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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第八十八章 天地恣意(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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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一亮魏云音就赶着进宫去了,在朝房里见到她,众臣多半一愕,几个老臣很快收拾起诧异,新入仕的几个魏云音昨晚也看过韶容写的条子,是几个老臣家里的子侄辈。
她泡了杯茶,等殿上金锣的空闲里,也没人敢来同她招呼,两边的空位也没人坐。满屋子男人只有一个女官,不坐避嫌也是应该。
魏云音喝完茶,正好锣声也响了,她便弹了弹官袍往外走。
烈帝精神不好,没说几句就要退朝。魏云音声音洪亮,步出列外,“臣有本奏。”
烈帝十分勉强地坐回位子上,目光紧追着魏云音,太监将她写好的折子奉上去。刹那间殿内沉寂非常,众人鼻息可闻。
只等烈帝说句话,谁也不知道那折子上写了什么。
烈帝眼光在折子上扫过,面色渐渐松动,“不是什么大事,交给楚行云去办。”
楚行云正打瞌睡,忽然被提到名字心内一惊,匆匆扶正官帽,上前接旨。也就是魏云音前夜写好的人事调动传到他手上,有了烈帝许可,这事也好办得多。
要变动的是兵部,其他几部尚书也纷纷投向楚行云那边一看,商幼清不动声色地靠近他一些,嘴唇轻动,料想是约他朝后叙话。
楚行云满脸堆笑,不知道回了什么。
朝后烈帝果然派宫侍到朝房请魏云音去御书房说话,丞相之职现在是商幼清代任,他迎了上来,魏云音停下脚听他说话。
“小儿今日满百天,想请将军来府上吃酒,不知将军可有空闲。”
魏云音看他一眼,弹弹衣袖,直起身让宫侍前头引路,一边和商幼清说着话出朝房,“是长子?商大人年纪轻轻,儿子就百日了……”她抬头看看天,想起来自己那个儿子,不自觉摸了摸腹部,又不易觉察地顺着官袍纹路放下手。
“糟糠之妻,已成亲多年,再一无所出,要被说不孝了。”商幼清笑。
他二十五有余,西陌男子,二十成亲,也该是有孩子的年纪了。
“皇上若不在宫中留饭,我便中午过来,过了时辰就不必等我,也不一定能来。”魏云音说,与商幼清分两路走开,她跟着宫侍一路去内宫。
五月天气渐暖,烈帝坐在椅中还拥着一袭薄被,身体瘦弱,歪斜在椅上。
韶泱逼宫虽没能让他退位,但无论在心理还是事实上,都是打击。烈帝日渐衰老,眼中的英气锐减,倒像是迟暮老人。皮肤光滑,却罩着老去的灵魂。
魏云音请过安,就在一边坐下,等烈帝说话。
她眼眸轻动,看见桌上摆的那折子,料想是自己请辞的折子。果不其然,不一会儿烈帝开了口,“朕不打算准你的折子。”
未及分辩,烈帝继续道,“就是南舟来求,朕也不会同意。”
魏云音哑然,一时半会真闹不明白烈帝在想什么。她离京是好事,毕竟她是西陌皇室真正的遗落骨血,男子为政才过一朝,若是她有心夺权,西陌百姓会站谁的边还不好说。
而烈帝却执意要她留,“朕要你留下来,是看着他们几个,不能让他们内斗。至少朕咽气之前,要将江山交给一个合适的人。”
“这是皇上自家的事,微臣不宜插手,只想带老父到个安静的地方。父亲一世跌宕辛苦,皇上想交卸肩上重担,但为君者身不由己。父亲只是一届草民,无须为国事操劳,到了该颐享天年的时候了。”魏云音分寸不让,不知是否烈帝如今有颓然之势的缘故,面对这个皇帝,她曾经感到的压抑和逼迫都减弱了些。
烈帝与南舟是同辈人,魏云音话已出口才觉得不妥。果然烈帝将头抵靠在椅上,整个人几乎是陷在衣服堆里,失笑道,“朕确实老了,也到了该颐养天年的时候。你说得对,为君者身不由己,折子朕还要考虑,你下去吧。”
烈帝摆了摆手就不再多说,魏云音顺路去钰兰台又看了看南舟,说起烈帝不肯准旨。南舟并不意外,“我并不急,你别和他对着干。”
魏云音巴着南舟的肩,仔细端详他的脸,半晌才道,“父亲好好养身,宫里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有什么名贵药材,用得上的都往自己身上用。将来离开皇宫,可就难找这么好的条件,你身子不好,可我还要赖父亲几年。”
她难得显出调皮的少时神态,南舟也是感慨,摸她的发,又牵着她的手看她手中的茧,一时又不知道神游何处。
魏云音望着影壁上的剑匣,烈帝赏给她的宝剑,她转手就给了父亲。
南舟循着她的目光也看向墙上石青色的匣子,欣慰道,“她的剑,在你手中,定然是放心的。”
“我有自己的剑,用不着,父亲好好收着,也是个念想。”
从屋里出来,见院子里养了不少兰草,初时进宫钰兰台的兰草还近乎枯败,如今有南舟照料,也显出欣欣向荣之意。魏云音一闪眼就看上了两株,让管事太监领着,去敬事房挑出两个百岁松的花盆来,亲手挖了出来。
走时跟南舟说了声,南舟猜到她是给袁勖怀带的,也便带着几丝了然,又叮嘱她遇事多听袁勖怀拿主意,毕竟他为宰多年,会比魏云音思虑周全。
出宫后先回府一趟,献宝似的把兰花往袁勖怀面前一递,他只淡淡看了两眼,但嘴边略有弯度。魏云音就知道他心里是喜欢,便摆在卧房窗上,时时能赏玩。
袁勖怀看她一身的泥,在她摆弄花草之时,就吩咐了下人去准备洗澡水。他手脚仍然很不方便,于屏风后听见水响,魏云音也不避忌,一边洗澡一边同他说话,把要去商幼清府上给他儿庆贺百日的事一说,问袁勖怀要不要去。
“我腿还疼,便不去了。让管家准备几坛好酒,再带点玉器,皇上赏给你的还多吧,你拣两件看着顺眼的给他儿子贴身戴。”袁勖怀一想,魏云音多半不会选,于是等她洗完澡,又叫下人把玉器送到房里来,他腿不便屈起,长条条摊着两条腿在席上,认真拣选的模样让魏云音看得呆了。
他选的是一对翡翠墨玉刀,两枚羊脂白玉的玉珏,并一个精致的玉佛吊坠给商幼清的夫人。
选完了见魏云音还呆着,他叫下人拿去包起来,把魏云音从自己肩上推开些,蹙眉道,“很热,别粘着我。”
“就黏着,恩师不喜欢我黏着?”她死皮赖脸地把脸往袁勖怀肩膀上贴,袁勖怀还要挣,就贴着他的唇亲了。
闹得袁勖怀满面通红,又出了薄汗。当日将袁勖怀从牢中带出,他面如死灰几乎死去,现在又恢复魏云音起初见到他时谦谦君子玉面无双的模样,她近乎痴迷的目光让袁勖怀只觉得耳廓都在发烧。
明明是个孩子……
怎么就成了现如今的关系。
“别闹我了,我身上不方便,待会儿又粘一身汗,你还得伺候我洗澡。”
“我乐意伺候着你,伺候你一辈子。”魏云音嘴一撇,不甚在意。
袁勖怀终是笑了,浅浅一点,宛如拂晓钩月,挂在天际那么一点,却让人别觉得有一番趣味。魏云音揽着他的肩背,趁袁勖怀不注意,又轻轻亲了亲他的嘴角。
“皇上今日下朝留我说话,辞官一事,暂时怕走不成。”
袁勖怀早已猜到,也不以为怪。
“不过我还是要走,现在就等寻个办法把父亲弄出宫来。”
袁勖怀没有立刻回话,魏云音抓着他的手,忐忑不安道,“恩师愿意与我离开京城归隐田园的吧?”
袁勖怀沉默片刻,微微点头。
“那就好。”魏云音松了口气,“你成天不苟言笑的样子,让我还有点担心,若是临了你忽然说不走,我该怎么办。”
袁勖怀没再多说话,催魏云音赶紧挑一身得体的衣裳,又吩咐人备轿,他默默看魏云音在自己面前系上一条翠色玉带,她平素是男儿装束,头发尽束起,比初见多了英气和杀气,样貌和皮肤的改变虽让她多了美丽姿容,但眼睛太亮,如同出鞘之剑,根本遏制不住。
魏云音出府去差不多半个时辰,袁勖怀才磨蹭着从席上爬起,两只手撑着榻沿。
这时传来叩门声,推门而入的是夏扬。
小脑袋在门边探头探脑,过一会儿才撇撇嘴,“那女人又出去了?”
袁勖怀板着脸,“你该称她将军。”
夏扬不以为意,大模大样在屋里转了一转,忽然转过脸来,圆乎乎的包子脸上尽是不服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成天往外跑是去见谁,就那女人还死心塌地跟着你,又病又丑,哪儿有小爷我风流,小爷我长大必定是英气逼人玉树临风轰动京城的才俊……哎哎,舒窈你别扯我!”
舒窈叉着腰,一只手掐着夏扬的耳朵,把他提拎出去,“我让你喝药,你到处跑什么,闹着袁先生,等你娘回来打不死你。”
“谁是我娘,你胡说八道!”夏扬反手就是一爪挠向舒窈,舒窈早料他不服管,把他两个手死死按着拖出房门去。
每日夏扬都要来闹一回,袁勖怀觉得,他心里早已把魏云音当成亲娘,就是嘴上硬。魏云音杀过的人那样多,却一个二个的小孩往家中捡。
她终究还是女人,揣在心里的心事,不过是家。她想要一个家,有夫有子有父亲,若是来日安定,她定还想要同韶容再见面。
这些他都了然于心。
但有些事他不得不去做。
袁勖怀起身,端方板正的脸出现在镜子里,纵然便服也遮盖不住他为官多年的威仪,把衣冠一正,他走得慢,却还是走出了将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