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彼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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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霄打算去见一个人。
自东海脱出的瞬间，强烈的日光透过淡灰云际洒下，照得他略有些茫然。
他凌空立在东海之上，足踏万水苍茫，默然远望片刻，继而大袖一拂，化作一道火光破空而去。
在此之前，他实际并未想过要去见谁。
千年已过，沧海桑田，昔日之人无论敌友都早化为尘土，山移河转，岁月荒荒，便是天界诸神，也早已忘却当年困入东海的一介凡人。
世上无人料到，他能够活到今日。
这幅肉躯当初为九龙玄铁当胸穿过，又已在深海之渊禁锢千年，纵使如今脱出困境，那万里深处恼人的寒意仍若有似无地隐然作痛。
玄霄略微蹙眉，凝神内视自身。他如今虽已脱离轮回，非人非仙非妖非魔，肉身受损至此却也仍有知觉，不能坐视不理。
身为习武修仙之人，负伤对玄霄而言实属常事，修习双剑后更是没有一日不眠病枕伤，五内俱焚、筋脉欲裂之痛也稀松平常，他自己早已记不明白。倒是当年一次下山试炼时，仅仅伤了手臂便招来了一群同门师兄，惹得他不胜其扰。
那时他尚在琼华门下，虽天资卓绝，毕竟经验尚浅，斩杀妖物时不慎伤了持剑的右臂。恰那妖物殊为阴毒，伤处流血不止，右手一道抓痕贯穿而下，深可及骨，皮开肉绽，筋血外翻，一至深夜便火烧火燎，叫人疼痛难熬。
这伤看来吓人，琼华却好歹是修仙大派，自有丹药作辅。虽然活罪难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于玄霄来说，比起受伤，倒是同门师兄弟的热情更叫他难以招架。
那日他好容易送走了两位师弟，又不得不听了玄震一番劝慰。正烦不胜烦地想要闭门谢客，房门冷不防被人一脚踹开，迎头进来的正是云天青这个祸害。
玄霄被同门上下关怀了一整日，心中正烦躁难言，看到他进来更是连眼都懒得抬，兀自闭目打坐。对面那试炼归来的祸害却偏爱招惹他，三两步跨到玄霄面前，虚握住他的右腕，面上装得颇为正经，拧来拧去地细细看个没完。
玄霄被他扰得无法，眉目一冷，云天青却适时撒了手，转身在他身边坐下，顾左右言他地从早上来了谁，问到下午走了谁。玄霄嫌他聒噪，闭着眼一概不答，对方安静了片刻，突然用肩膀闲闲地撞了一下他：“哎，师兄，伤得这么厉害，疼是不疼？”
平日里云天青和玄霄的性格本就犯冲，好在那人也晓得识趣，玄霄又不屑与他纠缠，旁人看来倒也颇为互补。不知是今日受伤心绪不佳，或是疼得烦躁不堪，玄霄闭着眼没动，心底却着实起了举剑将这人劈了祭天的心思，冷冷应道：“修仙之人，负伤乃是常事，你我皆非女子，何来疼与不疼！”
云天青被他一斥，摸了摸鼻子，恬着脸笑嘻嘻道：“师兄便是羽化飞升，我也仍得问。你看那玄震师兄……”
玄霄不知他又准备如何拿玄震玩笑，转眼看着他，那祸害见他终于睁眼，得意地揽了他肩膀晃了晃，“他与师兄同门不同房，只有同窗之谊，问的自然是师兄是生是死，有否受伤，伤得如何。你我二人同房又同床，那是同床共枕的情谊，岂如旁人？我自然得问师兄，伤得痛是不痛，难不难——哎、哎哎，师兄！”
之后的事情年代太过久远，于他便像是过往岁月中的微渺埃土，在火光残垣之间流转，早已记不真切。若非这东海禁锢的旧伤发作，便是这些往事，平日也决不会想起。
当他意识到这条路通往何方时，已然站在了鬼门关前。玄霄顿了顿，眉锋冷峻，眼中神色渐凉，扬手招出羲和，抬眼向前走去。
东海千年禁锢，他早已脱出轮回，往昔人事若无了断，便是劫障。对方是愧是悔，与他并无关联，他既有此行，就只为了断个干净。
云天青之于今日玄霄，与琼华的一块旧石并无不同。
羲和本是至阳之剑，专克邪鬼阴秽，有阳炎傍身，鬼界内看见玄霄便如看见个天大的煞星，就算远远绕开，也必得哭天抢地诏告亲友一番，不多时已有种长安城破的悲壮乱象。
玄霄踏着红土，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有那么一瞬，他觉得云天青此人或许早就投胎，儿孙都已轮了几世。正这么想着，便看到一名青衣男子懒洋洋地倚在奈何桥边，身旁几个小鬼揪着他的衣角可了劲地摇他：“哎云天青，我跟你说，云天青，那边来了个大、大煞星，你还是躲、躲、躲……哎哟！”
云天青跟着那小鬼抬头，看到他时略微一愣，眨了眨眼睛便笑起来，好像并不如何吃惊。
“师兄。”
玄霄见云天青的上一面已是很久之前，他记忆中的云天青面目很模糊，也很年轻，那时对方还不是个鬼，也不是云天河的爹，大约也就十八九岁。
如今云天青成了个鬼，看起来仍旧很年轻，回眸时两眼一弯，笑嘻嘻的模样似乎仍与当年一个样子，又大约老了一些。
玄霄站在原地不说话，他便走了上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师兄还真是一点没变。”
他说完这句便停了下来，神色略沉，仿佛是欲言又止。
云天河当年说，云天青是因愧于陷他如此境地，方才留守鬼界千年，只为向他道歉。玄霄等着他继续，那人却突然抬手揽着他的肩膀轻轻晃了晃，便转身走到奈何桥旁，冲着低头舀汤的孟婆笑嘻嘻地低语几句。
那老婆子抬眼看了云天青一眼，骂了句夭寿，将手中的碗递给他。
玄霄冷眼看着他，只不说话，云天青也不在意，靠在桥头举着碗，青衫落拓，笑意盈盈，冲他遥遥一敬：“师兄，此前种种……”
那人依稀仍是当年模样、当年那个云天青，斜倚在琼华山门前看他，眉压一段风流。玄霄恍然间脑中闪过什么念头，却未曾捉住。
对方话未说完，骤然仰头喝干了碗中之物，便将空碗随手一扔，冲身后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奈何桥。
忘川一过，前尘尽忘。
穷尽碧落黄泉，纵有百世轮回，也再不会有一个云天青了。
桥旁的小鬼看着他走远，才想起大呼小叫，说这人忒没义气，一起游手好闲了千年，说走便走。唯那孟婆对着无人似的地方念道：“你说怪也不怪，这人等了千年，说是为了道歉，见了人又忘了道歉，你说怪也不怪。”
话音未落，桥前火光流转，那眉生朱砂的男子已然不见了踪影。
剑意弹指已纵山河万里，飞光千载，岁月苍苍茫茫，人世早已变了模样。
他走他的登天途，脱离六道，他走他的轮回路，忘却三生。
之后千年万年，是生是死，是病是痛，是喜是悲，从此再无关联。
【End】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