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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第九十章 天地恣意(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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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朝出宫,魏云音站在宫门口,回头一望,巍峨皇宫,红墙绿瓦。宫墙比一般的府院高深许多,她越发觉得圣意难测。
马车的铜铃声传来,魏云音认得是韶容的马车,果然,韶容捞开帘子对她招手。二人手握在一起,一借力,魏云音上了马车,吩咐空轿子自行回去。
一上了车她就疲惫不堪地支住头。
片刻后听见韶容说,“父皇有意留你,等开了春,我再去与他说。”
“不能你去说。”
韶容沉默。
因他母妃身份特别,烈帝对他向来怀着复杂的感情,疼爱起来又忍不住有怨恨,怨恨中又有亏欠,是以父子二人多年来关系微妙。韶容借助苍月神弓救回他母亲那次,更让烈帝清楚,他身上流着正统的王室之血。
但同时也给了烈帝一记警钟。他的王位来得不光彩,名不正言不顺,都是因先帝耳根子软,他利用她的感情,一直包藏祸心。
后来更在漫长岁月里辜负她的信任和感情,先帝死时,有没有不甘韶容不知道,但遗憾必定是有的。女人在情感上大抵总是处于弱势,哪怕女帝也不例外。
“皇上要袁勖怀入朝,赦免前罪。”魏云音的手掌遮着眼睛,话声中有不甘有迷茫,“我不知道他得知这个消息会如何想如何做。”
韶容这才发觉,她的声音发颤,对袁勖怀,她实在有太多担忧害怕。
韶容心底里一软,伸臂将魏云音揽过来,“别怕。”
他心里想,无论将来如何,无论何时何地,他都将在她身后,做她的支撑和依靠。但这话他没有说。魏云音靠着他,渐渐把肩膀缩起来,蜷在他胸前抵靠了一会儿,猛然睁眼,坐起身来。
“今年走不成,就明年走,也没有几个月了。”
她这么说,捞开窗帘,目光在京城大街上盘桓逡巡,飘飘然没个着落之处。韶容心底一痛,却也没话可以安慰她。
从门房进府,魏云音没有立刻去见袁勖怀。过不一会儿,府中喧嚷,是宫中宣旨的人来了。她整装,与袁勖怀一并跪在前厅里接旨,让袁勖怀跪在软垫子上。
谢恩时候袁勖怀接过明黄绢布,打发公公赏钱,恭喜的话二人听着都没什么意思。不仅魏云音不见得惊喜,袁勖怀脸上也没见因为复职而高兴。
将军府改换头脸,又是季王府了。
可南舟并没有被放出宫。
魏云音督促着换匾额,晚膳之前赶着又进宫一趟把消息告诉南舟。
她父亲没多少意外,见她跑得额上都是汗,拿帕子细细给她擦了,一双温润的目盯着她,“他前几日来同我商量过此事,所以我早就知道。”
“父亲,我想上一道折子,接你回府中住。”
南舟沉默,低头思索片刻,抬起脸来淡淡的遗憾不动声色,他说,“暂时不要请命,他如果要让我回去,平反之后,照理就会让我出宫。既然没有这么做,就还有别的考虑。”
“能有什么考虑!”魏云音登时怒了,拼命按捺怒火不欲当着南舟的面发作,说话喘息起伏,“他就是把你扣在宫中做人质,以此要挟于我。”
手被南舟握住,他示意她坐下,眼睛往窗外一瞟,是警示她隔墙有耳。
魏云音嘴唇绷紧,片刻后怒气稍平,目中微红,“爹,我不想留你在宫里担惊受怕……”
南舟微微笑着摇头,抚摸女儿的手,“为父什么事情没有经历过,宫中一切都好,吃用也没人亏我,何况我住的是先帝从前的宫殿,宫里人都鬼灵精,没人会苛待于我。”
魏云音嘴唇微颤——
“可我害怕。”
南舟知道她怕什么,闭目摇头,“他现在还不会,他还有用得到我的地方。”
魏云音觉得腮帮发酸,将头抵在南舟胸膛,像小时候一样,像一只失了家的无助流浪狗,在南舟怀中拱蹭。
南舟抱着她,抚摸她的头发和背脊,只觉得她背脊颤抖不已,心底的怜悯都随着手掌温柔的动作流露而出。
他轻轻抱着,又想起来那个顶天立地的女人,他们的女儿。
这种想念让他有点眼前所见不真实的错觉,南舟发了会儿怔,魏云音也平静下来。
出宫前又对钰兰台伺候的下人恩威并施地叮嘱一番,希望能保她父亲在宫里的日子不要太难过。刚走出钰兰台的门,就听见连绵不断的惨叫声。
走前两步,看见门口有人架着长凳,哀呼是从个小太监嘴里发出,看模样也就十七八的年纪。见有人来,赶忙咬紧牙关,直把嘴唇咬得血肉模糊也不肯再叫一声。
旁边施刑的公公在数,数到五十,那少年脱力地从长凳上滚下去,也没个人扶,滚在草地上,背部着地,痛得又哼哼了一声,艰难滚爬翻身俯趴,之前滚过的地方,连草叶都沾了血。
“将军……”宫侍又在催促。
魏云音瞥他一眼,那宫侍也知情识趣退到一边。魏云音走前两步,把那少年扶在臂弯中。
那人疼得说不出话,还拼命想把魏云音扒开,头发被汗沾湿在脸上,紧闭着双目,长睫颤个不停。
“犯了什么事,打成这样?”
那几个宫侍都见过魏云音,知她是皇上面前的红人,不敢开口。
“说!”魏云音肃着脸。
其中一个小公公瞟了瞟同伴,见他们都不愿出面,走上前来低声回话,“是大皇子让打的,奴才们也不清楚,只说是别打死了就成。”
怀里的人挣扎个不停,费了好大劲才抱起来,几次因为他突然挣扎,差点连魏云音都控不住他把人摔到地上。弄得她一手湿漉漉的,血腥气她是闻惯了,神色不变,只压低嗓子威慑一句,“再动就命他们活活打死你算了。我这人,杀人如麻,你命如草芥,打死也算不得什么。要活命就安分点。”
少年怒瞪她一眼,终于是没有力气,一直梗着的脖子最后不得已依靠着她。
魏云音示意带路的宫侍往宫门去,几个奉命打罚那少年的宫侍慌了神,连忙求她留步。
魏云音头也懒得回,“去回大皇子,人我要了,犯了什么事算我身上。”
几个宫侍都知道她身份,再不好说什么,只得去向大皇子复命。
把人抱上马车那会儿,魏云音的袍子都被血浸湿了,血迹有将干的迹象,黏黏糊糊的。血气冲得车夫忍不住多嘴,“将军怎么就这么抱着,让奴才们来弄,脏了您的衣服。”
怀中的少年一抖。
魏云音含笑道,“反正都脏了,回去洗就是。找个人去请陈太医来将军府,就说我要看病。”
上了马车,魏云音也没把人放下。
怀里人紧紧闭着眼睛,但眼珠在眼睑下滚来滚去,显然并未睡着。
“到底犯了什么事,让大皇子恨成这样,什么事不能顺着点他,都进宫当太监了,就该知道命有贵贱。”
少年肩膀一挣,想离开魏云音的怀抱,她轻而易举就让他没得挣脱。
“被打成这个样子,丢在宫里就是个死。”
犯了事,没有身份地位,放在宫里也不会有太医去瞧,烧个几天,受尽折腾,一条命就无声无息没了。
魏云音扬声催促车夫赶快些。
她也不欲同他多说,这时候却有个微弱的声音说——
“我不是太监。我是音无人。”
原来南楚一战大捷之后,边界附近几个小国纷纷来朝,魏云音没上朝,也不知晓这些事。何况不是什么大事,也无人向她提起。
这时候她才隐隐明白,为什么烈帝不肯放她辞官,大概还想乘胜将边界往南再推。但凡质子,来朝应当以礼相待,而这个音无皇子遭受的待遇无非说明一件事,西陌没把那些个小国放在眼里,质子送来,就与战俘无异。
大概这个皇子在自己国内也不受宠,否则不会孤身一人被留在西陌,连个护卫都没有,也应当没什么本事,否则早就被人带出宫去了。
“都是皮肉伤,好好将养,把退烧的药吃了,再按下官的方子吃下去,按时外敷,也就没什么大碍。”
魏云音吩咐了下人照看他,就去袁勖怀那里探看,顺便也想看看对于再入朝,他是欢喜还是不情愿。
于是晚饭摆在袁勖怀房间里,两个人单独吃,也是为了说话,下人们都识相地不呆在屋里伺候。
魏云音给他夹菜,身上衣服还没换,袁勖怀嗅见血气,目光在她身上一转,也没问。
魏云音只好道,“大皇子差点打死音无送来的质子,我顺手救下来,到现在宫里还没来人问,当是没什么打紧。过几日他伤好了送出府去,当积点德。”
说着又给袁勖怀夹一筷子菜,若无其事问,“明日要上朝,你的腿不能久站,我跟皇上请了旨,明日你可坐着听政。”
袁勖怀“嗯”了一声,显然心不在焉。
“有心事?”魏云音放下筷子。
“温惠年龄大了,我想请皇上给她赐婚。”沉默了半天,袁勖怀才含糊道。
魏云音一直盯着他看,看得他怒而把筷子放下,“怎么?”
她一笑,“没什么,朝中青年才俊不少,我帮她留意一个?”
“大殿下派人去过温候那儿……”
魏云音转了转眼珠,从袁勖怀脸上看不出什么,他似乎不太在意此事,但若说不在意,按着他的性子,更是提也不会提起只言片语。既然说了,那还是有点在乎。
魏云音也没什么好吃味的,毕竟出生入死,过去的心结早已打开,她只是说,“那我上一道折子,请皇上赐婚,让她风风光光出嫁。”
袁勖怀又“嗯”一声,一顿饭的功夫里,让魏云音觉得他有点心事重重。但袁勖怀自己不说,她也不好问,若是问了什么他不想答的,反而尴尬。
夜里照看着袁勖怀睡下,又查过夏扬的功课,两个小孩一通胡闹,直教魏云音有点头疼。夏扬非要让魏云音看他百步穿杨,于是约好过两日不上朝,带他去皇家猎场开开眼,届时再认真给他选个师父。
回到房里魏云音想起干戚来,送回去这么些日子杳无音讯,夜已深,毫无睡意的魏云音又提笔给干戚写了一封信,大意是问候身体,朝中诸事都请他不必担心。拿火漆封好,命人连夜并两坛好酒送出去。
刚刚收拾妥当睡下不久,下人一阵急拍门。魏云音睡得迷糊糊,不想从床上起来,懒着声问,“什么事,不要紧的明日再禀。”
外头人也不知道要紧不要紧,只报了一句,“将军带回来那个小少爷,吐起血来了。”
人命关天的事,魏云音的瞌睡顿时都没了,赶紧起身又派人再进宫去请太医,她一看那音无皇子就是个要面子的,舒窈是个女的,他定不肯让她瞧。
果不其然,本想让舒窈替他先看过。
伤在那种地方,那少年抵死不从,差点弄得从床上滚下来,本只能趴着睡,为了躲避魏云音抓他的手,在床上一通乱坐乱躲,疼得脸都白了。
魏云音看准他两条胳膊一个擒拿抓住了就按在床上,他没什么力气,脸埋在枕头里。魏云音伸手去扒他裤子,舒窈等得早已不耐烦,在一边嚷嚷——
“我是大夫,谁爱看你了,就你这样儿,送我看我还不看,有什么好害臊的,又不是女的。”
察觉到亵裤被松开,魏云音按着他的那只手背上蓦然一烫。
她一愣,看见音无小皇子竟是哭了,死死咬嘴脸埋在枕头里,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羞愤模样,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
魏云音无奈叹一口气,“罢了罢了,等太医来吧。”
说着松开他,那少年还要躲,魏云音忍不住发狠道,“你给我好好趴着,不然把你扒光了挂在城门口,来往百姓想看就看。再闹得府里人没法睡觉,我二话不说立刻把你挂出去信不信。”
少年两肩不停抖颤,红着眼恶狠狠一瞪魏云音,就像死了一样闭上眼转过脸对着床内,除了抖如筛糠看得出是个活的
舒窈一脸忿忿还待说什么,被魏云音拉到屋外去,让她带着夏扬去睡。
舒窈这才发现自己起来的时候,夏扬也跟着爬起来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那小子每次睡觉都闹腾得要死,这会儿要哄着睡更烦更折腾。转脸来对着魏云音就是怒斥,“下回再带些来路不明的什么猫啊狗啊的回来,我就要你好看。”
魏云音一阵苦笑,看着气鼓鼓的大的带着没睡醒的小的去睡觉。
等人都走了,就在偏堂里坐着,让人泡杯酽茶来醒神。那边屋里也不再有动静,太医被连夜叫来也不敢抱怨,进屋又查看一道,重新开过药已经是四更天了。
魏云音盯着他把药吃了,少年含恨死盯她放在他腰上的手,喝药喝得很急,喝完就拍开她,狠狠道,“下流。”
“……”
待送走了太医,魏云音实在觉得心头憋闷,折返回他屋里,想说我看中的夫君与你是云泥之别,等你身子好了我就让你开开眼之类的。
音无皇子却因为太累,趴在枕头上睡着了,身上的被子早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拨到地上。魏云音捡起来给他盖好,抱他挪个舒服的姿势。看他脸上泪痕斑驳的样子,心头一软,觉得异国他乡也是可怜,遂不再计较,由得他去。
五更天起床上朝,魏云音晕乎乎的,天气又热,还没到朝堂她就觉得自己中暑般不舒服。
袁勖怀发觉她脸色不对,在朝房里让人送些凉茶来,喝过之后她稍觉好些,给袁勖怀一个安慰的眼神。
朝堂中人多口杂,自他二人进入,别的大臣就不再说话,沉寂得近乎诡异。
魏云音倒是无所谓。
袁勖怀只坐了会儿,就出朝房去站着,商幼清本同楚行云在说话,楚行云得了一方好砚,想让商幼清什么时候去自己府上拿。
“反正我是个不懂舞文弄墨的,这玩意儿又拿不回去,送给你好了,你可要记着我的好。”
商幼清看见袁勖怀出来,对楚行云点点头,尚未开口,楚行云已嚷开了,“丞相大人!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袁勖怀点头,“好。”
“那就好,你好我好大家就好。”楚行云笑眯眯道。
商幼清摇摇头,冲袁勖怀拱手。
袁勖怀看了他一眼,为近日他代领丞相一职之事道了声谢,商幼清客气道,“哪里,下官年纪轻,许多事情周全不过来,幸而丞相复职,否则再过几个月,下官可能会形销骨立了。”
袁勖怀知道他是客气,一朝之宰辅,若是有机会,哪个文官不想坐着个位子。只是坐过的人才知道,坐如针毡说的就是这个位子。
此时殿上金锣响,一行官员浩浩荡荡入朝去了。魏云音与袁勖怀分列两边,文武分职。袁勖怀入座当时,她伸手相扶,已是让朝中众人认清,如今文武首辅同气连枝,在朝上说话更要谨慎分辨此二人的意思。
烈帝见袁勖怀上朝,特意慰问两句,散朝后又留魏云音和袁勖怀去书房叙话,对袁勖怀说的第一句便是,“爱卿受苦了。”
魏云音心头冷笑,嘴上不说,只是听烈帝反复数落太子不孝。
从御书房出来又碰见商幼清面圣,袁勖怀坚持要自己行走,她便保持在近处,随时留意他步伐是否稳健。不过到宫门,袁勖怀额上已有薄薄微汗。
走到这儿魏云音也不必再管人多嘴杂,袁勖怀身体一轻,就被抱了起来,登时满面通红,没来得及表示不满,已经稳稳坐在车内。
魏云音抿着唇,“你这么轻,我抱你又不费什么劲,有什么好害羞的。”
马车行进中。
袁勖怀闷在一边脸红了会儿,忽然间说,“明日我搬回丞相府住,你找个人递话给管家,让他带人打扫府内,免得明日手忙脚乱。”
魏云音登时脑内一懵,而袁勖怀只是不看她,将目光调出窗外。
这时魏云音才意识到,有什么事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发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