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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五十章 无字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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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并州时已是晚上,远远就能望见城门上的红色气死风灯,城门紧闭,城中万户已经安眠。
到了城下,守城的小兵瞧了瞧这一行,两男一女,还带着个抱着肥猫的小孩儿,例行盘问一番。刚说要让他们等到天亮再进城,急促的马蹄声就从城内奔来,下马之人手上握着并州知府马豫怀的令牌,命守城即刻放行。
袁勖怀面上挂着丝漫不经心,魏云音与他同乘一骑,低头在他耳边问了句,“你早已给马豫怀报信说我们会在今日夜里到?”
他微不可见地点点头,连日雪中难行,走走停停,袁勖怀染了风寒,鼻音浓重地哼了句,“若不然要在这雪天里吹一夜风吗?”
手掌探出去摸了摸他的额头,略高的温度,魏云音圈着他的双臂紧了紧,袁勖怀无意识地哼哼了一声,听得她在耳边悄声说,“再忍忍,进城就有药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神医无药也是枉然。虽说带着个医术高妙的舒窈,但偏是风寒这样的小病,她手头无药,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那边守卫得了命令自然不再阻拦,魏云音和干戚两个拉紧马缰,让马儿放缓脚步。一路小跑着先回了驻军营地,再派人去并州府回话。
魏云音先下了马,然后搀着袁勖怀蹬着马镫子也缓缓下来,一手把那软得不行的身子拽进怀里,那张白皙的面容就涨起了薄红。魏云音浅浅噙着一丝笑,把马缰往手下一扔,算是半抱半扶地把袁勖怀扶进营房。
折腾了近半个时辰,才把人安顿在自己房中,舒窈的小脸黑黑的,心头自是别扭魏云音待袁勖怀的亲密,却还是依言去煎药。
把药送进屋子时,魏云音还是那身儿石青的长衫子,多日赶路,路上又是风雪,潮湿的黏在身上。药碗重重往桌上一落,磕碰出声响,那个拿湿帕子不停替床上之人擦汗的女人才回过脸,恍然发现她已经进来了一般,咧了咧嘴,“药好了?”
“把他叫起来趁热喝药,免得耽搁了药性回头要怪我。”舒窈鼓着腮帮子低声咕哝。
“我试试……”
在舒窈圆鼓鼓的眼睛之下,魏云音端起药碗,凑到嘴边试了试热度,烫得她捂着嘴唇缩了缩头,又回过头去看一眼床上的人,慢吞吞地低声道,“还是一会儿再叫醒他,这么烫……醒了也喝不成。”
歪着脑袋看她的小孩儿神色古怪。
“怎么了?”
舒窈鼻腔里又重重哼出一声,床上的人睡得倒很熟。这几日赶路,干戚和魏云音御马,自然是睡不成的,偶尔途中小憩,又要照顾小孩和病患,这时候好不容易已经回到营中,却又马不停蹄地照看手不能提的袁勖怀大人。眼见着她好不容易治回来的女人脸色铁青,眼圈下的乌青重得吓人,舒窈的小拳头就紧了又紧,恨不能把床上的人拖起来揍一顿。
她才不是担心这女人!
她只是担心自己妙手回春的名声有损。
“没什么!待会儿药凉了,可不要再找我。”
魏云音弯了弯眼,“不找你,夜已深了,这几日赶路你也累得很,我已命人收拾出屋子给你。”说着她高声把胡二喊进来,让他带着舒窈去歇息。
走到门口,小孩回过脸来,别扭地鼓着腮帮子,“喂!”
魏云音询问地看她一眼。
“他喝了我的药,发一身汗也就好了。你……”又别扭了一会儿,抿紧的嘴唇都弯成波浪线了,才哑着声音道,“你赶紧去睡!”
然后女人脸上就露出那种讨人嫌的笑,舒窈撇撇嘴,扭着身子跟胡二出了门。
烛光静静摇曳,手掌摸摸袁勖怀的额头,热度已经渐渐消退。想必风寒半是因为天冷,半是因为赶路劳累。他是文官之首,少有亲自跑腿的时候,不过身子弱得让人起疑……
不过三天低烧,一沾床就不省人事。
换了张帕子沾水顺着他干裂出血痕的嘴角滴进去,见他喉头仍在吞咽,似是口渴得很,魏云音又多喂给他一些。半晌后他阖上嘴唇,魏云音正要起身去换他额头上的湿帕子,冷不防袖子被抓住了……
烧得通红的两只眼有些肿,视线模糊地瞅着她。
静了会儿才轻声问,“这是……?”
“驻军营中,这是我的屋子,你今晚就睡在这里。”
袁勖怀闭了下眼,似乎没有异议。
他的手指还紧抓着她的袖子,魏云音不敢起身,又坐了一会儿,袁勖怀没有睁眼,只是低声说着话,“既是已经回到城中,你该把我送去并州府,人多眼杂……”
心头起了点儿不易察觉的褶子,她没费多大劲就把袁勖怀的手抓在自己掌中,握得他眉心都有些起皱。
“知道人多眼杂,就安分些,等你病好,我自会让马豫怀秘密把你送回去。”
出山之前,魏云音就想得很明白,山中是一个世界,而山外,却是另一个牵系着西陌朝廷的世界。等回到并州,他们俩之间的种种,就再不是那段宁静岁月里的简简单单。
她是罪臣之女,不要说同丞相共结连理,就是性命,也只在烈帝刹那一念的许与不许之间。
何况,袁大人向来把心思瞒得滴水不漏,时至今日,她尚且不知,在袁勖怀心中,她究竟是何物。
思及此,她握着袁勖怀的手又紧了紧,倏忽放开他,为自己的胆小无奈地笑了笑。已经许了他这许多,又何妨再多许一些。
于是低声说道,“我的心思你都明白,你的心思……”
察觉到袁勖怀忽然紧张地扣起手指,魏云音抚平他的眉心,轻轻叹了一口气,“你的心思我不问,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我都洗耳恭听。你此行并州,是私下来的,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干戚追随于我,不会多说什么。只是……朝堂上的事,我尚且有一事不明。”
他静静睁开漆黑的眼,默许她问。
“韶武。”
名字甫一出口,袁勖怀眼中已动了动。
“你想要我做什么?”
她眼底坦荡,仿佛无论袁勖怀要她做什么,她都将生死不渝。袁勖怀的手指颤了颤,垂下眼,动了动上半身想坐起来。
魏云音拉起他来,将软垫放在他腰后,又端起药来,一勺一勺喂给他。
等药碗见了底,漫长的考虑时间也就到了头。替他擦干净嘴角,连日的疲惫猛然涌上头,魏云音支着额头,捏了捏眉心,复又询问地看向他。
“现在你什么都不用做,听从圣命行事即可。”袁勖怀短促地说完这句,便又躺下身。
看着他闭上眼,魏云音心底一片沁凉。
刚侍奉完袁大人的汤药走出门,满面谄媚笑容迎上来的楚行云还没说上话,就见铁打的抚远将军一头栽倒在门槛前。
他急忙扶住她,口中慌忙叫着“来人”。
那样大的响动,屋里睡着的人自然不会听不到,他吐出的气还滚烫着,就像那一夜缠绵之际,她呼出的气也是这般。
明明已经无比亲近过,他却还是没办法全然相信她,他要的只是一颗不问因由的棋,这样的棋子才永不会有反噬的一天。他也不必在乎,她是否会反对他的逆天而行。恍惚之间,袁勖怀听到窗外的雪声越来越响,推开窗想看看鹅毛大雪。却只看见了一地白得晃眼的积雪,和空无一物的半空。
等魏云音再醒过来,原本的病患袁大人已经不在驻军营中,这已是新的一年年后。因为此前头头和头头的师父不在,所以在监军的牵头之下,又补过了个年。
总之就是营里的弟兄们好好吃喝了一顿,热闹一番也就是了。
那天晚上魏云音同干戚都喝醉了,营里其他人都已守过岁,而他们连守岁都想补上。这种傻里傻气的想法,自然得不到破小孩的支持,亥时刚过,舒窈就抱着小黑进屋睡下。
皓月当空。
酒喝得越多,魏云音的眼睛越亮,面上也是深不可测的模样,她似乎从来就不会醉。
而干戚一喝酒就上脸,醉虽没醉,看上去却有几分熏熏然的醉意。
两个人都捧着个坛子,酒在肚子里鼓噪,魏云音微微睨起眼,又是一大口,然后吐出一口白气,迷蒙着眼,“等这次回京,你要借点儿银子给我。”
“师父的银子,就是你的。”干戚豪放道。
“诶,我会打借条给你,保准还……”她磕巴磕巴嘴,孤月映着雪光,投在她脸上一片莹白。
干戚默不作声,端起酒坛又狠狠咽了一口,穿肠破肚般的火辣感觉。
“得在京城给小孩儿打点个住处,也算是……”她顿了顿,神情恍惚,望着干戚又愉悦地笑弯了眼,“算是我的家,进京这么久也没个住处……”本来清明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座高楼大宅,雕梁画栋。那个黄昏时分的飞檐斗拱上耸起的青鸾长颈,口中哀鸣被一刀斩断在回忆里。
忽然间胳膊上一紧,干戚只轻轻一拉,就将她半个身子都拉入了怀中。
“想什么,这么入神,喊你几声都没听到。”那个瞬间,他几乎以为唤不回她。她浑然不在此间,也不知身在何处。
“想家。”落寞的笑从唇边滑落,把身子挪开些,正襟危坐着。拎起酒坛同干戚手中的酒坛撞出一声沉闷的响,她笑得眉眼飞扬,“喝!不醉不归!”
是年五月,并州重建完成,抚远将军拔营回京,在京城城门下遇袁丞相携文武百官相迎。丞相身后多出两张生面孔,于魏云音手下监军楚行云却不算面生。
楚行云大着嗓门儿就迎上去拍了拍俩文官的肩,热切喊道,“大哥,二哥!”
将军不曾下马,傲然立于马上答丞相话,又邀丞相同乘一骑。
丞相婉拒,二人未多言。丞相乘轿于前,甲胄披身的女将坐在马上,缓行于后。
同日,宫中设庆功宴,至夜半方休,烈帝留女将宿于宫内,宣室彻夜通明,至天光微亮,皇上赏下的轿子送女将出宫。她提前着人在宫中采买的府邸已然修缮一新,烈帝又着意添置许多物器。
据说她买下的府邸,乃是荒废多年的季王旧宅,旧牌匾摘下后换上一块新匾,只见金色镶边两侧垂下红绸,偏是牌匾上没有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