这话,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几遍,才道,“你来江州前,到底是干什么的,口气倒不小。”
魏云音眼珠盯着地,拍拍手站起身来,回了句,“以前的事我不想提了,总之,你帮我照看照看着,我那朋友是个贵人,叫景行。你得了空就去郑屠户家看看,他喜欢吃甜的,能顺手捎一嘴是最好。这里有银子,你收着。”
陆翊眼珠一瞪,“你和我谈银子,你的军饷还是老子管的。”
魏云音看他一眼,当兵的人不计较这些,她把掏出来的银子又塞了回去,“那便等回来请你吃酒。”
陆翊笑点头,“你去,帮我问四殿下安。”
魏云音也不多话,出了军营径自回家。
两日后,魏云音带柯西进京,家里的锅碗瓢盆是前一天就搬到新住处的,给景行找了个脾气温和的老婆子照料起居和吃药。那婆子住得近,每日只要十个铜钱,魏云音又单独给了她二十两银,用来给景行吃药找大夫。
走前她把匕首给景行,吩咐他好生吃药。
景行竟像有点依依不舍起来,连眼眶都红了。
魏云音忍不住揶揄,“又不是不回来了,哭什么。”
景行本不想哭,这会儿眼泪却直突突滚落下来,拿手背迅速一抹,嘴硬道,“小爷才没哭。要走快走,老杵在这儿烦不烦。”
魏云音伸手把他下巴上的眼泪抹了去,景行登时脸红地往后躲,碰着了伤口一阵龇牙咧嘴。
“不逗你了,我走了,最多半个月,不用给我写信,写了也收不到。你好生住着,有什么需要的就管张妈要,要是银子不够使了,让张妈去江州驻军找步兵校尉陆翊,这几日他也会来看你。”
吩咐完魏云音便把马牵过来,皮毛黑得发亮的战马威风凛凛,柯西的马是魏云音从陆翊军中借来的,虽不能与她的相比,也是好马。
两头马并头而立,景行没出屋,就趴在窗户口,冲他二人挥了挥手。
柯西这个人,忠心耿耿,且很能成事,与他一路,许多事情都不用魏云音亲自打点,加上他体力好,也不必放慢脚程。魏云音心头装着事,也顾不得休息,五天里只在树林中二人围着火稍微歇了两晚,统共不过四个时辰。
第五日晌午,太阳还烈,魏云音和柯西的马已经到了京城门外。往来的都是人,魏云音从包袱里取出两顶帽子,一顶自己戴,一顶给柯西。门口没有张贴缉捕令,本设想晚上再偷偷翻越城墙进去的打算也就作废,二人大摇大摆从京城东门进了。
魏云音先去的将军府,只见府门紧闭,上面贴着刑部的封条,心道,这事交给刑部办,也不必太担心下人们,商幼清和苏峰她还是信得过的。
离开将军府,便先和柯西去住店,住下后好好洗了个澡,骑了整整五天的马,她身上都发酸了,头发纠结在一起,费了足足半个时辰,才从房里出来。叫小二上来换水,又命柯西去洗。
柯西洗得快,一出来就问她,“什么时候去救人?”
“不急,先等天黑,我去一趟四殿下处,问明白舒窈和夏扬关在何处,若是在刑部大牢或是大理寺,还不能这么贸贸然就去救人。我们只有两个人,需量力而为。”
魏云音嘴上答着,心里却另有算盘。杀害南舟的十有八九是韶武派来的人,要么就是老皇帝,父仇不可不报,但要报就不能鲁莽冲动,否则错失良机,丢了性命就什么都完了。她心头想了想要去见的故人,头一个却不是韶容,而是苏峰。比起商幼清,在刑部魏云音最信得过的人还是苏峰,毕竟是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这会儿便只等着入夜了,又去堂子里吩咐了两碗面食,二斤牛肉和半斤酒,坐在堂子里等着做好端了上来,同柯西分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