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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七十一章 晚来风急(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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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已灭了灯的屋子,在雪声越来越响的半夜,又亮起了昏黄的灯。
隐约的咳嗽声从内屋传出,守夜的婢女起身,主仆两个絮絮说了几句什么,就见婢女退出来,去找王府里的管事。
不一会儿又匆匆赶回,屋内虽也冷,但比起外头还是好很多,婢女在外屋拍去身上的雪花,就急急走近桌前,倒了一杯水出来,将她的主子扶起来。
“娘娘……大王子不在府中,管事的也不好做主这会儿进宫去报,不过府上还有治风寒的糖浆,娘娘将就着喝点,天亮之后,奴婢即刻进宫。”
面如金纸的人点了点头,就着婢女的手喝一口,那糖浆入口即化,浅浅的一口令她又气息难继地喘起来。
婢女拍着她的背脊替她顺气,那脊梁瘦得似乎随时都能垮下去。
“再喝点。”
得了吩咐,婢女将想要收起的瓶子又拔开瓶塞,倾斜着瓶身,喂到她嘴边。
等再次睡下,温惠将冰冷的手脚都贴着汤婆子,却还是冷得卷紧了身上的被子。鼻子里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但想着几月前收到的信上说,请她万望珍重的话,忍不住又觉得眼眶泛酸,忍住了胸中那股难耐的痒,没有咳出声来。
嫁入桑蛮以来,守在她身边的暗卫曾是袁勖怀的贴身侍卫,少则一月,多则三月必有书信送来,告知她家中景况。而她心心念念的太子,自她离京,便再也没有音讯。
听说此次随军的也有太子,她苦苦支撑着,如今已是过去四个多月,不要说太子本人,就连太子的亲随也没有见着一个。
温惠呼出一口滚烫的气,把烧得通红的脸深埋在被中,昏昏沉沉地想起来那个她曾站在桃花树下,凑上去亲吻的少年。只有这样的梦,方能支撑她再忍下去。
雪地里隐没了的脚步悄然靠近,梅花碎在雪地里,一地都是缤纷的红。
暗香浅浅地顺着窗户的缝隙蹿入,那点火星还没熄灭,屋上飘下两个人来,凌厉的掌风劈面而来。
忽然间闻得低沉的一声——
“是我。”
一身桑蛮百褶裙的纤长身影转过来,顺势抓住暗卫的手,两人瞧见魏云音俱是一惊,急忙低头恭敬道,“不知是主子要来,大王子不在府中,主子是来看拂淑公主?”
“就是知道澹台煦烈不在,我特地来接公主还朝,你们俩也一道走。”
澹台煦烈不把公主放在眼里,整座王府也少有人到此处来,对外只说是公主喜静。桑蛮同西陌开战后,也正是因为澹台煦烈自大,才无人敢把他后院这个公主斩杀挂在城门上示威。
魏云音推门而入,外间的婢女被迷倒,她拿刀背碰了碰,没有反应。走近床前,从怀中摸出解药来,刺鼻的味道钻入温惠鼻息中。
怀中人咳嗽两声,蹙了蹙眉,才悠悠醒转。
“王妃……”魏云音压低了声音,察觉到怀中人一颤,急忙道,“别喊。”将一早捏在手心的两枚玉佩递过去,脱手之时,心中微有刺痛之感,转念又觉得好笑,这东西从未属于她,又有什么好可惜的。
滚烫的泪水打在魏云音手背上,她瑟缩了一下,又道,“这里不是叙话的地方,王妃可有什么要带走之物?”
温惠点了点头,挣扎着在魏云音的搀扶下,从床下摸出来一个小匣子抱在怀中,哆嗦着喘气,半晌才说出话来,“今夜就走吗?”
“嗯,澹台煦烈不在府中,正是好时机。东西可都拿好了?”
温惠闭了闭眼,“嗯,只有这些信……旁的都是身外之物。”
信吗?
“唔……”胳膊上蓦然抓紧的手让温惠哼了声,随即魏云音就松开手,拉起架子上厚厚得到大氅将温惠裹起来只露出张脸来。
“这是……”
“嘘,别出声,我带着你跑得快些。”说着就将手中的身子扛在肩头上,温惠本就不重,又十分乖顺。
马车在府外已等了多时,刚跑到墙边,正要跃上墙头,忽然间树丛中传来细微的响动。
暗叫一声不好,魏云音将手中的人抛上墙头,叫了一声,“接住!”
墙外的马蹄声急促而去,她一早吩咐过,接到王妃就走,她自会有办法脱身。本是随口一说,早知如此乌鸦,就不多嘴吩咐那句了。
此时的王府内院已经灯火通明,不在府中的澹台煦烈从院外走入,摸着下巴歪着脸打量在墙下磨蹭的魏云音,方才想要翻墙出去,被两支箭拦了下来,两箭同时发出,分别在她颈侧刮擦出血痕,她无奈地耷拉下眉。
果见暗处持弓而出的毕罗,青影依然凌厉,手上又捏了新的箭搭在弓上,警告的目光分明告诉她,若是有一点出格举动,她必定将她射杀当场。
搜查王妃住处的侍卫片刻后从屋中鱼贯而出,禀告澹台煦烈,“王妃没有带走任何物品,屋中只有陪嫁而来的婢女。”
澹台煦烈仍旧摸着下巴,意味不明地望着魏云音,半晌方才下令,“斩下贱婢的头颅,替她换上王妃的衣服,挂在城门上。”
此举是不欲在群臣面前丢人,拂淑公主长什么样根本没人见过,到时候满面血污,挂在桑蛮城门,可鼓舞桑蛮士气。
可对上魏云音眼底浅浅摇曳的笑意,澹台煦烈的浓眉拧了起来,“你这女人,可是觉得本王好笑?”
“岂敢。”魏云音立刻垂低头。
听着脚步声渐近,她的右手也开始提起劲来,谁知澹台煦烈竟比从前多长了个心窍,停在她五步开外的地方不近身。
“毕罗,给我搜干净她身上带着的东西,靴子也别放过。”
魏云音忍不住苦笑,看来这个大王子还在记恨她上次在他脚踝上刺了两个字,等她光着脚站在雪地上,冷得一个哆嗦,随即狠狠打了个喷嚏,“殿下可放心了?”
“哼。”这时候澹台煦烈才敢走近,从毕罗手上接过剑柄,冰冷的剑锋本来离魏云音的脖子还有半寸,这会儿因为澹台煦烈没有分寸而锋利地割出一道血痕。
“大王子不是打算今晚就砍了我的头,回头也挂在城门上吧?”
澹台煦烈摸着下巴,“这也不失是个好主意。”
“是么?”魏云音喃喃道,雪地里的光脚丫子不断在动,苍白地能看出皮下青色脉络的脚竟然比雪色还要白得晃眼。澹台煦烈细细看着她的眉眼,这让他恨了两年的女人,此刻也未见得有多害怕。
“你到底在想什么鬼主意?”又将剑锋向前推送。
魏云音忍不住痛叫起来,“我的命在你手里,我能想什么鬼主意,自然是想怎么能让你把剑放下。”
“你要是亲本王一记,本王就放下剑。”
魏云音扯开一丝轻佻的笑,“殿下当真?”
澹台煦烈心神一荡,随即却警惕地退开半步,将剑随手抛出,就有手下接住。
“西陌凤音将军的便宜,本王还没那么笨随便吃。”
“殿下这么说,实在让本帅伤心啊。”魏云音遗憾地撇了撇嘴角,三年后的澹台煦烈可没有三年前好骗了,不过也正因为他过于谨慎,反而一时半会儿不会拿魏云音怎么样了。
冷着脸的毕罗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魏云音,她无奈地向澹台煦烈求道,“这么冷的天,殿下总得让我把鞋穿上。”
那双白玉般的脚衬着血色,让澹台煦烈喉中一股血气始终压不下,暴虐的本性忍不住又要挟制他的脑子。但想着收到的密信中说这个女人诡计多端,不错,当初她就是诡计多端。
见澹台煦烈不为所动,魏云音的脚趾翘来翘去,轻声笑了笑,“此前捉弄殿下,是我不对,可即便我不对,也不至于在冰天雪地里罚我站一夜吧?殿下若暂时不想要我的命呢,我也告诉殿下一句实话。”
“主子,此人花言巧语……”毕罗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澹台煦烈凶狠的眼光一扫,闭上了嘴巴。
“若今晚我不能及时返回军营,明天天一亮,西陌大军就会攻城。”每次单独出兵,魏云音都会将虎符分给干戚一半,此次虽不是出兵,却也一样。
“那又怎样?”澹台煦烈轻慢地反问,“我桑蛮城池固若金汤,若是能够攻下,岂会耽误这么久?”
“桑蛮城池是否固若金汤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桑蛮附近群山的毒草毒虫倒十分可恨。不过如今大雪来临,凭它什么毒草毒虫,都被冻住了。等明日天亮,殿下尽管看看,是桑蛮的城池坚固,还是我西陌的铁蹄强硬。”
这也是为什么要等到大雪来临才可攻城,便是没有今夜这事,魏云音本也合计着月内发兵,踏破桑蛮城门。
只是泄露了计划,也不知道桑蛮一时之间会如何抵御变故。离她最近的毕罗忽然杀气大盛,魏云音也不是束手就擒的人,掌下已然提劲。
“殿下不要听她胡言乱语,她是西陌主帅,擒贼先擒王,将她的头颅挂在城门上自然能威慑西陌军队,便是不能让西陌即刻退兵,也可趁敌军溃乱攻个措手不及。”
魏云音心底一惊,面上却无所谓地挪开眼,“那就看是我的头颅先挂在城门上,还是我军先发兵了。此来本就没有万全之说,我已留书任命新的将领,代替我指挥全军。就算是失了主帅,明日攻城也有九成把握。”
“那一成失算是什么?”澹台煦烈追问。
“是明日大地回春,毒草毒蛇都能重见天日。”
桃花眼底的笑意轻飘飘地浮动着,可恶得让澹台煦烈恨不能一巴掌打碎它,却又更可恨地发现他没办法从这女人脸上挪开眼,且他还愚蠢地顺着她的思路问了句,“如何才能让西陌明日不要发兵?”
“毫发无损地放我回去,回头我们在战场上正大光明相见,我或可让你三招。”
毕罗抬起的手还没触及魏云音的脖子,同样被对方大力握住,早见识过她的千钧之力,在手腕被握紧之前,毕罗凭着巧劲想脱开手,不料她本来想杀的人此时眼中精光大盛,露出丝狡黠。
手腕忽然传出剧痛,骨裂之声让毕罗顿时满背冷汗。
澹台煦烈听闻异声命人放箭之时,才发现身边除了毕罗之外,无一人为墙头上飘然而去那人所忌惮。
“殿下保重,来日我必信守诺言,让你三招。”
声音送出,魏云音已然掠过墙头飘然而去,毕罗忍痛扭头对澹台煦烈喊道,“殿下!不可放此人出城,快拦住她!”
澹台煦烈扶住毕罗,难得柔声地对她道,“你的手要紧。”随即扬声命人去请太医。琉璃色的眼珠子顺着那人跃过去的方向望着沉沉夜色,澹台煦烈垂下脸。
雪地上除了一双桑蛮普通女子穿的凤头鞋并一双湿透的罗袜,旁的什么都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