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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五十二章 释怀(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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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京郊燕翅山下的小径上摇晃着一架马车,连续赶了二十多天路,途中连客栈都不曾投宿一晚。
顶多是像现在这样——
“吁”一声,车夫拉住马缰。
护送马车的马队也立刻停下,从官道扯出,在路边的林中找了块僻静之地,燃起篝火。火光蹿动里,上了年纪的车夫走到马车前,躬下身,恭敬道,“公子请下车吧。”
撩开皮帘,车内暖香扑鼻而来,马夫略有失神,又迅速稳住心神,将头垂得更低。
那个悦耳的声音已是这二十多天里,第不知多少次传来,他却依旧每每忍不住有些恍惚。
“有劳。”
踩着车旁的蹬脚小凳,裹着一身白貂大氅的男人踏下车来,月光映上他的脸,那张本应年近五十的面容,皮肤依旧光滑细腻,岁月没能留下一点风霜印记。唯独他有一双空濛的眼睛,看着一个人,却像是眼中没有容下任何人。
他话很少,沉默地坐在篝火旁,看着火上架起的小锅里正在沸腾的米粥,有时候马队里谁低低咳嗽一声,他便拿出药来,从不多说什么。但他的药有奇效,从来药到病除。
这一次他的话多了些,问车夫,“到燕翅山下了?”
车夫恭敬回是。
“那便快了。”他脸上的神情有些恍惚,就像是一道水影,但旋即又挂上浅浅的笑,抚弄起手中的紫金小红炉来,大氅和手炉,都是这队人马从京中带来的。
那天他像平日一样,打开院门准备迎接早起来念书的孩子们,不想门外候着许多人,站成两排。
阳光洒在门槛上,他歪着头轻睨起眼。
就好像看见当初那个人抱着他踏入季王府,她手下那队“凤音”也是如此,女将们齐整地列成两排,个个面容坚毅,却又都隐隐含着笑。
他羞红了脸,轻推着那个人想下地自己走,他又不是没手没脚。
可那人抱得紧,说什么都不肯放。
这一次,偏僻的宁水村里出现的两排训练有素的护卫,不再是女将。南舟只一愣,对着为首一人,也就是现在赶车的车夫摊开手,将他让进门中。
他明白,有人想要见他。
从云音入京那日,他就一直在算计这一日什么时候会来,只是没算到,会这么快,如果早知道有这么快,他或许该关了私塾,多到几个地方走走看看。
只因那个人,当初没来得及看。
等一队人分完粥,随行的护卫按照计划分批休息,三分之一靠在树下迅速入眠,三分之二醒着却也没人敢说话,没有人在看南舟,南舟却清楚,他们的任务是他,每个人都在竖着耳朵监听他的一切。
忽然觉得困了地打个哈欠,南舟站起身,略长的大氅拖曳在地上,车夫低身捧起下摆,将他送向马车,走到车前,他停住脚。
一阵尖锐的鸟叫,在夜里显得突兀而不合时宜。
倏忽间那声音静下去,像从来没出现过。
他困顿地揉了揉眼睛,露出来的表情像孩子样迷茫,低低说了一句车夫听不懂的话,“快要见到你了,你看,没有你在,我也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公子?”
“无事。”他抱歉地笑了笑,钻进马车里很快就睡了过去。马车什么时候再上路的他都不清楚,只是似乎做了美梦,梦里都挂着甜蜜的笑。
得了南征的谕令,魏云音本不必上朝。不想第二日天刚亮,宫里就来了人,让她收拾一下进宫见驾。
虽然满脑子稀里糊涂的,但做皇上就是可以任性妄为,想什么时辰见什么臣子,都是应该的。为人臣子的,就该毫无怨念地起床洗漱更衣……
如果黑着眼圈拉长着脸也算是毫无怨念的话。
等魏云音被塞进轿子里,随着轿子的上下颠簸,忍不住又打了个盹儿。快到宫门前,心头不知为何突突地急跳,她捞起帘子往外面看了看天,天阴沉得很,乌云罩顶像是要下大雨。
她把头往轿内的软垫上一靠,再要睡却睡不着了,只能熬着等轿子停下来。站在宫门口回望来时的僻静小路,寂静的宫道上青石路灰黑的颜色跟天色无差。
弓身候着的公公请她入内。
魏云音却蹙着眉想什么事情想得格外入神,被人叫了好几声才回过神,她心头乱,不知道是什么事,就更乱。
今次不是在暖阁。
也不是在宣室。
而是在久未启封的钰兰台。
尘封已久的钰兰台,用了足足三日才收拾出旧时风貌,的一星半点。引路的大太监在殿门外停下脚,垂着头露顶纱帽给魏云音看,尖细的嗓门儿扯起来,“皇上,魏将军已到。”
里头闷闷的“嗯”了一声。
太监做了个“请”的手势,挂起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等人进去了才直起老腰,浑浊的琥珀色眼珠转起来有几分难得的精灵劲。对面抬头好奇顺着魏云音进去时掀起的一道门缝望过去的小太监脑袋上猛挨了一记,迅速低下头,就听大太监严厉而压低了的训斥——
“小兔崽子瞅什么瞅,今儿忘了把眼睛搁屋里,回头少不得剜了你的眼!”
小太监怯懦地咬着嘴皮,低低又说了句什么。随着门“吱呀”一声在身后被关起,魏云音也听不得了。
走过二道门,她不急着进去,在朱红的木头架子上发现了个稀奇玩意儿,一时挪不开眼。
是一尊铜造的仙鹤,细长的脖颈蜿蜒着,姿态惬意地停在木架上,仿佛栖息只是短暂的,它随时都会振翅飞去。
里间忽然传出来一声大笑,一面得意洋洋地说了句,“叫吃。”
之后是落子声。
但随即传出来的人声,却叫魏云音整个身体都僵硬住,那个悦耳得如同昆山玉碎的音色太熟悉,“是草民棋艺生疏,多年不曾与人对弈,让你笑话了。”
“诶,这可是朕头一次赢你。”话声像是戛然而止,烈帝本兴高采烈的声音蓦然沉寂了片刻,伴着苦笑接道,“除此之外,可一次都没赢过你。”
铜质的仙鹤砸在地上,烈帝手上的黑子顿了住,片刻后从门外走进来个人,烈帝淡淡扫一眼她厚底儿的皂靴,听着她恭敬的行完礼,却不叫她起身。
于是魏云音直挺挺地跪着。
自打见了烈帝眼底就不曾有过波动的南舟,这时候却忍不住起身,将跪在地上的人拉起来。
“地上凉。”
抬起的一双眼眶不知为何就红了,嗓子里憋着的两个字不停打转,片刻后终于得以吐出,“爹爹。”
墨蓝色绣金龙的广袖垂在烈帝膝上,将黑白棋子都纳入棋盒,冷眼瞧着父女两个在屋内另寻了两张椅子坐下。
南舟清冷的眉眼也变得柔和,拉着魏云音问长问短,絮絮叨叨的声音极低,却句句透着关怀。手上最后一枚棋子像冰块样硌手,终于还是被放过,无辜地跌在棋盒里发出一声哀叹。
这一声让魏云音又站起身来,眼眶还是微红着,拳头却攥紧了收在身侧,犹疑半晌,方才半跪在烈帝跟前,“微臣与爹爹久未相见,一时失态,万望陛下赎罪。”
烈帝抿着唇,不动声色地探看一眼端坐不动的南舟。
从魏云音进屋,他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女儿,烈帝慢条斯理地理顺龙袍上几不可见的皱褶,手边是半温不凉的茶,轻轻呷了一口才淡淡地道,“朕何时说过要怪罪你。”
她略放下些心来,却仍然不敢起身。
直到烈帝伸出一只手,虚扶一把,轻道,“还不起来,待会儿你爹该怪朕过于严苛。”
站起身,狐疑地回头望一眼爹爹,他冲魏云音招招手,等她走近身前,南舟拉住她的手令她重新坐下,方才缓缓道,“陛下说笑,草民不敢。”嘴巴里说着不敢,语气里却没有半点毕恭毕敬。
南舟这个人,就像烈帝手里的那杯茶,淡淡的幽香,入口甘香不去。
是以当初那两个人都难以忘怀。
想着些旧事,烈帝捏在茶杯上的手紧得他自己都觉得僵了,才放开茶盏。
“口口声声自称草民,看来你是不打算认我这个哥哥了?”
惊疑不定地抬起头,魏云音捏着父亲的手紧了紧。南舟把手覆在她手背上,轻柔地抚着她,细细打量她几乎尽蜕了的容貌,知道她体内的毒素已清,南舟叹出一口气,再望向烈帝时眼内已是坦然。
“不过是年少时候一句妄言的结拜,如今你已君临天下,草民如何还能高攀?按说,连云儿的将军之位,也是个笑话。她不过空有些微薄技艺,还不足以担当大任,若你真还把我当成弟弟,就该给她命个闲差,让她足以安身立命即可。”
烈帝忍不住笑了,“人是你送来朕眼前的,又不许朕重用,这是何道理?”
南舟同魏云音如出一辙的桃花眼闪了闪,嗫嚅着自语,“你问我是何道理,难道你不知是什么道理?”
烈帝长入鬓中的浓眉一扬,就听那温柔得像是初春融雪的人静静地说,“十年前你做下的事情,总要给你机会偿还,否则你怎能释怀。”
入口的茶水冰凉刺骨。
脸上的肌肉僵硬得酸痛,片刻后烈帝展颜一笑,“南舟多虑,朕……没有什么要释怀的。你们的女儿,如今是我西陌一员大将,出征前,朕命人带你进京。是想告诉她一件旧事,如此她才能明白自己肩上,担负的是什么。”
敏感地察觉到父亲颤动了一下,魏云音不明所以地望着烈帝一开一合的唇。
“南楚一战,你必尽全力。因你季家,十年前的灭门之祸,全是因为南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