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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风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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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如银,可见处皆泛着冷白。只是一个剑式,头颅利落地离开了脖颈,温热的血瞬间喷薄而出,几滴朱红飞溅上少年的脸庞,为清俊容颜平添三分魅意。
卫庄轻震腕抖落剑身上的残血,双目余光察觉到了巷子深处月光未及的最黑暗角落里的动静,冷冷开口,“出来。”
尸体仍在地上,头颅仍在脚边。对于真正成功的死士而言摆在第一位的永远不会是任务,最致命的并不是任务最终的成功与否,而是被窥探却不自知。幸而在这点上,卫庄三年来惯常的独来独往给予了他莫大的敏锐。
卫庄淡然地等待着窥伺者现身,除非万全准备,否则冒进就是最不明智的选择。
颤颤巍巍的细弱脚步,出乎所料,走出来的是个衣衫褴褛的幼童。对于孩童,卫庄的印象仅止于宫中那些终日被姬妾宫人小心翼翼寸步不离环侍着的王族子弟。那些骄奢羸弱到不堪一击的小废物们表达欲求获得利益的手段只有一种,撒泼耍横。所以对于小孩子这种生物,卫庄从来没有好感。相比之下眼前这个衣衫褴褛连自己膝盖高度都不到的孩子,面对着一具身首分离的尸和一个满身血腥的人,不哭不闹沉静如水的样子倒是让他觉得有点意思。
不知这孩子是因何流落至此,但仅从所有外在细节就可以推断出也是有些过往的。可无论这个孩子是怎样到的这里,又在这个地方呆了多久,卫庄已经能够确定,他必然滴水不漏地目睹了自己执行任务的全部过程。这对于一名死士而言,是无法容忍的。
真是大意了……握着剑柄的手指紧了半分,不等他决定是否要挥剑,那孩子就已跑过来紧紧抱住了他的腿,费力抬起头仰视着他。单薄瘦弱的孩子,很脏的一张小脸,看得到小小的嘴角绷在一个很认真的角度,只有一双眼睛异常明亮如余烬中的火星,就那样灼灼地看着自己。
“松开。”卫庄俯视着孩子,面上不见丝毫温情,“我不是你可以依凭的浮木。”卫庄面无表情地掰开了孩子的手。在这乱世中谁能做到每一次都全身而退呢,既做不到就不能有任何负累。卫庄很清楚,当下的自己只是一条会咬人的狗、一把以血饲喂的剑,即使那双眼睛中的依恋令他多少有些动容,却依旧无法令他妥协。
“苍生涂涂。”苍老的叹息庄凭空响起。只是一刹那,卫庄顾不得身边的孩子,银眸嗜血骤然现出肃杀之气,以最快的速度回剑向身后横斩而去。未想执剑的手腕被一只干枯的手精准握住,断木裂石的力道轻而易举就被化解。右臂被折于胸前,血迹微干的剑刃距离喉头只差毫厘。
卫庄正欲反击,却想起脚边似乎还有个累赘。垂目,果见那孩子依旧牢牢地抱着自己,执着的双眼在这死生关头宛如一个笑话。这是吓傻了么。卫庄暗自无奈,于是便厉声道,“滚开!”幸而,那孩子闻言迅速跑开了。
解决了顾虑,卫庄凝神欲再施力。未想右手竟无法移动分毫,捏住自己的那只手看似并无力道实则如铜爪铁钩,根本挣脱不得。此刻,卫庄的额头渗出了一层薄而细密的汗水。
“如此果断实用的剑式,居然没有内力相配。”那人以一种笃定却又透着丝惊讶的矛盾语气得出了结论。
从来就没有教习剑法的师傅,又从何而来的内力修为呢。卫庄心中冷冷自嘲着。如果每个杀手最终的结局都是只有被杀而已的话,自己绝不妥协!听命也好杀人也好,这一切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成为强者过程中所必须的自我锤炼的砺石罢了,而所谓的强者,在凌驾众生之前……必须先要做到对自己狠绝!
卫庄放开手,短剑落下之际,未被制住的左手抬起,准确接住剑柄。电光火石间,剑身反转,带着绝决的力道直插向自己腹部。
身后那人似是低低一声惊叹,蓦地松开卫庄的手腕,骈指为刃以气相御,浑厚内力荡飞了少年手中染血的凶器,借力同时将少年一并甩开。
卫庄的视角被迫降低,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了不远处那个孩子的身上。
这样站立在浓浓的血腥气中安静地看着两人缠斗,不哭不闹,应该是真的不觉得害怕罢。当真是个很有意思的小鬼。卫庄嘴角不禁微微上扬,似乎带在身边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这是后话了,当下必须要脱出这困局才好。
凝起眼中凌厉卫庄不躲不避以最直接的目光迎上来人,于是他也终有机会看清那人的样貌。银发白须的老者,玄衣高冠,腰间没有佩剑。有遁世方外的超逸绝尘,可比之自己曾见过的那些道家门人身上那股逍遥出世的清凌太虚之气,却是截然不同傲决冷漠。
“置之死地而后生,此气可嘉。”老者抬手轻捋银须微点头表示赞许,复又道,“不过,逞一时之勇,伤己求胜,到底还是个愚笨的办法。”
“不战而屈人之兵虽为善之善者,但不过是个虚妄的理想罢了。只要能够获得想要的那个结果,付出的多少和付出的东西又有什么必要去计较呢?”卫庄反问老者,带着笑意的眉梢嘴角透出隐约邪魅。
“你读过兵家?”老者打量着卫庄,随即微笑道,“圣人所以能成其事者有五,有以阴贼之者。然则需善其用福,恶其用患。你既然已经能够想到在最坏的情况下破开一条生路,何不尝试尽可能去利用那些哪怕是最微弱的却是对自己最有利的条件呢?”
卫庄不语,他无法给出回答,因为这样的东西他不知道。他所会的皆自腥风血雨弱肉强食中来,所谓的可以利用的有利的条件,那种温情柔软的不劳而获的东西他从未遇见。
老者见卫庄陷入沉思,转而将视线投到了一旁的另一个孩子身上。不出所料,孩子的眼神中充满了戒备和警觉。老者道,“这个孩子看来很喜欢你,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而他会变成一个对你有利的条件。所以不妨就尝试着从留下他开始吧。”
“被一个孩子喜欢?真是可笑。”卫庄闻言嗤笑出声。自己再艰难再冷血,也不至于要到利用眼前这个孩子的地步。转头,那孩子果然依旧盯着自己。卫庄摇头,以一种极为随意的语气道,“不过一只蝼蚁罢了,留之何用。与其施予廉价的同情维持苟延残喘,不如放任其自生自灭尽早解脱。况且这个国家这个世道都是有病的,我救他这一次也不能改变他终要死去的命运。”
少年的俊逸脸庞因这故作玩世不恭而现出些许慵懒的媚态,而其后深藏的东西根本逃脱不开老者犀利的目光,“如果让你拥有驾驭这天下的能力呢?”
改变天下?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吧。卫庄根本不信,所以亦不作回答。
“苍生涂涂,天下燎燎,诸子百家,惟我纵横。云梦山五里谷,秋分来见。”声消影动,眼前的老者忽然消失了。待卫庄反应过来放眼寻去时,见得商星升起处有个苍老身影骑于青牛背上渐行渐远。
迎着月光,卫庄摊开双手凝视着掌心落满的银辉。驾驭天下……这不正是自己一直追寻的强者之道么。心中的纷扰和欲望在此刻豁然尽数沉淀而下,只余了那个唯一。缓缓收紧十指,卫庄牢牢握住了那个没有实体的东西。
小小的身形走了过来,双手捧剑,在卫庄跟前乖巧站定。卫庄拿起剑,眼光停留在被半干血迹侵染的小小指尖上。命运不可选择,却可以被改变。往后,这个孩子的一生怕是都脱不开与自己的关联了。
决定已下,卫庄却忍不住想要捉弄下这个固执的小家伙。
“都听到了?”归剑入鞘,卫庄低头看着孩子,“十六日后就是秋分。还要跟着我么?”
孩子依旧看着他,依旧不说话。
如自己这般双手染血薄情冷漠,与那样一双认真的眼睛相对到底是有些压迫感的。卫庄抬手揉了揉眉心故作为难,“我带不走你,我也不知道会去多久。”
“我等你。”稚嫩的童音,这是这个孩子自出现以来说出的第一句话。
“我没有地方安置你。”卫庄再进一步。
孩子的眼中丝毫未有动摇,“我可以去你现在在的地方。”
真是有意思。卫庄看着他,嘴角有嘲笑,“那里不需要废物。”
“我会变强。”孩子眼中的执着在此刻渗出了些许腥红。
同类的气息。这个小鬼在不久的将来会变得非常强,仅凭这份执着就足够了。“走吧。”卫庄展颜一笑,明媚的脸庞如清夜中盛放的花树,竟让孩子看得愣了。
卫庄手提头颅如往常般回到宫中,只是这次身边多了个孩子。进去复命时孩子独自在外墙边站着,面对往来进出的打量,小小的身形始终保持着安静。等看到卫庄出来,那孩子便快步跑过去伸出小手去牵那不比自己大了多少的手,而卫庄也不见厌烦,任由孩子拉着自己,两人离去的背景也不知引来了多少侧目。
卫庄先带着孩子去司膳房取了些吃食,然后去司衣局取新制的衣物。因为成长的关系卫庄并不会照顾人,所以便不加干涉,任由得孩子自己去挑选喜欢的衣饰。
回到冷宫,一切依旧被收拾得纤尘不染。走进后室,沐浴所需都已备好,也不知哪个有眼色的,摆了一高一低两只浴桶。
卫庄放下手里的东西对孩子道,“脱衣服。”
孩子闻言,露出了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一夜未合眼,倦意让卫庄失去了解释的耐心。迅速精准地捉住了那个准备逃跑的身影,卫庄三两下扯掉了孩子蔽体的衣物,直接将他扔进热水里。
水花溅起,贴在鬓角的发丝淌下零星水珠,衬着孩子气鼓鼓的小脸甚是有趣。
“不洗干净别想出来。”语毕,卫庄垂目去解自己的腰间的带钩。辅一低头,就看见那堆破布中滚落出一只带有精巧纹饰的青玉小筒。弯腰捡起,玉筒正面雕的是一位足踏双龙人面鸟身的神祇,背面是日月,盖子和筒口刻着柳叶纹,底部刻有一个“朐”字,玉筒下方的璎珞上穿着一枚骨铚。两个物件的表面皆是光洁莹润,不知经过了多少摩挲。打开盖子,里头是一束整齐干燥的草茎。卫庄轻抽出一支,却见其上盘踞着隐隐的紫气。这是,蓍草……卫庄微皱眉,将草茎小心收起,而后把玉筒放在了一旁的案几上。不再过多思索孩子的来历,卫庄径自除去衣物踏入了浴桶中。
待洗沐完卫庄又一伸手把孩子从木桶中提溜出来,甩给他一条干布巾。亏得孩子灵巧,独自就能够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还不忘走到案前将玉筒收起。
卫庄也不管他,只把饭食布出,而后去简牍堆中随意抽出一轴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那孩子走过来,掀起下裳前摆,左脚向右移过小步,右脚向后,双腿弯曲跪下,随后缓缓放下衣摆,整了整前襟和两袖,双手合在膝上端端正正坐到卫庄对面。卫庄的视线越过竹简,如此规范的跽姿绝不是寻常市井流民能够学会的。
放下手中的书简,卫庄提箸为孩子布菜。不似日常偶见的那些宫中骄纵皇亲子弟,孩子进膳时极为乖巧,夹给他的每一样都是规规矩矩地吃下去,只是当盘中落下一片炙鸭时忽停了筷子微皱眉头咬着下唇,似是有些为难的样子。
卫庄见他许久不动,问道,“不喜欢这个?”
孩子摇头没有回答。
卫庄思忖片刻,想起孩子贴身所藏玉筒上那个长有羽翼的神人,了然道,“不食飞禽?”
“是。”孩子答道。
“很多事自己不说旁人就不会知道。”卫庄伸手把孩子面前的漆盘和自己的调转了一下,举箸夹起那片炙鸭放入口中,“以后我会注意。”
孩子依旧不说话,嘴角亦微微向上翘起。依卫庄的个性,这大抵上也就算是道歉了。
饭后孩子主动收拾了案几。看着他拿了碗碟筷箸熟门熟路地出门去,没过多久又安安稳稳地回到冷宫来,卫庄面上虽不见情绪心里到底还是感到满意的。
孩子进得殿来,见卫庄手里拿着之前没翻完的那卷竹简,便轻手把带回来的小漆碟子在案头搁下。
“回来了?”听到孩子应声卫庄也不抬眼,只扬了扬下巴,“那边有书,如果觉得困就去内室,睡我的榻就可以了。”语毕,再不管孩子做何。
孩子又应了声,转身走向殿外。
等孩子去到院中卫庄才放下手中的书简瞟了碟子里的东西,是新摘的大枣。这小鬼原来也是会讨好人的呢。卫庄微微一笑,移步到琴案前。
有些日子不得弹奏抚弄,琴上沾了些许灰尘。卫庄扬袖小心擦拭,随后左手按下琴弦,右手缓缓落指,“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曲半,卫庄忽闻外头一声清越鸣叫。回头,见得一只大鸟落在院中,伸展羽翼和乐而舞。鸡首、燕颔、蛇颈、龟背、鱼尾、五彩色,高六尺许,有五类,色赤而朱雀、色青而青鸾、色黄而鹓鶵、色白而鸿鹄,色紫而鸑鷟。这只通体雪白,尚四尺许,应该还是只雏鸟。虽从未见过,但书中所记倒也属实。亏得自己这地方是常年无人问津的冷宫,否则不知道要引来多少轩然大波。
卫庄推开琴案起身走到檐下,“听凤皇之鸣,以别十二律。黄锺之宫,律吕之本。可惜我非周武王,不通竹管之技。”
那孩子见卫庄出来,只看了他一眼,依旧抬手去挠那飞禽颈项间的细小羽毛。白色的鸟儿一甩头避开孩子的手指,径自在孩子身边徘徊踱步,时不时地自喉中发出几声短促低鸣。一人一鸟嬉戏玩耍,极为亲昵,一时间似乎将冷宫中旷日的寂寥清冷都驱散了些。
卫庄环臂侧倚在门边旁观许久,犹自开口,“少皞氏之裔子曰重,佐木德之帝,死为木官之神孟。鸟身而人面,乘两龙,左手执柳,右手握规,号曰句芒。常羲望月创太阴历,勾芒氏观日象而为太阳历,后两族合婚是为朐。郑有大觋,朐姓,白氏,以蓍为卜,郑亡而隐,不知迹也。”
那孩子听见少年朗朗话音抚摸鸟羽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持。
“凤儿。”卫庄看着孩子,唤道,“白凤凰。”
孩子终于停下,以一种极为惊诧的目光向卫庄看来。
“怎么?我叫错了?”卫庄挑眉,嘴角有笑意,“故郑大巫的后人,自然姓白。你可以御鸿鹄,凤凰便是你的命主,自该以此为名。”
感应到了主人的意愿,白色大鸟长鸣一声振翅飞走。白凤走到檐下抬起脸,以仰视的姿态缓缓屈下右膝跪于卫庄跟前。
卫庄俯视着白凤,心中流过一丝苍凉境味。但终究,因为被选择,自己就必须承担起这份被追随的责任。而对于白凤,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那么就再不会得到任何余地,即便尚且年幼。“这是一条无法控看见前途的道路。”卫庄冷冷道,“自此以后,你呼吸的将会是□□腐烂的味道,你碰触的将会是血液干涸的污秽,你行走的将会是生与死的边界。”
没有回答,白凤的目光依旧坚定。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卫庄的目光最终还是柔软了下来,带着隐隐的只有自己知晓的心疼。他知道,眼前这个孩子面对的将会是十倍甚至百倍于自己的艰难。而这苦,卫庄自己知道,所以他并不希望有第二个和自己一样的孩子去体会和懂得,只是自己的能力尚且不够改变这一切。只有变得更加强大,强大到足以驾驭起这个天下这个世道。自此以后,不为鹰犬,不为刀殂,不为一己之私!卫庄挑起唇角露出了一个俾睨天下的笑容。
对于这个年长于自己的少年白凤在忽然之间就生出了莫名的敬意,而这样的笑容自那时开始贯穿了他整整一生对于卫庄这个人的回忆。
伸手捞起地上的孩子走回内室往榻前一扔,卫庄自顾自地解开外袍腰间的绣金束带。有困意时他从不会勉强自己保持清醒,神志不清的判断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是致命的。
回身时卫庄看见了卧榻边的一堆衣物,还有脱得只剩件中衣用被子把自己小小身体裹得死紧的白凤的戒备眼神。
这小鬼脑袋里究竟都装了些什么啊。卫庄暗自好笑地探身扯过另一条薄被面向外侧躺下。思量片刻,卫庄还是多费了句口舌,“放心吧,我对小孩子没兴趣。”听见身后一记带着气恼的翻身,卫庄终于笑出了声。
醒来已是午后,卫庄收拢了涣散的神志,辅一动弹就感觉到了腿上的重量。白凤歪着身体趴在自己膝上,被子只盖了一半,枕头被甩到了卧榻的最里面。小心坐起后卫庄把左手垫在孩子脖颈下托着,移过自己的枕头轻轻把孩子挪到了上面,而后拉起自己腰间盖着的被子。
薄被覆上身体的刹那白凤的手指微微一动,知道他醒着,卫庄道,“我走以后,如果愿意,你可以继续住在这里。”
白凤依旧闭着双眼,卫庄也不多话只把衣物放到孩子脚边,而后伸手为他拨开额前的碎发起身离榻。
穿上外袍,卫庄环顾满室零落抬手一一缓缓以指尖抚过,简牍,漆盘,案几,窗棂……只有琴案和琴他没有触碰。越是不舍,就是越需要绝决。
拿着剑,卫庄单手推开殿门。日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青砖地面上,那暖意从不曾渗透进少年的内心。
“活下去,变强。”殿门合上的时候,白凤听到卫庄如是说道。
很多年后,卫庄也回想过当时去找韩非的理由。很显然,并不是示弱或者招摇,那只不过是一种隐藏在内心最深处向往的折射罢了。被溺爱和保护是几乎充斥满所有孩子童年的两样东西,无论是穷人商贾还是王族百姓,可惜的是卫庄从未感受到过。总觉得不公平,总也想要去欺负一下那个有可能无条件对自己给予关爱的血亲。那时大约便是出于这样一种无意识的任性吧,只是当时的自己并未意识到。
盖聂对自己,一度也是有过疼宠的,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有些纵容的意味。只是那些终究还是不同的,与卫庄最初的希望的完全不同。但在卫庄的生命中却是相同的昙花一现,相同的单薄,这稀薄脆弱的温情还不足以填补他在那些在漫长岁月中长久积淀的荒芜。
公子府下人前来禀报的时候韩非还以为自己错听了传话,被一众门客簇拥着,才踏进前室少年的声音就自堂下清冷而来,“我要走。”
利落干净的三个字,认真而坚定,并非一贯略微带着些许不屑的慵懒语气。所以韩非便也直接问道,“要去哪里?”
卫庄不答,只扫了他一眼。
韩非不明就里地看了看左右,随即发觉身边的门客们正以一种极为轻蔑态度打量着卫庄。随即,他微皱眉道,“请各位先行离去。”
听见公子语中明显的不悦,门客识趣地退走了。于是韩非又问了一遍,“你要去哪里呢?”
卫庄淡淡道,“云梦山。”
韩非微思忖片刻,确定自己对那个地名一无所知。
“我不怕诛杀令。”少年的眉目间尽是倨傲,丝毫不见有求于人的光景“你可以不插手。”
韩非微皱眉。的确,韩宫第一死士并非虚名,诛杀令这种东西还有人命这种东西,卫庄都不会在乎。只是……韩非道,“给我一个理由好么。”
理由?想要所有人看着自己离开这座坟墓这个牢笼这副枷锁,不知道这能不能算是个理由。卫庄迎上韩非,少年的目光坦荡如深秋夜晚的朗月,“我想要正大光明地离开。”
韩非看着少年光华流转的容彩,刹那间竟是有些惆怅的。许多事都还未来得及,对这个孩子想要去弥补的和想要去做到的,诸多种种都只能付诸来日期盼,若当下他想要的是自由,哪怕倾自己全力也一定要去办到。于是,韩非对少年道,“放心罢。”
“公子大恩他日必作回报。”卫庄跪地对韩非恭敬一拜。
“何必如此生疏。”韩非见卫庄行此大礼端地一惊,急忙走下堂去伸手欲搀,却不想被少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去。这隔阂到底要怎样才能消除……看着停顿在半空的自己的手韩非眼神复杂,终还是想要开口一试,“庄,你是否愿意叫我一声大哥?”
“不敢高攀。”卫庄迅速起身,垂首向后退过两步,“告辞。”不见面上阴晴。
终究还是太迟了么……看着少年丝毫未有犹豫的背影韩非自嘲一笑。
“庄,你走得那么快,我都追不上了。”
才踏出公子府身后就响起了话音,卫庄脚步未停。
“明明没有内力,你是怎么能够察觉到我的气息的?”紫女足尖一点轻轻落在卫庄前头。
“因为你是活人。”卫庄止在五步处,定定地看着紫女。
绝色容颜如绯蔷薇般染上了些许娇美薄嗔,还有些许焦急,“你不打算回来了吗?”
“这个地方有什么可留恋的。”卫庄轻嗤了声,眼前忽闪过今岁满目花开时的景致,微微一顿,道,“况且,不知是否还能够回来。”
紫女捕捉到了卫庄脸上瞬息的落寞,此刻她才明白,即使那座宫殿再冰冷再空寂,在卫庄的心里还是有牵挂的。紫女看着他,道,“他日回来,我有件东西和你分享。”
“哦?”卫庄被勾起了几分兴致,“是什么?”
“聚则滔天,散则无形。”紫女的脸上是卫庄从未见过的肃穆。
有意思。卫庄点头,“好。”虽不知自己会得到什么卫庄却已生出了些许期待,如紫女那般灵慧的女子是从不会让人失望的。
忽地,右手掌中一沉。卫庄低头只见一枚核桃大小的金锭,瞬间竟是有些不知所措。正欲推辞,却见紫女弯起眉眼,“我不送你了,就当作是践行吧。”
卫庄想起件事,“那个孩子,如果有可能,替我照拂些。”
“好。”紫女应道。
如此,终是无牵无挂了。卫庄向紫女一颔首,沿着新郑的中街缓缓向韩王宫走去。
离开那日,卫庄前去交还证明死士身份的腰牌。
殿中除了首领和他,再无第三个人。首领未发一言,只将木牌投入了火盆。
卫庄也没有说话,只安静地看着自己的名字被火焰吞噬殆尽,而后头也不回地步出了殿堂,如自己从来都只是一个过客。
有宫监候在外头,像是等了有些时间的样子,急急赶上前来告诉卫庄宫门打开的具体时刻。意料中地,那个男人亦未召见自己。
开的是北门,卫庄独自沿着长长的夹道疾行,那日母亲离开时的一地涂艳早已不见。
下意识地回头,以曾为死士的直觉。高阁上站着一个人,虽然很远,卫庄的目光还是与那人撞到了一起。卫庄知道自己今日所经历的这一切的顺畅皆要归功于这个人,却还是避开了那关切的目光。在那些成长起来的岁月里,他从来无父无兄无弟无姊无妹。卫庄从来都只是一个人,过去是,现在和将来应该也是。
厚重的绘金宫门在卫庄面前第二次被打开。迎着忽然而来的炫目光亮,卫庄步步坚决,将这座长久以来困死了母亲困住了他的牢笼抛却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