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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却说河东汾阳,有一个道人叫江恂。这人原来是沙沟营的逻卒,因为弓马生疏,屡次遭到笞斥,索性一气之下入了道门,却不肯守戒律清规。整日乖言戾行,喝醉了酒就骂骂咧咧,或卧在粪土里,癫歌道上。来往的路人给他取了个绰号,叫“酒疯子”。

      这天朔日,忽然下起大雨,天色一片灰暗冷清,疯道人找了个破庙安身,卧在西廊下,衔着一根草茎,听雨打残花。“砰砰砰”,隐约听见拍门声,他翻了身,却闻风雨中传来女子的叫嚷。

      “道爷!救命啊!”数刻之后,那女子的呼声还没有停。江恂伸了伸懒腰,开门问:“谁家的妮子,忒不懂规矩,何事来寻贫道?”少女绿袄黄裙,雨顺着发梢淌下来,一张俏脸冻得发白,面上的脂粉也冲的斑驳不堪。她双膝一软扑通跪了下去,哀求道:“道爷,我家小姐染了怪病,只有您能救得。”江恂大笑:“有病去寻大夫,求我做什么?”少女见他不答应,向前膝行两步,哭道:“我家小姐似是为怪所摄,久闻道爷有奇术,求您发发慈悲,救她一命吧!”江恂看她哭得可怜,只好勉强应下:“也罢,贫道虽不谙岐黄驱妖之术,然你既来了,就姑且试试。”

      随那少女穿过几道街巷,过了辐辏云集的闹市,来到城南一户人家院墙外。少女说她叫鹭儿,在曹员外家当丫鬟,曹员外有一女儿念知,貌极秀美,年方及笄,老两口钟爱异常。却不知什么原因,整日神思恍惚,病气奄奄,不过几月之间,就形容枯槁,竟渐渐的露出下世的光景来。江恂听她这番叙述,心中已有了谱。进了曹家,那曹员外夫妇感激涕零,如搬到了救星一般,立即着人去厨下准备杀鸡烹羊,奉上美酒盛馔招待他。

      江恂挥手说:“不急,可否让贫道瞧瞧令嫒?”曹夫人哭得双目红肿,此时也顾不得避讳,将他引到后楼的闺房中。绕过屏风,迎头就见一副螺钿牙床,床周垂挂着烟罗帐子,女子就躺在帷幕中。江恂掀开帐子,见她颜色憔悴,一脸的惨淡,原本明滢如玉的面孔,仿佛被层浓稠如浊的雾气所笼没。

      “令嫒是何时有的这症状?”

      “哎,快有半年了。”曹夫人沾了沾眼角,“请遍了城里的大夫,都说瞧不出什么病因,有个术士说不像是病,倒像是什么浊物作祟……”江恂微微颔首:“不错,瞧这光景是有精怪缠住小姐了,且待我做法,看是什么妖物。”说罢,命人去准备三牲祭酒,宰鸡沥血,用鸡毛粘在门窗上,再以鸡冠血在黄纸上写下符咒。他于院中设下香坛,含了一口酒,喷过符纸,口中叨念有词,符纸瞬息间就化为灰烬。

      “把这些符灰洒在小姐床帐周围,直待今夜,看那妖物现形。”江恂还特意吩咐,一切都如常照旧,只留鹭儿守在闺门外,听见动静就及时禀报。

      转眼雨收云散,夜半时分,鹭儿靠着寝门直打哈欠,困得眼皮都睁不开。朦胧中,忽然一阵风吹堕叶之声,她睁开惺忪睡眼,俄而见一人影蹈风而来,踏着满庭碎玉似的月光。那人身披白衣,萧萧皎然,长袖在风里微浪似的轻摆,自有种蒸烟笼月般的仙气。他穿墙而过,走到床榻边,凝视着帐中的女子。念知也似乎有了觉察,挣扎着坐起身来,茫然地唤道:“白郎,是你吗?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男子帮她擦去额上的汗水,神情中有了怜惜的温存,良久道:“阿念,这是何苦?你我人妖殊途,这样下去只会害了你。”念知望着他凄然一笑:“你以为一走了之,就不是害我?我爹已经收了吴县丞的聘礼,要我嫁给他儿子,那吴县丞的公子有癫病,前几任妻妾都不明不白死了,我又能侥幸多少?”她说着,气息已有些虚乱,双颊泛起病态的潮红,伏在床上喘息不止。男子抚着她的背道:“你先别急,安心把病养好。实不相瞒,我是狐妖所化,若与人结合,只会折人寿数,你如今病已入少阴,毒性走蹿,长此以往便会毒发身亡。阿念,我不忍心看着你死。”

      念知抱紧了他,心中涌起不顾一切的念头,黯然哭道:“你后悔了是不是?可我没悔过,我这一生虽短,却只在遇上你的日子真正活过。白郎,带我走吧,天涯海角,生生死死,都不分离!”男子的唇痉挛地动着,只觉有泪簌簌地打在他脸上,冰凉刺骨。他正想张口,突然听见门锁“咣”的一声,如洪钟般嘹亮,床帐四周发出耀眼的红光,他先是愕然,紧接着感到地面愈来愈剧烈的震动,虚空中有无数无形的刀刃剖来,他却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动也不能动。

      “孽畜,还不快快现形!”虚空中一声厉叱,如五岳压顶而来。白郎蓦然回头,无比骇异地盯着念知,看她的目光一时凶狠,一时惊惶:“你……你好毒的心肠!竟与他们合谋害我!”念知也吓愣了,用力地摇头:“不,不是我,是他们趁我睡熟了——”

      话音未落,白郎已拼力挣脱她,狠狠一拂袖,跃然而起。他力道极大,念知被甩跌出老远,腰撞在床壁上,血沫喷吐而出。藏在墙角的鹭儿失声大叫:“小姐!你没事吧?”念知瞪着她,双眸雪亮,浑身还在发抖,半晌说了句:“你们害死他了。”

      那壁厢白郎已经一脚踢开窗扇,跃身而出,庭外人声喧嚷,早就布下天罗地网。几个曹家男丁合身扑上,臂儿粗的铁链子套住他手腕,几番围绕,将他困了个结结实实。曹员外端着一盆黑狗血,兜头泼到他脸上,霎那间他那韶秀净丽的面庞污血横流,如阿鼻地狱归来的厉鬼,狰狞无比。

      “你这不要脸的妖怪,敢诱引我家女儿!”曹员外叫骂不休,家丁们也各个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白郎的唇角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似是淡淡嘲讽,蔑然道:“凭你们几个,也想制住我?”他轻轻一抖,不费吹灰之力,缚在身上的铁链就簌然落地,振袖一拂,四周风势大起,气劲迸发爆裂,周围的人在惊骇中震得飞起数丈,纷纷跌得老远。曹员外一看他杀气满面的走来,吓得大叫:“来人啊,道爷救我!”

      念知听见呼声,挣开鹭儿的手,已是奔了出来。她跌跌撞撞跑到庭中,横身挡住曹员外,眼中尽是哀痛之色:“白郎,你不能杀他,那是我爹啊!”话未说完,曹员外气得抡起手给了她一巴掌,喝道:“不知廉耻的东西,亏你还读书识字,竟然这般浪荡,丢尽祖宗的脸面,呸!我曹家没有你这个女儿,曹家的祖坟也容不得你!”念知本就虚弱,方才那一撞,已是肺腑俱裂,此时瘫在地上欲哭无泪,口唇微微颤动着,痛的像有把钝刀在心里绞。她知道,早该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可是太晚了,上天让她在混混浊世中遇上他,如溺者遇到稻草,是种不可挽回的劫数,就算是阿鼻地狱、戟山火海如何?即使他是鬼怪又如何?人在情天欲海中,本就生不如死,千般爱恋,万种煎熬,如摩登伽女遇到阿难,是贪痴,是执着,道理谁都懂,何尝能勘破解脱?

      白郎远远看着她,眼中的恨意终究黯淡下去,说不出是悲哀,还是怜悯。他心中明白,与她一开始就走投无路了,可在这绝境之时,却生出强烈的不甘。身边叫嚷声响成一片,更多家丁涌进来,有人提着灯笼,有人举着火把,将这院中照的雪亮。耳畔传来念知虚弱的哭声:“快走,他们不会放过你的,快走呀!”而那哭声转瞬就被众人的呼喊掩住了,他忍不住回头,见她瘫伏在地上,眼波中满是绝望。

      “孽畜,你往哪里逃?”江恂从天而降,拦住他去路。白郎趔趄后退,身子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足尖上挑,轻飘飘落在柳枝上。江恂看一击不中,又捏了诀,运剑如戟,向他横劈纵斫而来。白郎前扑后倾,左趋右避,直如寒光般游梭似电,让人头晕目眩。江恂一剑砍来,斩断了他束发的玉簪,浩荡长风激起满头蓬发,他清秀的面上血迹斑斑,冷冽逼人,兼之有一种妖魅诡谲之色。江恂大喝道:“妖孽,你适从何来?贫道观你道行,至少有百余年了吧,为何不思修仙,淫污良家女子,毁她贞节?”白郎冷笑一声,面上勃然变色:“我与念知两情绸缪,合则聚,不合则散,哪轮到你这疯道士多嘴。”江恂大笑道:“你害她险些丧命,还敢说两情绸缪?你当初迷惑她时,不是为了在床第间吸食元气,摄血以供妖饮?”这一句说完,所有人都静默了刹那,连白郎也顿住了,竟是无从隐瞒。念知浑身一颤,喃喃自语道:“不,不会的。”她不禁捂住肚腹,腹中已有了胎动。去年元宵之时,他二人一见钟情,抛开门第悬殊,结下这段孽缘来。他常趁着夜色来,又赶天明去,她未尝没有怀疑过,可情渐已深,终究不能割舍,如今才想的明白透彻。

      “阿念。”白郎冲过去扶住她虚弱的身子,焦急地辩道:“你别信那道士的疯话,我对你的真心,胜于这世上任何人。我原本是有心试探你,可后来我就明白了,这段孽缘逃不掉的……”念知眼中尽是质疑之色,费了好大的力气,方才艰难地说:“是啊,反正我当初委身于你时,什么廉耻,什么道义,都已经不要了,所以我合该落得丧伦败行的下场!”

      “贱!”曹员外从牙缝里迸出一句咒骂,众人也嗡嗡地议论。白郎看着她嗫嚅片刻,紧紧握住她的手:“阿念,我们走吧,再不管旁人的眼光,我带你去青丘洗毒,一定有法子的。”念知不自禁笑了起来,笑得呛出眼泪:“我的死是我咎由自取,纵是有什么累世孽债,我这条命都偿还给你。你走吧,永世不要再相见。”白郎只当她是赌气,仍恳求道:“你别任性,那些郎中大夫都救不了你,只有我……”念知用力挣脱开他,连声音都嘶哑了:“你滚!给我滚!”白郎骤然退后,脸色煞白如死,只觉得心猛地在腔子里僵住了,这刹那间有种被硬生生撕裂的痛楚,悔恨与怒气在胸口上堆叠起来,几乎要涨破而出。无可挽回了,他喘息着慢慢平静下来,转身就迈出数步。江恂一剑刺来,他竟然避也不避,剑尖毫不费力地刺透肩胛骨,鲜血长流。

      “爹!”知念扑到曹员外脚边,一把拔出匕首,抵在自己颌下说,“你们若敢动他,我就立刻自尽。”曹员外无可奈何地挥挥手:“放了他吧。”又回身骂道,“作孽啊,我曹家在哪儿招的报应,养出你这个贱人,你想寻死觅活,也尽由你去,祖宗的脸都丢光了。”在一片呼喝喧嚷声中,江恂撤出剑来,白郎心知再无转圜的指望,竟头也不回的走了。

      秋去冬来,又是一年元宵。念知望着庭中飘飞的雪絮,一动不动地倚门而立。“小姐,外头风大,你如今有身孕,伤不得风寒。”鹭儿担忧地唤了声,把她扶到榻上,又合上窗子。鹭儿在耳边絮絮唠叨着近日发生的碎事,她自顾自地躺着,心神却不知飘向了何处。她记起他们初遇的那一天,也下着冬雪,他顾盼回转,目光淡淡一扫,从缟天素地间走出来,雪霰零落翩然,披了满肩。那一霎的风光,将周遭万物都化作了虚无。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良夜寂寥,小姐为何兀自独坐?”

      “那日与小姐一见,便知此生再不可忘。”

      那夜,她回房刚将烛花剪亮,他便紧随其后,“嘭”地合上门。一把扯过她按到墙上,不顾她的挣扎,低头凑过脸去。越吻越缠绵,各自都喘不过气来,他伸手解开累赘的衣领,嘴唇游到她颈间,便觉一阵湿滑,竟是黯然泪下。“白郎,你这些日子到哪去了?为什么不回来?你……心里,究竟有没有过我?”他喘息着,声音沮丧彻骨:“阿念,我再也不要受这折磨了,离开了你,我生不如死!”冷月映出她脸上两道蜿蜒泪痕,急催道:“那就去跟我爹说,让他成全我们,好不好?”他幽幽然别过脸去,没有回应。

      一闭上眼,往事就在心头颠颠倒倒,她料到自己没有多少光景了,索性绝了生念。

      鹭儿哭着去跟曹员外诉道:“老爷,小姐昨晚上又咳又吐,折腾了一整夜,咳出的血都是黑的。”曹夫人一听就险些晕过去,号啕哭道:“老爷,你快想想法子。”曹员外气的跺脚:“她与那妖怪苟且,连孽种都怀上了,还有什么法子!”江恂在旁边沉默着,忽然斩钉截铁的道:“这个孩子,万万不能生!老爷,狐妖的毒性极强,妖血寄生在小姐身上,会蚕噬她的体肉和元气,只怕孕满之日,就是珠胎毁月之时。”曹夫人惊恐地问:“那该如何是好?以念儿的性子,她定然断断不肯的。”江恂沉吟片刻,道:“寻常金石之药,怕也不起作用,待我寻一味对症的来。”

      当晚,冷月初霁,寒光泼天,城西郊外一片清冷澄澈。

      一缕悠扬的笛声破空而来,江恂放轻了脚步,循着声音,慢慢走到溪水边,就见水边倒映着一个身形颀长的影子。呜咽的笛声,仿佛是一江倾泻的春水,如诉如慕,渐低渐沉,那人吹得入神,一粒粒的飞雪打在脸上,直到曲子终了,方转过头来:“道长鹤驾仙临,不知有何事?”江恂惫懒地一笑:“不是我找你,是曹小姐找你。”白郎蓦然一惊:“念知?她怎么样了?”江恂敛了笑容道:“你好硬的心肠,她有了你的骨肉,你却不闻不问。”白郎的目光从错愕转为震惊,踉跄着退了半步,喃喃自语道:“阿念……”江恂冷酷地道:“其实你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却还是不肯收敛,是你的情执妄为,害了她!”白郎脑中混沌一片,仿佛有个声音从极深的寰宇之中传来:“不,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想和她……”

      “想和她厮守终生吗?”江恂哼了一声,“痴人说梦!人妖殊途,违背天道伦常必要遭天谴,你修道将成,何不去继续修炼,早日祈仙超拔,反而贪恋人间女色。你和她当断不断,纠缠的辛苦,临别又做出些情态来,让她念念不忘,分明是一剂毒药,逼她早赴黄泉。须知情生爱,爱生魔,魔生劫,如茧自缚,何时底止,何时解脱?一入爱缘,便落情障,如茧自缠,何时解脱?决然而去,魔不更生,当下便是飞升矣。”

      这一番话,字字句句敲在他心上,白郎听得呼吸紧/窒,如罹电殛。他双膝一软扑通跪了下去,伏地道:“弟子知罪,求上仙救阿念一命,我死不足惜,她无辜遭我拖累,实不该至此!”江恂叹了口气:“你这孽畜倒痴情。哎,也罢,我就帮你一回。贫道有个法子,只看你舍不舍得?”他忙追问:“什么法子?只要能救阿念,弟子在所不惜。”江恂似乎略带不忍地沉吟了一会,道:“你可愿舍弃百年道行,甚至……是你的命?”白郎一愣,冷月照着他清俊的眉眼,耳边响起念知黯然的哭声:“你后悔了是不是?可我没悔过,我这一生虽短,却只在遇上你的日子真正活过。白郎,带我走吧,天涯海角,生生死死,都不分离!”他嚅动着唇,嘴角颤了好一阵,只觉锥心刻骨的痛。

      “小姐,药来了!快趁热喝了。”鹭儿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进来,扶起榻上的念知。念知形如枯槁,两颊凹陷,渐次黄瘦下去,连唇上都泛起乌青色。她这几日茶饭不思,乍然闻到药味,便忍不住反胃:“鹭儿,这是什么药,怎么一股腥味?”曹夫人抢着道:“念儿,你喝吧,这是江道长从长白山带来的雪蟆膏,最是温脾安胎,为了肚里的孩子,你就忍忍吧。”鹭儿也道:“对对,我特意嘱咐钱妈,让她加七份水才熬了这一盅,可金贵哩。”念知微微蹙了下眉头,憋着气将那药汤灌了下去,一股腥咸微苦的滋味在舌尖化开。服了药,她合衣躺下,浑浑噩噩地翻了一个更次,才朦胧睡了。不知不觉已交三鼓,忽觉一阵阴风吹来,恍惚见帐前隐隐立了个人,她睁开眼,那人转过身来,素容韶秀,却有些失魂落魄之意。她又悲又喜,失声叫道:“白郎!”他轻声道:“阿念,对不住,你我情深缘浅,中道永诀,原是我的错。这辈子终究是我欠你的,你若恨我,来世再来找我吧。”念知一番柔肠,顿时就冷了三分,急忙道:“白郎,你去哪里?”她悚然坐起,竟是梦一场,残月照在牙青色的床帐上,满室寂凉。

      次日天明,外头传来一片喧嚷声,念知扶着床下去,开门见院中浓烟滚滚,一股火烧火燎的雾气呛得人睁不开眼,她起先以为是走水了,正要唤人。却见鹭儿和钱妈鬼鬼祟祟的走到廊下,生着了火盆,似在烧什么东西。钱妈边烧边骂:“让你作祟!这下可好了,叫我们老爷剥了皮,抽了筋,没有这张狐狸皮,看你还怎么祸害人!”她正咒骂着,忽然听见鹭儿一声尖叫,念知正面色惨然的站在她身后。钱妈大惊失色,赶忙去掩住火盆,劝阻道:“小姐,大清早的你怎么不唤人?”念知也不理她,颤着手揭开一看,火盆中赫然是半块烧焦的白狐皮。她膝下一软,险些晕厥过去,鹭儿托住她的身子,安慰道:“小姐,你别难过,老爷也是为了你好,那只是个狐妖,跟着他不会有好结果的。”念知哪还听得进去,埋头在那烧焦的狐皮里,一遍遍亲吻抚摩,感受着他最后的余温还残留在上面,好像当胸被什么捅了一下,瞬间彻骨之凉。钱妈看她死死搂着不放,便道:“伤心有什么用,还不是连他的肉都吃了,我昨夜熬的那副药,就是老爷吩咐,把这狐精的肉斫成数段,和血做成药引子了。”念知登时一口吐了出来,伏在地上吐得刮骨搜肠,腹间忽然抽痛起来,她捂着肚子,只觉得天旋地转,两眼一合,便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一切都结束了。曹夫人守在床边,鹭儿收拾着地上的铜盆和血污,两人见她睁开眼,齐齐笑道:“阿弥陀佛,你可算醒了。”念知茫然问:“白郎呢,我的孩子呢?”曹夫人沉下脸道:“休要胡说,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哪来的孩子?那野种早就下药堕掉了。”过了会儿,看她痴怔怔地也不说话,曹夫人又转了恳切的语气,笑道:“你爹已经和吴县丞定好了日子,就在下月,你把病养好,等花轿一来就风风光光嫁过去。那吴公子一表人才,着实是个漂亮人物,我的儿,你就等着享福吧。”鹭儿也笑道:“还是老爷想的周全。”

      转眼就是下月,曹府里张灯结彩,请的乐班子也试嗓开锣,满庭里贴的都是大红喜字。来往的宾客们在前厅谈笑风生,门前停满了车舆,客人均衣冠华贵,一见曹员外就拱手:“大喜啊,听闻令嫒嫁得如意郎君,真是羡煞人了。”曹员外也笑的合不拢嘴:“哪里哪里,也是她福气好。”正谈笑间,鹭儿忽然一路碎步奔过来,神色慌张,附到他耳边说:“老爷,不好了,小姐她……她疯了!”曹员外大惊失色,忙随她来到后楼厢房,一开门,就见那盛妆礼服的女子坐在镜台前,神情痴呆,春光透过窗纱映在她脸上,柳叶的阴影摇来荡去。听见动静,她吓得浑身一颤,抬头看见曹员外,又嘻嘻地傻笑起来。曹员外叫了声:“念知?”她也没反应,低头抚摩着怀里半块烧焦的残皮,喃喃道:“白郎,我把你咽进肚子里,再也没有人能分开我们了。”曹员外见她这样益发动气,猛地摔破了茶盏:“疯子也得嫁!花轿抬出去,我曹家就当没有这个女儿。”鹭儿“哎”了一声,抖开红色的盖头,笼没了她的脸。

      吉时一到,花轿来迎亲,念知被两个喜娘推着塞了进去。铺天盖地的红色淹没了整个视野,仿佛从极深的寰宇之中倾出滔滔血水,席卷了这世间冷漠的一切。

      三年后,已经嫁做人妇的鹭儿,在城西的破庙里遇见了江恂。他还是那个疯道人,醉了就衔着一根草茎,卧在西廊地下。鹭儿惊喜地唤道:“江道长,我家老爷寻了你好久,你怎么躲着不见?”江恂伸了个懒腰:“贫道一不医人,二不治病,寻我做什么?”鹭儿犹豫了下道:“这些年,我心里总有个疑惑,那狐妖法力高超,道长你怎么捉住他的?”江恂道:“我可没捉他,是他跪在我面前,求我给你家小姐做药引的。贫道阅妖无数,还真没见过这么痴情的畜生。”鹭儿默然不语,江恂又问:“你家小姐呢?听说觅得贵婿,如今过得可好?”鹭儿冷冷一笑:“死了,新婚当夜就跳河自尽了,死的倒干净。她那样活着,也生不如死。”江恂听罢叹了口气:“贫道一生未做恶事,唯有这一桩,却早就后悔了。一入爱缘,便落情障,如茧自缠,何时解脱?常言说情深不寿,认得真了,便没有好结果,倒不如各自撒开手,各自放过。”鹭儿想起念知来,心头凄凉,忍不住潸然泪下:“小姐一生虽命苦,能遇上个真心待她的,也不枉来世上走一遭了。”

      回家的路上,正是日暮,路过一家戏馆,笛箫笙管,余音渺渺,杳然不绝。大约是里头的伶人在排戏,只听那似断非断的清音,曼声唱道:“花烛共谐白首,谁愿看花烛翻血浪,我误君累你同埋葬,好应尽礼揖花烛深深拜,再合卺交杯墓穴作新房,地府阴司里再觅那平阳门巷……”鹭儿在门口停了一刻,匆匆走了过去。

      异史氏曰:河东曹氏,老而生女,钟爱异常,方及笄,夜有美男子卷帘而入,眉目清秀,笑曰:“良夜寂寥,其如兀自坐何?”女惊欲号,口不能言,任其轻薄而去。每夜,男子辄至,女病奄奄,久觉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父母讶之,女不告其故,父母求得道人,设坛做法,书符诵咒,男子至曰:“我白公子也,何物巫师,敢能制我?”道人叱出:“汝孽已满,适从何来?”男子不敌道人,伏罪地下,原是白狐化身也。数人拽起,用斧斫成数段,烹肉和血以进,曹父命女啖之,病即霍然。

      灵感来自《咫闻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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