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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矫诏(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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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宅子里魏云音便去洗了睡下,没睡多一会儿,就听见院子里一片喧哗,起身来问。
外间的丫鬟过来伺候梳洗,一边回她,“殿下回来了,在前面厅里说话,叫将军过去。”
这才睡了没一个时辰,魏云音犹自困着,让人打整干净穿了鞋去前厅,韶容已在厅里坐着,同青州知府刘安庆说话。
见她站在门口并不进去,就招手让她过去,魏云音还披着外袍,里头穿着件长衫,松垮垮系着腰带,本以为就韶容一个,这会儿见有别人,免不得有点尴尬,把外袍解开又重新系过,整好衣才走进去。
小厮立刻过来奉茶。
刘安庆也恭敬地对她行了个礼,魏云音摆摆手,“大人不必客气,吃住都在大人的地盘,多有叨扰,还要给大人道谢。”
刘安庆满面堆笑,“大将军在南楚打那仗可让咱西陌人扬眉吐气,否则我青州百姓也得不了安宁,年年米粮还要分两头送,此战起码保百年的平安……”
“朝廷用兵,为民是应当,不必再提。”魏云音说着便低头喝茶。
刘安庆来本是找韶容问其余五地消息的,毕竟六地现只有青州孤立无援,若是成不了事,别说乌纱帽,他全部身家就都押错了宝。
韶容听他问起,便道,“江州与丰州已派人在来路上,另三地也有书信来往。”他做了个眼色,一旁侍立的下人就取来装信的匣子。
刘安庆一一拿出来看了,稍放下些心,魏云音心不在焉地望着堂前,见两只燕子在院子里打架,果然是南方,这时节北地还没燕子。她负手走到门外,身后韶容与刘安庆说话的声音渐听不见。
等刘安庆出来往外走,又对着她一礼,魏云音笑答过,也便不客套让他走了。
韶容才叫人过来摆饭在前厅里,两人坐着吃饭,魏云音忽然想起一事来,问他,“表哥,京城那头来消息了吗?”
韶容喝口粥,说,“父皇驾崩的消息传遍各州,新帝登基,从四品以上官员得进宫观礼,等人到齐,怎么也得是正月底了。”
魏云音若有所思地嗯了声。知府是从四品,那就是各地的知府都得进京去,韶武等于还是给了这六地一个辩白的机会。没一会儿,魏云音又想起一事来,“青州有个刻印的孙家,不知道现在还在城中没,表哥你派几个人给我,我好去打听。”
韶容停了筷子问她,“怎么想起来孙家了?”
“开国的玺印不是在孙家刻的吗,你这儿也总得有几方印传令,否则没个凭据,私印只是个权宜。”
韶容说,“前些日子已经派人去找过了,也给我刻了印,回头拿给你看看。”
魏云音哦了声,又说,“我想亲自去趟孙家。”
韶容看她一眼,“你想让孙家给你刻什么?”
魏云音往四周看看,伺候吃饭的下人都打发在门口守着,她压低了声音对韶容说,“刻如今宫中的玉玺。”
“做什么用?”
“矫诏。”
猛然间一筷头落在魏云音脑门上,韶容打得极轻,“这事儿你也想得出!”
魏云音摸摸头,低着眉眼吃菜,语气却越发无赖,“反正是我去做,六地的人来了总要让他们心服口服。”
“父皇不是写了诏书传位给你,咱们才是名正言顺的。”
“不,先帝传位给的你,不是我。”
韶容眼皮一跳,紧着声问,“你说什么?”
只见魏云音含着筷子一笑,“反正孙家只要有人,皇位就是你的。表哥,这事成了,我要杀个人,你只当没看见便是。”她脸上笑意尽褪,南舟的死状又浮上眼前,魏云音略有点出神,“总归你记着,无论何时,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韶容眸光闪烁,魏云音知道他感动,拍了拍他的手背,“这些年你帮我的我都记着,无以为报,如今要报仇还得仰仗你。我也相信,你能是个好皇帝,你是姨的儿子,是天命所归。”
一时间二人似乎都想到来日韶容登临天下,彼此都不说话,匆匆把饭吃过,各自去忙。
当天夜里,半晌不见韶容进屋,苏沐染从屋子里出来,就看见他坐在门廊底下,摸着一柄横箫。
是一柄十分破旧粗糙的箫,韶容的手指在上头眷恋摩挲。
苏沐染扶着门框站着,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道,“殿下,夜深了,先安置吧。”
韶容回脸,目光从妻子高高隆起的腹部滑下,笑着将横箫收起来,走近来,温和地摸了摸她的肚皮,贴着苏沐染的发鬓深嗅,轻声问她,“今日他调皮没有?调皮为夫帮你揍他。”
苏沐染嗔怪地推开他,只道,“还没出生你就惦着要揍他,哪有这样当父亲的。”
韶容心里有事,苏沐染也看出他时不时出神,但恪守本分一直没问。到夜里躺到床上,苏沐染忽然听见韶容极小声地问,“你说来日到了地下,她,她们,会不会怪我,母皇她,会不会不肯见我?不知道姨父与朱姨是否重逢了,阿染,你可知,我心头藏了许多事,无人可说。”
寂静在幔帐中充溢。
过了会儿,韶容几乎以为苏沐染已熟睡之时,却有一只温软的手从旁递过来,拉住他的手,轻不可闻地说,“无论殿下做何事,都是为了天下苍生百姓,妾身会一直陪着殿下,无论生死,无论荣辱。”
片刻沉寂,韶容将苏沐染揽过来,没一会儿,苏沐染察觉到肩窝一阵湿润,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韶容的背脊,权当在安抚自己的孩子一般。
“殿下请安睡,妾身一直都在。”
☆☆☆
正月初十,聚集在青州的官员各自领了职位去衙门和军营报到,十一一早,柯西也去了军营。到日暮时分,操练完毕,魏云音去校场旁等他。
二人一同往城东头的孙家去,路上买了四个包子,两人一路吃一路说话。
“练得怎样?”
“嗯。”
“底下人都听话吗?”
“听。”
“中午营地里伙食可好?”
“好。”
“官袍都还没有,要过一阵子才有得发,你凑合着穿,穿我的旧袍子去。”
“嗯。”
魏云音停住脚,柯西也就停下来,她歪头看他,又说,“我的袍子你穿得上?”
柯西摇头,咬了口面皮。
“那你嗯个头嗯!”
柯西弯了弯嘴角,眼睛里只有包子。
“吃吃吃就知道吃。”嘴巴上这么说,她把油纸包里另一只包子也给了柯西。
柯西看她一眼,她就说,“我没饿,你先吃,我回头回去了吃好的。”
把包子吃完,也就到了孙家门口,匾额高悬,宅子从外头看还挺大,飞檐勾角,檐下挂着两盏红灯笼,门上还贴着双喜。大概是才办过喜事。
魏云音上去敲门,不一会儿出来个家丁,打量他二人两眼,问,“军爷来访谁的,我家主人都不在,二位下次再来罢。”
他正要关门,门被魏云音一掌按了住,她往门内扫了眼,小厮立即一闪身阻住她的视线,魏云音一笑,“不知道家主人去哪儿了?何时归来?”
小厮眼珠转了转,活气十足道,“小的哪儿知道,自会帮二位转达就是。”
这回他还要关门,魏云音却不阻了。柯西问她,“现在怎么办?回去了?”
魏云音看看门口不远处有两个石墩子,柯西见她眼色,便走过去,两个人对着坐下,活似两个给孙家看门的。
魏云音翘着腿抛石子玩儿,柯西在对面坐着不住往巷口张望。
“别看了,赌十个铜板,孙家当家的没出去,这会儿正派人从门缝里偷看我们。”
柯西回过头去看了看孙家紧闭的门户,问她,“在家为什么不见客?”
魏云音摸了摸鼻子,“不知道我们所为何来,也不知道我们人品如何,故而观之。”
柯西摇头不明白,“你们西陌人规矩大,我们族里人不撒谎。”
魏云音讪讪,“那是你没遇到罢了。”
柯西也不反驳,只默默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天色渐暗,夜幕降临前的最后一道霞光将二人的影子拖得老长,此后短暂的光阴过后便是夜色倦然而来。
孙家人出来点灯笼,看了他二人一眼,仍是那个小厮,走过来赶人道,“你们走罢,我家主人今晚可能不回来了。”
魏云音没挪窝,仍自坐着,笑笑地看那小厮,直看得小厮后退一步,脸上露了怯,手还摆着想让他们走,“快走快走,坐在这儿门口像什么样子,家主回来必定要找人打你们一顿。”
忽然间一声惊叫,是柯西站了起来将那小厮的后脖子拎着,单手便将人提离了地面。
这时府中几个人手里拿着棍棒刨出来,把魏云音和柯西围着,当头一人冲上来喝问,“来者何人,在孙家门前也敢放肆,哪儿来的贼匪,再不放开我们要报官了,让你们见见青州的牢房好不好过。”
魏云音袖着手,侧着身站起来,嘴角一边略弯,与之视线一触。她是杀惯了人的,眼底里的肃杀让拿着棍棒的几个人都后退两步。
柯西将小厮一抖。
那小厮吓得大叫起来。
夜色才刚起,渐渐聚起看热闹的人。
“你们当家的到底在不在,找他有要紧事,真不在,这就回,但得给个准信,什么时候再来访。军中事也忙,不能天天过来转。”
“你们是什么人,我家主人也是你们俩能说见就见到的,就是四殿下来了,也得恭恭敬敬候着。啊!啊啊啊……放我下来!你!你你!”
柯西两手抓着那人的领子及肩,将人又在空中抖了两回,吓得小厮连声尖叫,放回地上还两股战战,仆倒在地。
魏云音懒得与他说话,走前两步,从怀里摸出块绢布包的东西来,“把这个给你们家主,我再等会儿,若是今日不便得见,也给个回话。”说着魏云音又对柯西摊手,把柯西递过来的一锭碎银给了他。
那下人脸色才好看了些,语气仍然冲,“你等着。”
又约摸一刻钟,门前围着的人都被魏云音散了去,传话的下人出来,将东西仍还给魏云音,僵着张脸说,“家主让你明日午时过来,不可早了。”
她收起东西,示意柯西把家丁放了,那小子两腿还在打颤,等他们走远了犹自骂骂咧咧。
回去的路上柯西也没问魏云音给那家撒谎的主子看的什么,她却把绢布打开一阵检视,然后又把里头的图样拿出来给柯西看。只见是一方印,不过是用笔描的,他掀起眼皮问,“这是什么?”
“玉玺。”魏云音用口型说。
“诏书明天要用吗?”
魏云音笑拍他的肩,“要,你帮我带着。这回咱们得干件大事。”
“嗯。”
“过了这关,就真的要打仗了,你的人加紧练,咱们现在也是袍泽了。”
柯西没说话。
“你还想回北狄去吗?”
柯西沉默地袖着手走路,没一会儿,点了点头。
魏云音也点点头,“我也想回宁水村了,可惜就我一个,你没了家人,夏扬也算你的家人了。我没了我爹,就真的连个家都没了。”她呼出口白气来,搓了搓冻僵的手。
柯西盯着她看了会儿说,“你有你表哥。”
“表哥有嫂子,还有儿子,没我什么事。我现在就等着回京报完仇,看能不能抢个媳妇儿回宁水村去,只是不知道媳妇儿肯不肯跟我走。”
柯西发出浅浅的鼻音,魏云音知道他在笑,柯西说,“你还是忘不掉那个风一吹就倒的情郎。”
魏云音搓着手缩着脖子说,“我要是带他回去,每天给他炖老母鸡喝,总有一天身体会好起来,还会教他习武,强身健体。”
“坐月子么?”柯西问。
魏云音一愣,忽然仰起头大笑出声,半晌后肃着脸,“你也跟着学坏了。”
柯西眉毛一动,眼中有笑意,望着不远处飘着的灯笼出神。
夜风徐徐来,将二人凌乱的发在夜空中拔起,吹得更为凌乱。他们都穿着粗布的武袍,二人身高差不多,柯西的背脊宽阔,魏云音缩着肩膀,影子一宽一窄地映在一处。
走到一处宅子前,一起推开了门,没入门内。
翌日午时,不早不晚,孙家的家仆一开门,就看见前一日来的俩兵痞已在门口翘着脚等,一个把石头抛给另一个,另一个全然没在意,就打在他的脸上。
“喂喂喂,你们俩,家主让你们进去。”
魏云音与柯西站起来,刚进门,就听家仆又说,“别到处乱看乱碰,哎,看什么看,手手手!”
魏云音把伸出去要抓廊下花藤的手收起来,那家仆轻蔑地看他二人。怨不得他看人低,两个人官袍都没发,练兵方便,穿得是粗布武袍,也不管什么体面不体面,上午在军营里呆了三个时辰,自是一身汗泥。
进了二门,魏云音才拿袖子将脸擦擦,又让柯西也擦擦,然后两个人稍微捋了捋袖子,在家仆的示意下走进一间厅堂。
只见得堂上坐着三个人,当中一人是个老太,正眯着眼,脑袋不住晃悠,嘴里在哼哼什么。
旁边两个老伯也看着有五十多岁,坐在老太右首的那个站起身,走近过去拍拍老太的肩膀,又在她耳边说了句,“人来啦!”
那老太才晃着头睁开眼。
虽说看着有点病态,但眼神却十分清明,老太眨眨眼,那老伯就站直身,声音洪亮,“家主让你二人坐下。”
魏云音在旁边找了把椅子坐,柯西就在她侧旁下首坐下。
孙家老太闭着眼,声音中气不足,说一句喘三喘,但也把话说明了,“四殿下要的印章,说好月底交,也答应不催,你们来,若是为了官印,现在就可以走了。”
魏云音起身,冲孙老太单膝跪下。
那老太耳朵动了动,睁开眼。
魏云音这才发觉,老太耳朵其实好用得很,不过是装装不中用了的样子。而两边伺候的老伯也对她十分恭敬,显然在孙家这老太说了能算。
“不是为殿下的印,是在下的一点私事,想请老太帮在下盖个印。”
老太闲闲地闭上眼,瘪着嘴,“你这小子,胆大包天,掉脑袋的事儿自己干就是,我孙家上下两百来口,岂能随你儿戏?”
说着拿起一旁的拐杖,拐杖下端是铁打的,杵在地上通通作响。老太站起来,拄着杖就要走。
两个老伯上去相扶,被老太推了开,魏云音转头看柯西,柯西一闪身,就到了孙老太跟前。
老太一声冷笑,“怎么?二位要仗着身手了得,强老身所难?”
魏云音仍自跪在地上,说,“昨日见府中小厮活泼可爱,逗着玩,并无他意,还请前辈恕罪则个。”
孙老太回头看她一眼,见她还恭敬跪着,脸色稍缓。魏云音对柯西打眼神示意,他才将竹筒里的东西取出来,拆到最后一层纸,停下将东西递给孙老太。
“老身要去更衣,到偏厅去等。”
魏云音低头答是,外头就有小厮进来带他们二人换地方。这回与前次不同,在前厅连杯茶都没有,这回换的地方,有茶有点心,屋里就魏云音和柯西两个,她等得难免有点焦躁,毕竟东西已给到孙老太手上,魏云音脑袋里飞速转动,若是孙老太看了烈帝的传位诏书依旧无动于衷,要怎么办?这孙家还是女人在当家,她要是不但不肯替她矫诏,还将诏书藏起来不还给她又怎么办。不过好在带了柯西,实在不行还可以抢回来。
柯西正坐在对面喝茶,见她看来,问,“怎么了?”
“待会儿要是那个老太不肯把东西还给我,你就去抢。”
“……”柯西无所谓道,“她会给你。”
“你怎么知道?”
“刚才我站得近,她看到你拿出来的东西,立刻变了脸色。后面应当不必焦心。”说着柯西继续喝口茶,又神游起来,盯着厅里厅外地看。
魏云音将信将疑,又问柯西,“你知道我要让她干嘛?”
“矫诏。”柯西声音大得差点把魏云音从椅子上吓得滚下去。
她看了看门口两个小厮,都没什么表情,可见孙家家风甚严。
这时候孙老太从外头进来,让人从外将门关上,她换了身绛紫色的朝服,魏云音一时有点愕然,孙老太曾也在朝中为官,还是京城的官,这事儿魏云音自然是不知道的。
老太走过来,就对魏云音跪下了,也不理她伸手相扶,只将手垫在膝前,端正地磕了两个头。
然后直起身,扶着椅子站起来,浑然似方才不曾跪拜,走上去在主位坐下。
魏云音莫名其妙地也不知道是坐还是不坐,听见孙老太说,“当年与你娘同朝为官,孙家上下,得她保全。方才磕的头,算为孙家上下答谢她,你要说的事,先说来听。刚在外面听,你是想矫诏?既然得了先帝的传位诏书,要立你为帝,为什么要另传他人。西陌乱了这数十年,也该回归正途了。”
魏云音这才转过来坐下,她喝了口茶,看孙家老太,问了句话——
“依前辈看,如今天下,是男人天下,还是女人天下?”
柯西也坐在旁,听魏云音这句话,观孙老太,只见那威势不减的老太太,陷入沉思之中,拐杖在地面不时戳出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