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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第八十六章 天地恣意(1) ...


  •   魏云音将还有话说的韶容拦在身后,笑眯眯对上韶武的视线,“微臣与四皇子奉旨办事,既然使命达成,现当回宫复命。大皇子想祭拜先帝,自然不是臣等能管得着的。”

      她手上做着请的姿势,却深知韶武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然,韶武摩挲着手腕,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下回带众弟兄来一并拜祭,实不相瞒,今日来访,是因为将军不在府中,丞相指点我来此处寻。”

      “他让你来找我……”

      太子出殡,朝中上下无人不知魏云音奉命护送,韶武说的话,她也便一只耳朵听了。

      “大皇子找我,定是有事,不如就请四皇子先回宫复命。”

      韶容担心地暗中拉拽一把魏云音的衣袖。

      她眼神示意他安心,随即一个手势将大皇子韶武请了出去。

      也是在春风得意楼,大红灯笼竖排挂着,龙飞凤舞写着酒楼的名字。又有红旗招展,再没有比这家更有资格叫做春风得意的去处。

      魏云音吃酒毫不客气,一脚踩踏在长凳上,也不去管韶武的脸色。

      熙熙攘攘的叫卖声将她的思绪牵扯到别处,只想着待会儿吃完要给袁勖怀买支骨簪,素色的就好,衬他容颜。

      “将军以为如何?”

      “啊……”被韶武的话声牵扯回桌上,魏云音犹自晕乎乎道,“什么如何?”

      韶武不以为忤,倒是教魏云音有些诧异,只道是大皇子的脾气也算练了出来。

      “令尊久居深宫,父皇有令不让打扰。可不打扰也打扰了,令尊治好了我的腿,区区谢礼如果不能亲自送到手上,我心头总是不安。不如就让将军转交,虽不是什么名贵之物,但紫玉难得,题词也请了太傅。”

      这么一说,连太傅也已被大皇子收入帐下。

      虽说太傅一职不掌实权,却有无数门生,天下文士,多听其号令。

      魏云音一面夹菜,鼻息间酒气翻腾,颧骨也染了薄薄的红,搁下筷子净喝酒。

      “微臣的父亲在乡里也常给别人瞧病,行医之人,悬壶济世,算不得什么大事,大皇子无须放在心上,还白请我吃这一顿酒。”

      “令尊不放在心上,我却不能不放在心上。”韶武意有所指。

      魏云音只当听不懂他话里的话,一径顾着喝酒。

      韶武有意拉拢,魏云音防得滴水不漏,不管他说什么都不把话往朝堂上带。

      见魏云音醉意不浅,韶武才又开口,“我那皇弟也是糊涂,听说当晚父皇立了遗诏,不知是真是假,近来我宫中来往臣子都问此事,我也不好答。令尊当日在父皇寝宫,将军替我递东西,也不妨问个准话,免得朝臣成日惴惴不安,问东问西,叫人看了笑话。”

      魏云音觉得好笑,默了一会儿才道,“大殿下既然不知道,便说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又敢出去胡说。”

      韶武脸一沉,又有话说,魏云音却又转了话锋——

      “我入宫的时候帮大殿下问问,不过我父素来懒得搭理这些琐事,未必肯对我说。”

      韶武一听魏云音肯去问,心头虽暗骂她许是本就知晓的,面上客客气气地端起酒壶纡尊降贵替她斟满一杯。

      “那便谢将军,我敬将军一杯。”

      有酒来魏云音自是来者不拒,又胡混着说了些别的,管理军营的事,二人竟颇能说到一处去。

      等离开春风得意楼,已是月上柳梢头。

      韶武使了架马车把魏云音送回去,一到将军府,云光就出来相迎。

      魏云音半眯着眼,有人来扶她就尽管靠着,脚底下虚软无力,口中喃喃,“好酒,再浮一大白。”

      舒窈骂骂咧咧的声音从府内传出,魏云音站在朱门前,略一侧头。

      只见韶武派来的车已消没在夜色里,才收拾起精神,哪见什么醉意,精神好得很地一捏舒窈圆圆的脸蛋,啧啧赞道,“都是我将军府的米好,才养得这么白嫩的美人儿。”

      没等舒窈追上来揍她,魏云音就晃着身大大咧咧去瞧她的美人了。

      青灯黄卷,见魏云音进来了,袁勖怀也没起身,淡淡瞟她一眼,手上书翻过一页。

      “喝酒了?”

      “一点点。”魏云音答,一屁股就在袁勖怀身边坐了,眯着眼,贴着袁勖怀的脸一蹭。

      他脸上不自在地红了红,将魏云音推开些,叫了下人进来备水让魏云音洗澡。她就那么靠着袁勖怀,渐渐袁勖怀清冷的身体也被她蹭得有了热度。

      “手还疼吗?”视线落于袁勖怀还缠着纱布的手,包得像萝卜,魏云音心疼,夺去他手上的书卷。

      “哎……你……”袁勖怀气结。

      “这么晚还看书,伤眼睛。”魏云音边说,边将外袍带皮甲都剥下来,唯余洁白的亵衣,凑上去亲了袁勖怀一口。

      二人呼吸俱是急促,袁勖怀的手在她身后攥紧又松,总还是放松下来,手贴着她的背将人抱着。

      不一会儿洗澡水来了,魏云音将身往浴桶一丢,激起好大一声水响。

      袁勖怀将书卷叠起来放回原处,于屏风后面,静静凝注。拿手摸了摸膝盖,翻来覆去看重伤的手,不知在想什么。

      须臾之间魏云音已然起身,一夜抱着睡了,袁勖怀并不多话,像是不知道韶武白天里找魏云音的事。

      魏云音自己本没当个事,也就没问。翌日不到四更天,宫中来人催请,叫魏云音上朝前先去趟后宫。她想大概是父亲的意思,也没磨蹭,起身之后,见袁勖怀还睡着,吩咐下人不要闹他,这才换了朝服进宫。

      果然魏云音入了宫,先被带去钰兰台。屋里天光静静流泻,南舟支着头靠在窗前,眼睛闭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魏云音往席上一坐,抓着父亲的头发把玩,南舟便就醒了。

      “爹。”魏云音低声唤。

      “来了。”南舟坐起些,魏云音就手往他腰后塞下软垫,扶着他坐起,又听南舟问,“昨日你和韶容,送太子出殡了?”

      “是。”魏云音犹豫片刻,仍道,“顺道去拜祭过先帝,父亲……有一事……”

      见她吞吞吐吐,南舟也不催,只等她想好再说。

      说不说父亲最后也会知道,何况他本应知道发妻葬身之处。魏云音把桌上冷茶往嗓子眼里一倒,一口气说了出来,“娘的骸骨同先帝葬在一处,我在皇陵中见了。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命人去起的旧坟,母亲埋骨之地,早已经是空坟。”

      未料南舟并无诧异,他素手替魏云音又斟一杯茶,神色淡淡,“这事我早已知晓。”

      “父亲……”魏云音嗫嚅着嘴唇,“你不在意吗?”

      “人身后,百事不知,将来我身故,若有人想利用我的尸骨威胁于你,你也不需要听命。”南舟道。

      魏云音一凛,“我不会让父亲有事。”

      南舟不说话,从床头暗格中取出早已备好的东西,几层绫缎包裹之下,明黄的色泽让魏云音隐隐知晓里头是何物。

      “诏书放在我这里不妥当,你把它带出宫去。”南舟说。

      “父亲的意思是?”至今魏云音对烈帝写下这纸诏书的用意尚且不明,接下诏书又放在几上。

      “我的意思是,当此物没有出现过。”南舟说,眼神似乎飘到十分悠远之处,想起一些旧事来,“皇上生性多疑,城府又深,立你为帝,无论如何难以服众。若是有心还政,何不当朝宣读圣旨。这诏书,当时在殿中的不过你我二人,并几个宫侍。所以……”

      “他在试探我?”魏云音眉头深蹙。如果这是试探,处置不当,可能要了她和父亲的性命。

      “不全是。大概也想看看几个儿子中,谁可以立为真正的王储。这两日可有哪位皇子来找你?”

      魏云音心底里有个大概轮廓,却又难以相信自己的揣测,“烈帝故意放出消息告诉朝中之人诏书的存在,借此试探朝臣和几个儿子的反应。”

      “未必是他放出消息,但即便不是,他也有这个心摸摸几个儿子的想法。”

      正此时,魏云音转了话头,抓住南舟的手,“爹这几日在宫中,休息得可好?”

      南舟略一诧,自魏云音入朝为官,少有亲近。女儿手上带茧,他心底也涌起些酸楚,淡淡一笑,“还好,我操心总只是为你,你安好,为父就没事。”

      “过一阵……”魏云音按捺住犹豫,终于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吐了出来,“待朝中局势稳定,皇储之位公诸于世,我便带爹爹回乡,咱们绕东南南下,看看风景再回去,爹以为如何?”

      “你说了算。”南舟伸手摸摸魏云音的发顶,她双目垂低,像一头顺服的狼,再抬眼时,眼底尽是难言的温柔。南舟想起一事,“你看上那丞相大人,他可愿与你同行?”

      “他已经答应我了。我也想等他身体好一些,前阵牢狱之灾,若不养好了,来日老了恐怕不好办。”

      “你想得深远。”

      南舟没说几句话,就显得倦了。魏云音也不便多打扰,上朝的时辰也近了,索性盯着南舟睡下,吩咐下人几句好好照顾,便退了出去。

      朝堂上烈帝显得十分疲惫,经太子一事,他瞬间老了不止十岁。

      四月底,牡丹怒放,鸣鸟啁啾。烈帝杵在窗前,身形高大却寂寥,不知在想什么。早朝散后他令魏云音到御书房候命,此时已是盏茶功夫的无言。

      他不说话,魏云音自然是沉默。

      半晌,等来一句毫不相干的问询,“听闻你府里,种了不少莲花,快到莲花开的时候了吧。”

      “尚早,也要五月中旬才开。皇上若有兴致,到时可微服来臣府中。”

      烈帝久久没有说话,转身时身体一晃,魏云音扶得及时,待皇帝稳住身形,立刻又恭敬退开。

      “老了,不中用。你去看过你娘了?”

      魏云音心中一凛,没得皇帝旨意,就进了皇陵,要拿她问罪也不无不可。转念之间,烈帝又道,“她的剑,朕派人去取来了。”

      是把青锋宝剑,冷光粼粼,安静臣服于剑鞘,魏云音隐约记得上面系着的剑穗,是她父的手艺。

      “朕预备来年元月,亲眼看你登基,在此之前,你须得日日来宫中行走,朕尚且有事要教你。换了让谁来教,朕都不放心,只能亲力亲为。你不嫌弃朕这个糟老头子吧,闹出夺嫡之乱,朕也不算是个明君。”

      魏云音低着头,将剑放回太监捧着的木匣子里,猛然往地上一跪,发出一通响,足见跪得坚决。

      烈帝沉着脸,没有开口让她起身。

      “臣请皇上收回成命,江山既已是皇上的江山,如今天下太平,南楚退回韶云关外,臣使命既达,已是无仗可打,只想带父亲回家乡过点清粥小菜的平淡日子。”

      没想到魏云音心里打的是这个主意,她说的烈帝也未立时就相信,只是睨着眼盯魏云音。片刻后方才缓缓开口,“现时无仗可打,百年之内,西陌与南楚必定再度开战。朕无论把江山交给谁,他终究也要依赖于你,眼下的西陌,要找出一个将才,无异于大浪淘沙。”

      魏云音从未想过那么远的事,当初进京仅仅凭着为自己母亲平反的愿望,当看到与先帝葬于一处的母亲,她已算如愿以偿。而今袁勖怀也肯随她走,她自然是一刻也不愿恋栈朝廷。

      “皇上可再开恩科,文试武试并举,国势太平,必有人才可供差遣。”

      烈帝沉默地抚捻着手指,神情难称愉悦。又陪着说了会儿话,烈帝才道,“诏书你收着,将来有一日,若出了昏君,你可取而代之。”

      魏云音一哂,但低着头,烈帝见不到她脸上失笑。

      她若是离开京城,打的就是一辈子不再回京的主意,唯独辜负了韶容的信任。但这些年戎马生涯,沙场浴血,魏云音终究只是个女子。如今她满心满意都是一茶一饭的陪伴和温情,有夫有子,奉养好父亲,再无其他。

      而若来日朝中局势有变,再要请辞,反倒不易。

      心头想的是一回事,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回了府,闭门谢客,只说是旧伤未愈,需要卧床。连着五六日早朝也没去,韶容终于找上门来。

      听到小厮在门外通报时,魏云音刚亲手给袁勖怀的手膝换完药,也懒得走动,索性吩咐下人把韶容带来袁勖怀的卧房。

      袁勖怀面上没有半点不自在。

      韶容进门见了,先是笑道,“你好事将近,也别忘了请我吃杯喜酒。”

      袁勖怀这才咳嗽了一声,转身去拿窗边小桌上的书卷,魏云音逮住他的手就不放,闹得袁勖怀脸上有点红,看了她一眼,她依旧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就不放手。

      “别看了,反正手也没好,陪我们说会儿话能死人不成。丞相大人行行好,给我这点面子。”

      袁勖怀正襟危坐,也由得她去了,只是沉默着,眼神钉在柜子上也不再动,早不知神游去何处。

      “你不来找我,今晚我也想过府的。昨日那事,我想明白了,今日朝后也对你父皇说过,想尽快辞官出京,云游四海再找一处安静的庄子住下。”

      袁勖怀抬了抬眼。

      韶容说,“眼下你要走,父皇必定不肯放行。”

      “他不肯,却也拦不住我,大不了我把帅印往兵部一挂,收拾点细软跑路就是。”魏云音笑着对韶容说这话,是深信他不会违背她的意愿强留。

      “但真要是离京,恐怕三年五载都没法再见面,我会给你写信,这阵子就多聚聚。”魏云音把话说开了,也不避忌袁勖怀继续对韶容道,“你大哥曾来问我皇上当日遭逢逼宫,写了什么诏书。你是我表哥,我不骗你。诏书是有,传位于我。”

      觉察到袁勖怀的手动了动,魏云音将他肩头扶住,干脆拉入怀中让他半靠着省力。

      “说是将来若逢昏君,可以取而代之。”魏云音讪讪一笑,摸着鼻子不好意思道,“我哪儿是做皇帝的料子。皇上心眼多,这诏书,既未当朝宣布,又放出话来说我手上有诏书,这不是逼着我解甲归田吗?反正眼下也没有仗可以打,我想回去过几年安生日子,再不成亲,我就被国事耽误成老姑娘了。西陌,早已不是女人当政的时候了,我也不想操那些个心。至于我离京以后,兵部如今是楚行云在,跟着我的关陆、苏峰,都可独当一面,我走之前,给你拟一个名单和人事调动,将来照不照我写的办都不是我要操心的事了。”她说着低头深情望了袁勖怀一眼,若不是当着韶容的面,简直想亲亲他。

      “丞相大人也是这个意思?”韶容少有地板着脸,不太高兴的样子。

      袁勖怀说,“我们还没有合计此事,但为官多年,我也有些腻了。”

      言下之意,就看魏云音怎么办了。

      魏云音听这回答甚是高兴,也不管韶容在不在了,便将袁勖怀的身拉过来,蹭了蹭他的额头,又抵着唇亲了一口,直闹得袁勖怀满面通红,连骂“胡闹”,后来怕碰疼袁勖怀的膝盖,才安静下来。

      茶水已凉,魏云音叫下人进来换,又留韶容在府上用晚饭。

      饭后舒窈要为袁勖怀查看伤势,魏云音与韶容就去院子里说话,这时节府上的杜鹃花已开,夜间灯烛不太亮,红得也不那么惹眼。

      湖光在灯光中显得朦胧迷离。

      韶容远望湖心亭的方向,想起来一件旧事,“那个亭子,你小的时候,我还抱着你去过。”

      魏云音笑,“是吗?我不记得了。”

      “你要走,我也不便一直相留,本以为我们兄妹可以彼此依靠……”

      “即便我走了,也不曾离开你。”魏云音从领中掏出一枚光润的玉佩来,落入韶容手中还带着她身上的温度。

      “虽然知道你不会忘了我,多年之后心底里必定还挂牵着我,但还是留个物事给你,好做念想。我每到一处,必定给你写信,也会捎些东西回来。来日你若君临天下,就没有机会踏遍山河,而我可以。表哥,若困守在一处,我们便只有朝堂。”

      魏云音说得真挚,韶容知道她不肯留下来帮他,也是觉得没什么能帮的。她终究是武将,不懂太多弯绕,也不想搅合进争权夺利的事情中。

      韶容一时释然,就手将玉佩挂上脖子,放入衣襟。

      “那你有机会,记得回来看我。”

      魏云音一笑,“自然,日子还长,总会有机会再见。昨日我想了一整夜,还是觉得,入朝为官不适合我,我只会打仗。是时候将家国恩怨抛却,我娘一定也是这样想。如果不是进京平反,许多事情,爹娘本就没打算告诉我,说起来,已是我逾越。”

      “你为西陌留下的功劳,后人自有话说。”韶容话一出口,就觉得说错了。魏云音哪里会在乎别人如何说,若是在季王府中平安长大,她自然有亲族有显赫家世,于功名利禄会有执着。

      而她自小流落民间,再清楚不过百姓疾苦,在意的不过是一粥一饭。

      果然她笑了笑,蓦然抓住韶容的肩膀,把他甩上了岸边停着的小舟,随即自己也跳上去,舟身摇晃,韶容不得已紧抓住她的双臂。

      魏云音也回手按住他的手,待船只稍定,才弯身解绳索,下篙离岸,推着小船往湖心而去。

      湖心波光幽幽,婉转模糊的歌声便如是一场幻梦。明月照着,似乎领略了魏云音心结解开的欢愉,一池月光粼粼伴着歌声碎成千万亮片。

      韶容斜抬脸,他从未听过魏云音唱歌,如今她的姿态,便像江南的茶女一般,单纯又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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