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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荷花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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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激战后,南楚军退回城内,西陌也没占到大便宜,从折损士兵来看,西陌稍胜一筹,之后几次短兵相接,都未能分出胜负。两军对峙了一个月,云音的脚伤也养了一个月。
练完兵干戚照常去云音帐中看她,进门听见好大一阵动静,她斜靠在榻上。
床榻边沿搭着一截绷带,干戚走过去,云音想阻止他,他已经掀开被子,露出来她还没包好的脚。
把她的脚托着放到自己膝上,干戚熟练地就开始缠绷带,想起来什么,反方向开始解绷带,“都一个月了,你的伤好得怎么样了我看看。”
云音猛按住他的手,把脚缩回被中。
干戚捏着她的脚踝,再次把脚拉出来,古怪地瞧她一眼,那张脸上分明心虚得很。
绷带一层层掉下来,露出的脚背上,伤口愈合得很好,只留下淡红的痂口,他火烫的手掌覆在她脚背上,掌心贴着她的伤抚了抚,她都没有痛叫。
“既然脚已经好了,明天就回战场上来,老缩在被子里像个什么样子。”干戚说着吩咐胡二去打水,拿凉水替她擦干净脚,放在被子里,又叮嘱了两句,“不用再包扎了,过一阵子也许疤痕会消去。”
起身盯着一直沉默的云音看了一阵,他笑话道,“平时就你话多,今天哑巴了?”
她缩起腿来,抱着膝什么都没说。
之后半月,魏云音一直以各种借口推脱,反正就是不上战场,她把自己手下那五千人交给干戚,热火朝天地去伙房帮忙煮稀饭,或是给伤兵讲笑话,煮绷带。
唯独上战场一事,只要干戚提起,她就说脚疼。军医已经反复看过说她没有问题,而她总是痛得大呼小叫。
又是一天夜里集结的号声忽然响起,云音咕哝了一声,翻个身正要继续睡。忽然一条影子猛地蹿了进来,她还没看清是谁,就被从被窝里拉出来,替她穿戴起盔甲来。
她迷蒙着睡眼接过头盔戴在头上,干戚已经把冰凉的刀和长枪塞进她手里。
“南楚有一小股精兵偷袭,别的屯长已经带着手下去阻击了,你和我一块儿。”
这下她彻底醒了,干戚拉着她的胳膊就往帐外走,她含在嘴巴里的“不”字没能说出来,只能咽下去。
干戚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一直拽着她冲到粮库,火光四处都是,已经有人在救火,黑烟起满荒野。
一声声长刀砍破血肉削下臂膀刺穿身体的声音,好像又回到那天战场上,到处是喊杀声,到处是死人,到处是兵器和血肉碰撞出的沉闷钝响。
干戚已经不在她身边,黑甲银枪,骑在高马上的敌人狠狠龇着牙,在马蹄被砍断,从马上跌下来时借力弹起身,刀子挑飞干戚的头盔,刀气迅速在他脸上割出来一道血口。
无意识地提刀挡掉飞来的箭羽,她能打倒敌人,却始终没有办法一刀戳穿对方的胸腔。飞起一脚踢翻那人,云音咬咬牙,捏着刀柄的手越来越紧,汗水湿润了整个掌心。
一个敌人倒下去,立刻有别的敌人扑上来。
她不用刀刃,只用刀背,把人劈晕就算。干戚分神看她一眼,就差点气绝,这时骑在高马上的对方军官挥舞着狼牙锤重重落下张牙舞爪的尖齿,正中干戚右肩,顿时鲜血把黑色的布衣湿得颜色更深。
“妈的。”干戚后退好几步,把枪换到左手,左手不及右手有力,飞快刺瞎战马的眼睛。
马儿扬着前蹄高声嘶叫。
魏云音一回头就看见干戚差点被踩在马蹄下肠穿肚烂的一幕,握刀的手本能地刺了出去,砍断马的后腿,马背上跌下来的军官还没来得及再次提起狼牙锤,就已经被大刀捅穿了胸腹。他鼓着一双圆圆的眼,怒目几乎要突出来。
口中鲜血直流。
歪过脖子没有闭眼。
云音喘着粗气,她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地响。半晌,冲到干戚面前,差点死掉的人这会儿笑得极其嚣张,弯起来的眉眼,让云音觉得他在嘲笑自己这些时日的胆小,蓦然松开扶他的手。
干戚身子一歪,歪在粮仓上没有倒下去。他的眼睛被战火点亮,雄心勃勃地盯着已经被杀大半的敌军,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上啊!”
士兵们前赴后继,云音捏着十几斤重的大刀,看了看体力明显不支,伤口还在不停流血,但满面通红杀意锐利的干戚,拿刀的手果决地举起,冲向敌军。
她力气大,就算不用刀砍倒马匹,也能拿身体把马儿冲撞地东倒西歪,一手大刀一手长枪,近可砍杀,远可刺杀。
血溅得她一脸都是。
温热的,冰冷的,带着腥气的。
她的周遭都是西陌的弟兄们,家里都有亲族牵挂,为了西陌,为了在家中低头举袖绣一面鸳鸯交颈的被套的姑娘,为了万千虽没有血脉亲族关系,但同为西陌子民的百姓,他们心存一口正气,带着至死不渝的坚定,刺出兵器。
又或者是被敌人斩杀,也矢志不悔。
好像有人把一团火放在了她的心口,燃烧着她也不知疲惫地砍杀敌军,这就是沙场,不是敌人死,就是更多的自己人会倒下。
魏云音飞身上了一名敌军军官的马,从背后割断他的脖子,策马冲入敌军,借着在马上的优势,将还在马背上的那些军官的脖子一个个割破。没有指挥,小兵迅速溃不成军被西陌士兵包围,投降被俘的将手背在身后任人捆绑,不肯屈从的当场被杀。
她策马而归,跳下马背飞奔向依靠粮仓站着,面前躺着无数尸体的干戚,被烧的那一点粮仓边角的火已经扑灭,黑漆漆的烟灰湿漉漉的粘在地上,干戚握枪的手在发抖。
云音握住他的胳膊,把枪从他手里拿过来,蹲下身去把背露在他眼前。
干戚麻利地爬上去,嘴边噙着一丝笑,嘲弄道,“你还真一点儿不肯欠我。”
默不作声地把他背回帐中,让胡二准备热水,酒和布,对着灯光看他裸露的肩膀,被狼牙锤宠幸过的血肉模糊着,干戚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疤痕,狰狞地躺在他的皮肤上。云音拿布的手顿了顿,按在他的伤口上,酒渍入肉中他只是略蹙眉,连痛叫都没发出半声。
替他清理完伤口又把袁勖怀上次给的伤药给他敷上,干戚看见那青玉瓶,戏谑道,“哪儿来的好东西,丞相大人送的?”
魏云音面皮一烧,把瓶子收在怀中,“上次武举受伤,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他跪了,他该给我的。”
“要是他知道用到了我这里,肯定会心疼死。”
云音撇撇嘴,“他位高权重,多的是好药,才不像你这么小气。”
干戚撑了一下身体想坐起来等她,手一使力就痛麻了,龇牙咧嘴地狠盯着她,“我什么时候小气过,要不是我你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哎我说,你到底是怎么贿赂的丞相,难道真是因为……美人计?你这模样也用不了美人计啊,丞相大人口味那么重吗?”
云音白他一眼,“你别瞎想了,我没贿赂他。”
“没贿赂他他怎么会为你说话?”
云音说,“还不是你不肯还我东西,我给他送了两头山猪,一物换一物而已。”
“啧啧,山猪肉这么好用,等回京我也给他找两头,让丞相给我个将军做做。”干戚打着如意算盘,脸都乐开了花,忽然想起一事来,问云音,“那你拜我为师的时候怎么就送我两坛酒,还是偷的。你的诚意被狗吃了吗,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知道吗,你就这么对你爹啊?”
把手头的帕子甩在干戚脸上,云音立马起身,一面往外走一面说,“就你那样,和我爹比,差十万八千里呢。”
干戚把帕子从脸上抓下来,帐中已经没有人,他看了看皱巴巴的帕子,不服气地想,她爹能是神仙不成,不然怎么可能差那么远。
好歹他不蓄胡子的时候也是英俊小生,想着自怜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等他做上将军,就把胡子刮掉,回京城去骗小姑娘们。
两月后。
瞅准南楚粮草供应不上,兵倦马乏紧闭城门的时候,魏云音奉命带手下不足五千人去攻城。
明灭的火把由远及近,正在城墙上倚枪打盹儿的守兵听见响动惊醒,往城门下一看,吓得立刻擂鼓鸣号。
城下有人举着巨大的圆木柱已经在撞城门,黑暗中云音轻松地把木柱扛在肩上,士兵散开在两边,第一次撞城门后还有敌军压阵,第二次撞就听到有人摔开的惨叫,第三次城门应声而开。
门后的南楚兵作鸟兽四散开去,匆忙从地上捡起兵器,西陌士兵高喊着“杀”冲进城门。
箭雨从城门落下,云音下令放火矢,不一会儿城墙上就火光冲天,沿着梯子爬上城门的士兵与守城的南楚兵厮杀成一片。云音跨上马,一手提缰一手拿刀冲进城去,下令不得惊扰闭户的百姓,只杀顽抗的守军,不杀投降的俘虏。
驰骋进城中才发现,南楚大军已撤,留下的是一座空城。魏云音下马走上城门,从城门上看到的南楚边城,不过是一座在马蹄声中瑟瑟发抖的普通县镇,同西陌的每一寸土地都一样。搜捕完毕南楚敌军,将西陌青鸾旗插在城头。
她领着士兵,一家一户叩开了门,承诺绝不杀害一个平民百姓,起初没有人开门,直到她传令让守在军中的手下带来粮食,在城中架起大锅,烹煮烟火。
百姓闻到粮食的香味,才一个个出来,脸上带着恐惧,担忧,最深刻的还是饥饿。
南楚守军缺粮,边城百姓家家遭殃,军队吃饱了,平民百姓却只能在黄土中寻那一株两株野菜,多日没有吃过饱饭。
等粥煮好,云音传来五个屯长,为百姓发放粮食。
其中一位叫陈川的当场把大勺扔在地上,看南楚人的眼神充满仇恨和鄙夷,他与南楚作战多年,眼中透出仇恨,“我们自己军中粮食都不够,凭什么发给这些贱民吃?”
云音弯腰捡起勺子,拿水袋子一面冲,一面冷着声音说,“和你打仗的是军队,而不是百姓。陈川,你是哪里人?”
“西陌人。”
“西陌哪里人?”
方脸上浮现出遗恨,“边陲小镇,我父母兄弟都是被南楚人杀死,”恶狠狠地扫一眼衣衫褴褛的南楚人,他垂头握拳,“所以我才投军,守卫我西陌疆土。”
“你仔细看看这些人,他们之中,可有人是杀你家人的凶手?”
陈川扫了一圈,摇摇头。
“若是你家在南楚,被南楚军队抢光了粮食,兄弟姐妹都快饿死了。西陌打过来,还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他们没有参与战争,他们也是战争的受害者,你说,我该不该下令饿死他们?”
陈川沉默,半晌后松开了拳头,“我家才不会在南楚,你说的我听不懂,我只知道,这里没有杀死我家人的仇人。”他扫过那一张张胆怯而害怕的脸,脑海中浮现起那时年少,弟弟也是睁着那样乞求而害怕的眼,在他身后打颤,心内一软。
“你们,过来!这是我们西陌发给你们的粮,你们要记住了!以后再也不要给你们的狗官粮食,起码保住自己的命!”
陈川凶神恶煞的脸吓得站在前头的老人小孩都后退几步,他舀好粥没有人接,拿起大勺就在当头的少年脑袋上轻敲了一记,“拿去!再不要就没这么好的事儿了,还怕饿不死你们!”
南楚退兵后,派出使臣到西陌言和,石兽埋回漠城县尉院中,并承诺向西陌进贡金银,南楚是富裕之国,有丰富的矿藏,只是今年收成不好,才屡屡犯边。
烈帝素来以仁治政,只在数额上作了变动。对使臣以礼相待,镇关石兽归还,收到贡品后就下令撤回南楚驻扎在南楚边城的军队,同时召回城北驻军。
回京后稍作打点,魏云音就迫不及待去了袁勖怀府上,她怀里揣着那支还没有用完的药,只觉得身下的马儿跑得太慢,几次策鞭催促,马儿屁股上挨了好几下,忍不住就甩了甩臀部,差点把云音从马上颠下来,她才稍稍收敛一些,趴在马背上顺着马鬃,把身体贴在马脖子上,脸热得不行。
她估摸着是回京路上染的那场风寒没有好全,结果在丞相府门口下了马,还没敲门,脸就不烫了。
把马拴在丞相府门口的石墩上,云音紧张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走到石阶上,举起手,又放下来。
终于还是叩响了那扇门。
结果守门人说袁勖怀散朝后没有回府,窝在她心里那口滚烫的热气,就那么无声无息没有痕迹地散了。
这场胜仗,云音杀敌无数,又带军破城,凭借一己之力撞开城门,得了三天假。她头一个,就想起袁勖怀。
他不知道她要来,不在府中也是常理,丞相大人,日理万机。
云音牵着马在街上瞎转,小贩们吵吵嚷嚷的叫卖声没能入她耳中,她漫无目的,就走到了馄饨摊子。
闻着馄饨香味有点肚子真有点饿,犯上作乱地“叽里咕噜”叫着。她摸摸肚皮,把缰绳系在大槐树上,坐下来老板就来问她要吃什么。
云音转了转眼珠,手里捏着的筷子在桌上顿了顿,“素馄饨,一碗素馄饨。”
“什么馅儿?”
“这个……”她蹙眉想了会儿,“每样都来一小碗,要加香菜。”
老板笑眯眯地应了就去大锅前顶着热气忙活起来。
她盯着一长一短两根筷子,想把筷子并齐,却怎么都并不齐。
老板端馄饨上来的时候,见她一双眼都快盯成对眼了,笑笑把筷子拿过去,“这筷子不一样长,最近削了新筷子,和原本那一套不一样长。”说着从竹筒里又抽出一根颜色新的,和长的那一根配在一起,把颜色旧的短筷子放在一边。
素馄饨摆了一桌子,满满的香气四溢,云音本就饿,吃得狼吞虎咽,被烫得舌头都木了还不停嘴,一边吃一边不停吸气。正满头大汗,满眼白雾的时候,听见一个温温柔柔的声音从邻桌传来——
“老板,两位。”
声音悦耳动听温柔得让人只想瞧一瞧声音的主人长成什么样,才能有那样软如绵云的音色。
透过白雾,云音看见一张白玉般的脸,脸上两道细眉如柳叶弯弯,眉下的眼睛虽然不大,眼珠子却很黑,像是夏天里浸在井水里的葡萄。
魏云音觉得眼熟,一时想不起是谁,她身体好像不好,刚坐了没一会儿就拿手帕掩着面咳嗽。
“咳疾怎么总不见好,你爹找的大夫要是不行,下次我请张太医过来给你瞧瞧。”
魏云音觉得头皮都被人从背后拎起了,这个声音,不正是袁勖怀吗?她猛地低下头,把脑袋都埋在馄饨的热气里,恨不得能把桌上的六只碗立刻变没了。
老板问过那女子要吃什么,又问袁勖怀是不是和平时一样,袁勖怀“嗯”了一声,还是又说了句,“加香菜。”
眼前六只碗里都有香菜,每一片香菜都泡在水里嘲笑她,嘲笑得魏云音的脸都要扎到碗里去。她想起来了,袁勖怀喝醉那次,她一时情动在他白生生的脸上咬了一口那次,他醉中喊过一个名字,叫做“温惠”。
长短不一的筷子,就如长短不一的人,同样生而为人,人和人却不是一样的。有的人高,有的人矮,有的人胖,有的人瘦,有的人美,有的人丑,有的人聪明,有的人蠢笨。袁勖怀那样的小白脸,是坐在云端的当朝一品,他应当有如花美眷和似锦前程。
她小心翼翼,如坐针毡,如履薄冰地一片片拆开素馄饨的衣服,把皮儿吮在嘴里玩弄不敢咀嚼。怕要是吃完了东西给老板付银子被身后人发现,可嚼了一会儿实在太辛苦。一眼接一眼地瞧那根被丢弃在桌边的筷子,拿起来,蓦然折断。
小小的馄饨摊上响起打雷一样的喝汤声,她稀里哗啦地吃完馄饨,还把汤水都喝得干干净净,不留下半片香菜叶子。
“啪”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响亮地喊了声,“老板,结账。”
原先袁勖怀没看到她还说得过去,现在她站起来,身材高挑很是显眼,依旧没听到袁勖怀喊她。把两桌馄饨的钱都给了,魏云音走得很慢,走出去的时候身后依然是静悄悄的。
袁勖怀看了一眼她劲装的背影。
温惠也转过头,什么都没看到,问他,“怎么了?”
袁勖怀并齐筷子,淡淡静静地垂下眼,“没有,烫吗?我先替你吹凉了,你再吃。”
温惠没多问,像往常一样,把碗推过去,帕子遮着半张脸,眯着眼看他体贴入微的动作。
那天下午干戚就在魏云音帐子里等着了,见她不在,又听胡二说是进城去,以为她有东西要买,应该不一会儿就回来,结果自己打了个盹儿,睁开眼已经是傍晚,天色渐暗,她还是没回来。
干戚就起身去找她。
在京内的玉带河边远远看见她正蹲在水边,把手边的一只荷花灯放下水。
西陌有风俗,在晴好天的晚上把荷花灯放入水中,可以为亲人祈福,如果是十五,会有更多人放河灯。
她呆看了荷花灯一会儿,手边还有一盏,她顿了顿,才又放下第二只。
干戚想她家中只有一个父亲,一时起了好奇心,躲在摊铺后面假装看灯,等云音走得看不着影子了,借了旁人的长竿,把魏云音放的那两盏灯勾到岸边,小心翼翼地没有打湿灯芯。灯上的名字有一些模糊,但还是能看出。
一盏写着,袁勖怀。
另一盏写着,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