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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九十二章 天地恣意(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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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中旬,袁勖怀回丞相府去已有十来日,魏云音忙于兵部奔走,也没抽出空去他那儿走动。只听下人来报,丞相自回府就闭门谢客,去访的人多,但没见放谁进去。
丞相本人也很忙,常是天不亮就进宫,天黑才返,也是没空见客。
六月十七,暑热难当,年过六旬的户部老大人黄勋在朝堂上闷了过去,太医来了对着人中一通猛掐才悠然醒转,不知身在何处,被人扶到朝房歇息半个时辰,才清醒过来。
烈帝干脆下旨罢朝十日。
魏云音得了空便去看南舟,从钰兰台出来正好碰见大皇子。韶武带着的一圈宫侍中,有三个眼熟,正是当日责打景行的那几个,其中一个眼见,见魏云音迎面走来,胆怯地往后缩一步。
韶武也便看见她来了,笑迎过来。
“魏将军今日得空来看令尊了?”
“嗯,见过大殿下。”她略拱手。
韶武侧环视身后人一番,想起了什么,让魏云音先别急着出宫,去他的凤阳宫坐会儿。总归无事,魏云音也没推辞。到得凤阳宫,见宫人稀落,奉茶的她隐约还记得,是凤阳宫掌事的宫女叫翠容的。
她便叫来问话,“大殿下宫里就你们几个人伺候?从进门到现在,我看才十来个人。”
翠容摇头道,“原本加上常来这边当值替换的也有五十六个人,大殿下成亲之后将要分府出宫去住,是以才裁了人。”
魏云音啜了口茶,茶是好茶,现在看来,韶武的处境比腿废之时要好得多。
与翠容说了没几句,她困劲上头,支着头打了会儿盹,再醒来时韶武已经归来,正坐在她旁边喝茶,想是回来见她还在睡,便没叫醒。
魏云音大大咧咧道个歉,便正襟危坐,问韶武,“大殿下叫我过来,是有什么要吩咐?”
“也没什么吩咐,就是上次的扇子,你可愿收下?”
魏云音会意,“包起来吧,回头下官给父亲送去,大殿下费心。”
为了把扇子找了她两回,这一回大概也有几分,给了她个人料定她会收下礼物的笃定。韶容命人取东西来,只见那扇子早已经用盒子装好。
“音无那个质子,虽无什么大用,但也是质子,放在将军府似有不妥。”
这才转到正题,魏云音暗道韶武沉得住气,从景行离宫到现在已经十多天,也找太医看过,烈帝还没过问,正说明那是个无关紧要的质子。
“音无小国,皇子在宫中丢了性命总也不好,虽不至于要讨好他们,但事关邦交,等他身子好些,下官再问皇上请旨看能不能放出宫。”
“质子放出宫,这事还没有先例……”韶武面带不虞。
魏云音也看了出来,他还想让景行回皇宫,但韶武即将分府出宫住,把景行留在宫中也碰不得几天。魏云音心生怀疑,索性顺水推舟道,“那便等他身子好些,直接送进宫来。”
韶武脸色这才好些,又留魏云音在宫中吃饭,她自然是不想和韶武一个桌子吃饭,只说府上还有事,韶武也没多留,出得宫去。
魏云音坐的轿子刚出宫门走过一通青石小巷,掉了头不去将军府,往温候府上去了。
下人进去通传不多久,温候亲自出来迎,看着容光焕发,精神头很好,肚子微发福,额头上两道眉突出,眼睛熠熠生光。
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女儿年纪大了,温候也很是担心嫁不了好人家,如今许给大皇子当侧妃,如果大皇子继位,将来极有可能就是贵妃,温家上下皆一派喜气。
赐婚的旨颁下来有三四日了,只等韶武的府邸落成,开府即可成亲,届时与安国公家的小女儿一起入府,即便安国公家的女儿才是正妃,二人地位也不相上下。
魏云音进温惠的屋时,她正低着头绣嫁衣。见来的是她,将手上的针线活计都先收起来,将床腾出个地方,让魏云音盘腿在席上坐下。
半晌魏云音都不曾说话,温惠才问,“今日你来,是宫里头有什么话示下吗?”
“没有,是我想来看看你。”
温惠很瘦了些,身着翠绿的一袭裙,头发一根白玉簪挽着,斟茶的手腕上,几个翡翠镯子叮当作响,腕子瘦得不盈一握。
“请。”
魏云音端着茶杯,袍襟塞在席下,喝完一杯茶,心底里琢磨怎么开口,磨蹭半晌,才开口问,“这门亲事,还和你的意思吗?”
温惠一愣,尽量掩饰,目中仍然难以收敛嘲讽,“不是将军请的旨吗?”
魏云音嘴唇嗫嚅,就算不上那道折子,袁勖怀也会上,袁勖怀不上,韶武自己也会提亲,至于为什么最后是她抢了先,魏云音心里明白,她是出于私心。
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说来说去不过是为让自己心里好受点。
“你放心,我不会抗旨,温家上下都因我这一嫁喜庆万分。也该让我爹放心了,等来等去,等来的都不是自己想要的,既不是自己想要的,嫁谁不是嫁。”
魏云音面上讪讪,她想说什么,又没什么可说。无论如何温惠是许了人家,再不会同她抢袁勖怀的了。可也高兴不起来,说起来温惠本就是一副不争不抢的样子,反倒她小人作祟是真的。
她也没留在温家吃饭,问候完只说想找个武功好的教夏扬武功,让温候帮着留意。温家的生意四通八达,给夏扬找的师父,魏云音希望不是朝中之人,免得夏扬被卷进什么不必要的争斗之中。
回到府中觉得身上太热,命人打水来洗,沐浴完毕又坐在树下躺椅中小盹一会儿。
这时节正是府上荷花开得妍丽之时,满园菡萏飘香,荷花香气清雅甘冽,解去些暑气。晚上喝了点荷叶粥,厨房弄的鸡丝牛肉片什么的这大天气吃不下去。吃完饭就开始想丞相府外巷子里那家馄饨,许久没吃过了。
干脆先去书房写会折子,天暗下来,天空无月。她径自推了下人,没给门房打招呼,步行去了馄饨摊,点一大碗馄饨,让老板加许多香菜。
吃得大汗淋漓,那老板问她要不要绿豆汤。
魏云音乐得消暑,喝了三大碗才停手。西陌这时辰街上人还多,老板生意好,尤其绿豆汤销得快。
不一会儿有个穿深红裙裳的妇人来摊子上,怀中还抱着个孩子,孩子手上的拨浪鼓不规律的晃动。
那妇人见了老板,脆脆地喊了声,“爹。”
老板应了声,妇人便将背上背篓放下来,将孩子置于其中,卷起袖子帮忙老板舀汤水递送给客人。
魏云音在馄饨摊子上坐到夜半,还剩下一桌客人时才走,留下十两银子,够在这摊子上吃上一年的馄饨。不想还没走出巷子,那妇人就追了上来,将找零给她,跑得额头上都是汗水。
“客官你钱给得太多,爹让我一定找给你。”
魏云音也不勉强,收下钱绕着绕着就绕到了丞相府门口。府门紧闭,宅院深深,在门口站了会儿,天空开始掉落雨滴。
雨水大颗大颗砸在脸上,不一会儿便催城而来。
她站在丞相府门口的大树底下躲雨,忍不住想起刚来京城那天,也是在这棵树下,她等了很久才有人来开门。
雨太大,树木根本抵挡不住,直下了足足一个时辰。丞相府的门始终也没开,她回到自己府上,在门口就把门房吓了一跳,直往里头跑——
“将军回来了!快烧热水!将军淋成落汤鸡了!”
可不是,落汤鸡,丧家狗。刚一进内院,就被舒窈乍呼呼地拉进去灌了一碗热姜汤,发了一背的汗。
她呆愣愣坐了会儿,哭笑不得地将身上裹着的被子都扒下来,戳着舒窈的鼻子——
“这么热你想热死我不成。”
黑猫懒懒倚在舒窈脚边,舒窈懒得搭理她,照旧命下人拿棉被把她裹着推到床上去。
折腾到大半夜,才算睡下。
翌日起来,没有发烧,只是一身又湿又汗,黏黏糊糊十分不好受。魏云音抽鼻子嗅了嗅身上的酸味儿,受不了地叫人打水沐浴,急急忙忙收拾妥当去上朝,都到了宫门口才一拍脑门想起这几日罢朝不必去。
但既然来了,正好韶武让她转给父亲的扇子也还带着,索性就入宫去见南舟。
南舟脸色不好,像是没睡好,魏云音问候了几句,知道是暑热晚上没睡好,坐到南舟身边帮他揉肩,一边看他打开装扇子的匣子。
南舟一副见惯了的样子,也看不出喜欢不喜欢,只是叫人收起来,说了句,“他是有心。”
魏云音笑说,“是有心,要不是皇上下旨不让别人来,估计他都来过好几回了。”
南舟听出她话里有话,遂问,“近日朝中有什么动静吗?”
魏云音答,“太子死了,烈帝一直拖着不立储,韶容曾想说服我与他一道……”她顿了顿,仔细观察南舟的脸色,见他神色如常,才又续道,“韶武也找过我,话没说明,之前打听遗诏的事情我去回了他说未曾听闻。丞相复职,六部大臣急着找他问询,丞相府这些日子闭门谢客,我猜他还在犹豫。”
犹豫什么魏云音大概知道,前朝今朝的种种复杂之事袁勖怀都清楚,袁家世代忠心,只是忠于谁就不好说。何况袁勖怀不是袁父,不能以前辈来揣测。他与韶武的感情是必须考虑在内的一个因素,袁勖怀搬回丞相府之后,距离使然,魏云音才彻底想明白一件事。
此事要让袁勖怀从朝堂中抽身随她高飞远走是不可能的。
他答应她随她走,既是感念她痴心一片,也是当时死里逃生,大概感怀死生的人生无常。而世事更迭常常不在人掌控之中,人心最是难有定数。
听完魏云音说话,南舟沉默地垂目看棋盘,他正同自己对弈,手中黑子迟迟未下。
不一会儿,他丢开棋子,缩在榻上,目光调向窗外,沉声道,“袁勖怀,当会推韶武一把。昔年他们一同作战,加上韶武的腿是因为他当年失策,年少时候的愧疚,会压住他一辈子。只要韶武拿捏住这个,袁勖怀至少将看着他登上王位才会离开京城。”
“谁当皇帝于我们都没什么影响,若是韶容做皇上,必定能善待兄弟。我担心的是,韶武喜怒无常,近年脾性乖戾又多疑,韶容也说成王败寇,一旦韶武得知韶容曾使动那把弓,依照韶武的性格,恐怕韶容难保性命。”
南舟想了一会儿,宽她的心,“他还没有决定将皇位传给谁,况且先帝一事他多有亏欠,也许会在韶容身上有所补偿。”
魏云音想了想,很是拿不准烈帝的意思,如果要将皇位传给韶容,如今看来,他既没有外戚相帮,年前赐婚给韶容的侧妃也不过是户部尚书,已经入府。待韶武的两个妃子娶过门,他将得到安国公和温候两家相帮,如今羽林守卫领职的是安国公的长公子,正是韶武未来正妃的亲哥哥。温候家更不必说,家财万贯,朝中新贵。
韶清无心王位便罢,五皇子尚在襁褓,其母静妃家中并无权势,全凭年轻美貌得烈帝喜欢。
“现在看来,若烈帝不一意孤行,能坐上储君位的会是韶武。”魏云音心头一凛,“此前他腿没好,我曾听过不少宫中传言,说他脾气甚是暴烈。后来腿好了,整个人似乎都变了。最近几次见面,他也常是面目含笑,隐隐还想讨好父亲。如果不出大错,他即位的可能稍大。”
南舟点头道,“本来立长子为储也是天经地义,不如你找个时候再去韶容那处问问,若他不是一心恋栈权位,谋个藩王之位我还是可以出几分力。”
从宫中出来,魏云音心里头乱如麻,她不想父亲卷入这场争斗。南舟的意思是让她去对韶容横陈利弊,如果韶容愿意,将来当个王,远离京城就是。
魏云音却始终觉得此事不妥,烈帝迟迟不肯表态,又迟迟不放行,让她隐隐觉得朝中还有大事发生,至于是什么事,又猜不透。
晚上吃过饭,带上两个小厮去韶容府上下了两盘棋,都是她输。
韶容丢开棋子,微笑道,“长这么大,棋艺全然没有长进,什么时候我好好教教你,袁丞相爱对弈,技艺又高,来日你老是输,丢的可是我的脸。”
魏云音按下袁勖怀与她近日颇疏离不提,茶还没喝见底,就切入正题,“我今日来是有事想问你,你看皇上打算什么时候立储君?”
韶容垂目,面色一沉,“我也吃不准父皇的意思,这个月找我去御书房单独见了几次,都是说母妃的事情,他似乎很想念母妃,还计划下个月中去皇陵拜祭,在行宫待上十天避暑热。”
这事魏云音还不知道,韶容见她诧异,又道,“此事才刚对我提过,恐怕连皇兄们都不知道。不过下月开初,大皇兄就必定会知道了。毕竟一应用的都要准备,宫里必然要分出人手来筹备,大皇兄还住在宫里,就算父皇不说,他也会觉察。”
魏云音想了想又问,“行宫的守卫是谁负责?”
“都交给羽林军,看父皇的意思,也许会调集城北驻军参与布防。”
魏云音点点头,心底里盘算起主意,如果有驻军参与,确实安全许多。非常时期,她不得不多个心眼。这节骨眼上,若烈帝不幸身死,韶容必定没有力量与韶武相抗。
这种种她并未与韶容说,毕竟也可能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想,她只是隐隐觉得袁勖怀回府恐怕与韶武暗中有什么约定。
二人说完国事,韶容命人拿糕点上来,是魏云音小时候喜欢的绿豆糕,韶容笑说,“我亲手做的。”
咬下一口,俱是清甜,这时节吃着消暑,又有酸梅汤,她喝了三大碗才算完。
韶容亲自送她出府,让她就算无事也多来府上聚聚。等韶容转身回去时,魏云音看见个瘦弱的女子站在府门前相候。
隔得远,女子面目模糊,看装束大概是韶容的侧妃,苏户的女儿。
二人两手交握的样子看上去甚是夫妻情深,魏云音稍稍放下心,毕竟这门亲也是她搅合出来的,苏家小姐得偿所愿,韶容似乎也很喜欢。
回府时候热得不行,魏云音急匆匆洗完澡要去书房,还没走到书房门口,下人来报说是景行又不肯吃饭了。
魏云音顿觉头疼,走进门去就是一声怒责,“三天两头你不吃饭闹给谁看?我没那功夫哄着你,你伤好了我还要送你入宫去的,到时候你看谁来将就你。”
她话吼完心头也舒坦了,难得景行没反驳,想着大概哄哄就肯吃了。
不想甫一进门,就看见景行的手垂在床边,苍白手腕上一道刺目血痕,血水把床褥都染红了。
景行歪趴在床边,有气无力瞪着眼睛看魏云音,目中隐约含恨。
魏云音赶紧叫人去把舒窈喊来,另命一人去城中请大夫,这时候入宫请太医太过繁琐,等太医来人都没命了。
她捏着景行的手臂,把人抱起来,干净从衣袍上扯下布条先扎住。
景行歪着脑袋,眼睛时睁时闭,口中念念有词低喃着什么。
她把耳朵凑近,才听见他翻来覆去在念——
“明月何时照我还,明月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