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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庭院深深深几许 ...

  •   庭院深深深几许

      棒果榕/著

      一、

      春泥买了串糖葫芦,兜兜转转问了好几个年纪稍大的长者,终于问清了穆府在何处。

      她兴高采烈地寻过去,却不想竟撞得了如此凄凉的一幕。

      府上门前皆是旺盛的杂草丛生,无人清理,有几株快及大腿之上。大门之上的檀木牌匾布满灰尘,“穆”字经过岁月,磨灭不清,只依稀可见。门前不知何时没有了石狮的守护,破败如此。木门陈旧不堪,朱红色的漆掉了大半,门不像门,如残垣断壁般,丝毫没有大家风范。门上贴了两张交错的白纸,意寓着一代将门之家的灭亡。

      春泥不禁有些感慨,但才刚及笄的小女孩能懂什么时过境迁,无非就是惊叹了一番穆府已非阿爹说的那般辉煌,然后对无法向穆府求助而感到有些沮丧。

      阿爹病入膏肓,几年以来,日日拖着难以动弹的身子苟延残喘,大夫无能为力,只能用一些配方延长阿爹最后的生命。可如今他们家已家徒四壁,请不起大夫,买不了药,才出此下策,想借小穆将军之妻的一丝薄面,求来一点盘缠。

      却不想曾经长安的一代枭雄世家,最后竟落得如此境地,不免让人嗟叹。

      春泥踏上坑坑洼洼的石阶,拨开杂草,径直行至门前,扶上铁锈斑斑的门扣,对门敲了一下。

      一时一阵灰尘袭面而来,春泥忙退了两步,却仍是不幸吸入了一些,忍不住捂着嘴咳嗽了起来。但手一放到嘴边,一股难闻的血腥味又是把她恶心得够呛,她低头一瞧,手上黄黄的——门口上铁锈的痕迹,很深的一条。

      等了半晌,不见来人。春泥愈发的难过,却又无可奈何,只得离去。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她刚一个转身,便听见身后“吱呀——”长长的一声,如垂暮之人沉沉的叹息。

      “谁呐……”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

      春泥对着那个看上去古稀之年的老人微微欠身:“啊,爷爷好,请问这里是穆府吗?”

      老人有些惊讶,沙哑着声音,佝偻着背从门后出来:“小姑娘,你来找人吗?”

      春泥点点头:“对啊,我来这里找小穆夫人。小穆夫人在吗?”

      “小穆夫人……”老人沉沉地重复了一遍,眼神突然有些飘荡,似乎在回忆什么。

      “是,小穆夫人。啊……”春泥转念一想,爹跟她说“小穆夫人”只怕现在已经是“老穆夫人”了,于是她连忙解释,“就是……穆恪穆将军的夫人,可以让我见见她吗?”

      老人沉默了半晌,惆怅地哎了一声:“小姑娘,小穆夫人她……哎,你没听说过穆府的故事吗?”

      二、

      二十年前。

      马蹄声、鞭炮声、敲锣声、打鼓声、欢呼声,声声不绝于耳。

      热闹的街头两旁满是驻足旁观热闹的老百姓。他们嗑着瓜子分享着今日最大的喜事。

      “哎呦,听说今天的新娘子可漂亮啦。”

      “怎么个漂亮法呢?”

      “世人皆叹,江南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有这么美,莫非你见过?”

      “非也,这姑娘家是江南大户人家的闺女,深居简出,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见过她的人可没几个,但凡目睹过她真容的人都这么说!”

      “这样的美人会没被皇上要去?反而嫁给将军?”

      “皇上倒是想呢!可好不容易等到姑娘及笄,这不恰逢将军大胜邻国,从战场凯旋归来。皇上给大将军加官进爵,又赏赐真金白银,庭院府邸和一块免死牌。大将军只留下了一块免死牌,其余通通回绝,只对皇上提了一个要求……”说到这里,看上去半百有余的男人笑脸盈盈地捋了捋胡须,故意停了下来。

      周围的人都被他吊足了胃口,纷纷着急催促:“什么要求?”

      “这要求很简单,就是请皇上把江南邓家的女儿许配给她。”

      “这么说,新娘子和将军早就相识?对对方倾心已久?将军还真是个痴情郎呢!”

      “也不见得,说不准将军只是馋涎佳人美色呢?”

      ……

      三、

      邓双双也料想过这个问题。

      从她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她将来要嫁给皇上就成了一个既定的事实。

      从小爹娘就对她极其严苛,别的孩子在踢毽子玩捉迷藏时,她只能在书房里摩砚练书法、弹琴练舞,别的孩子流窜于大街小巷吃着冰糖葫芦时,她却在屋里一遍又一遍尝试怎么能让头顶上的书、夹在两腿里的宣纸在走路时不掉下来,怎么能在吃莲子糕桂花糕茯苓糕时能既吃的优雅又不散的一身都是。

      后来,连她自己都习惯了,甚至她真的已经做好了进宫的准备,不过就是换一处牢笼而已,对她来说没什么区别。

      她又怎能料到最后竟然会嫁给一个将军。

      得知这个消息时,邓府上下皆是大惊,自然没有喜。将军与皇上,中间至少隔了十个王爷。

      爹气得差点儿晕过去,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狠狠剜了她两眼,自后再未给过她好眼色。娘天天以泪洗面,对着她长吁短叹。

      她自是有点儿委屈,这又不是她的错。但委屈的同时,好像又有那么一丁点儿的雀跃。

      将军府应该和他们家不一样吧?和皇宫也不一样吧?

      但万一又是一样的呢……

      将军又为什么点名要她嫁给他呢?因为听说她长得漂亮么?

      四、

      大婚前双双总惴惴不安,天天胡思乱想着。

      可真的坐在了喜床上,她倒忽然不紧张了。

      只觉得累,累得只想睡下来。

      她昏昏沉沉、东倒西歪时,突然一阵凉风,她好像朦胧中听见了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她浑身一震,以为是父亲来查她有没有认真写字,下意识地想重新执起笔,摸了半天却连桌子都没碰到。

      欸?软软的、又暖暖的,这是什么东西?她瞬时清醒了过来。

      她的手被这东西紧紧地包裹住,不知怎地,她的心突然跳得厉害。

      很快,她闻到一股酒气,越来越浓、越来越浓……然后在她眼前晃了一天的红盖头猛地被人揭开,烛火之光刺进了眼睛里。

      须臾,待她刚适应光亮,第一眼撞上的便是一双好看明亮的眸子,那双眼睛如一团化不开的墨,黑得发亮,亮得她都不敢再看下去,只怕一下便被他的目光捉了去。

      她红着脸低下头去,闻着他身上陌生的气味。

      第一次有一个男子靠她这么近呢。

      “双双。”他亲昵地唤她。

      她轻轻“嗯”了一声,低着头叫了他一声将军。

      “双双,你抬起头来。”

      还未等她有所动作,他的手便率先抚上了她小巧的下巴,稍稍施了力道,下一秒,她对上了他精致的眼。

      看清他全貌的那一刻,纵然双双教养再好,可还是克制不住地低呼了一声。

      很轻很轻,但已以让穆恪听到。看着她好像受了巨大惊吓的模样,穆恪不禁失声笑了出来。

      他这一笑,让双双更是瞪大了双眼,直接怔住。

      她之前还以为是因为自己的皮相将军才要娶她……不如给她块豆腐撞死吧……

      “双双?”

      她好半天才反应了过来,应了一声。

      穆恪蹲在她面前,突然伸手点了点她的太阳穴,似笑非笑地问她:“小脑袋瓜里在想什么呢?”

      “我听说……将军魁梧有力、骁勇善战……却不想将军这么、这么好看……”双双支支吾吾、断断续续把一句话说完时,耳廓都全红了。

      她说到底不过是一个二八年华的女孩子。

      穆恪明白了她的意思,好笑地问:“听说?听谁说的?”

      双双低下头,不敢回答。她怎么能告诉他这是她在某些书上看到的……书里的将军个个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日日风吹雨淋,脸上有着岁月的棱角。今儿看见他,却是好看的可以,果然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书骗了么?

      穆恪见她不回答,心中便有了数,也不强迫,反而道:“这之前,我也听说,邓家的女儿美若天仙、知书达理、贤惠淑良,却不想双双你这么……可爱。”

      可、可、可爱?呃……能不能再给她一块豆腐?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穆恪突然站了起来,坐到了她身边。

      双双一时想起翠娘之前跟她说的,男女成亲之后……尚未褪色的两颊上又浮上了一层红晕。

      穆恪心中一动,攥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心有些湿意,他不由轻笑:“紧张?”

      双双连忙摇头。

      穆恪笑着拉着她躺了下去,戏谑地问道:“双双,你上面,还是我上面?”

      双双被他用力一拉,不受控制直接倒在了他坚硬的胸前。

      好像听到“嘭”的一声,双双终于确信了他将军的属性。

      但比起额头的疼痛,双双更担心的是,他好像要来真的了……

      他突然翻了个身到了她的上面,灼灼的目光定定地凝视着她,双手却不紧不慢地解着她的红袍,他替她脱了一件又一件,直到最后一件时,双双颤着手挡住了他,她的声音都不自觉地在颤抖,带着隐隐的哭腔:“将军、将军,我、我、我害怕……”

      他笑了笑,温暖的双手轻轻抚上她的脸,然后又捏了捏她的手:“好像真的很紧张……”

      双双咬着唇,不知所措。

      他忽然倾身而下,在她的耳边轻喃:“双双,我是你的夫君,不要再叫我将军。”

      “那、那叫什么?”她现在脑子一片空白。

      “你说呢?”

      见她茫然懵懂的模样,穆恪忍俊不禁,在她鲜嫩的双唇上啄了一下,而后像是尝到了极好的味道,又忍不住啄了一下又一下。

      “唔……”双双想说什么却被他堵住,什么都无法说出口。

      她的衣服渐渐敞开,他带着老茧的粗糙的手四处游弋,她的身体在他的双手下颤得越发厉害。

      他呼出的热气在她的耳边钻进钻出:“双双,双双……别怕……放轻松……”

      他安抚着她,让她心安,她承受着他带来的极致,情不自禁地叫着:“阿恪……阿恪……”

      五、

      双双想,她是喜欢穆恪的。

      从见他第一眼就喜欢,也难怪,他那样的脸怎么能让人不喜欢呢。

      后来,她便越来越喜欢他,一发不可收拾。

      他喜欢带她去长安最热闹的街道,陪着她从头逛至尾,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他喜欢带她去街边品尝最普通的小吃,从前她心心念念的糖葫芦终于得尝所愿,很甜、甜到了她的心里。

      他喜欢给她买各种各样的玩意儿,逗她的欢心,看见她笑,他总比她更欢喜,笑意蕴到眼底。

      他带她去听评书,他陪着她弹琴写字,他在她耳边说着最动听的情话……

      她喜欢跟着他,无论哪里。被他牵着手,哪里都是她从未到达过的世界。

      以前不常笑,却在发现他喜欢看她笑后常常对他露出笑颜,然后看到他比她更好看的笑容。

      她喜欢注视着他的睡颜,却总在他怀中被他安抚着先行睡去。

      从未料到过有一天能如此幸运,逃出一直围困着她的牢笼,体会着最普通也最精彩的生活,体会着被爱的深切。

      六、

      春夏秋冬,周而复始,两载过去。

      一日,穆恪和穆父皆早早梳洗进宫上朝,双双伺候穆恪出门后照常去给穆母请安。

      行至门口,小红刚要敲门,不想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闲聊声,原本并不在意,却在下一刻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双双连忙按住了小红伸出的手,肃着张脸对她摇了摇头。

      小红是她从家里带来的女婢,早就深得她心,明白过来放下了手。

      “双双这孩子,好是挺好,看着让人欢喜,恪儿看样子也颇欢喜她,两人倒是常常腻着,可眼见都两个年头了,这肚子怎么就没点儿动静呢。”

      “夫人这是想抱孙儿了?”

      “怎么不想?早几年前就想了。恪儿年纪也不小了,好不容易等他娶了个媳妇,结果两年了也没点消息,你看他们还跟个没事儿人似的,真是想急死我。”

      “夫人这会儿干着急也没用啊,不如跟少爷少夫人谈谈?”

      “且容我好好想想。”

      待屋内没了说话的声音,双双默默叹了口气,拉着小红轻轻往后退了不少,然后回过身来重新一步步重重地踩下。

      几日后,穆恪单独被穆母唤去。回来时,面色有些不好。

      双双问他:“娘同你说了什么?”

      他沉吟了半晌,只道:“没什么。”然后伸出双手。

      双双缩进他的怀里,叹了口气:“娘是不是同你说孩子的事了?”

      穆恪挑了挑眉,有些惊讶的样子,“娘也同你说了?”

      双双摇头,笑了笑,“没有。”

      穆恪笑了,抚着她玲珑的耳垂,在她耳边说:“我们双双越发聪明了,别人的心思一猜一个准。”

      双双无奈,假作嗔怒道:“别闹,娘催着我们呢,你说说,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穆恪一声轻笑,下一秒双双只觉天旋地转,等反应过来时,已被穆恪小心翼翼地抱到了床上,他俯下身,顷刻之间,她已衣衫不整,穆恪边在她身上轻柔慢捻,边轻声道,“双双,你想要孩子,我们便多做些生孩子的事罢。”

      七、

      白驹过隙,又是一年。

      “小姐,该喝药了。”

      小红端着碗冒着烟的药边吹着气边缓缓行至双双的身边,双双垂眸看向碗里的棕色液体,蹙了蹙眉,随后一声叹息,接过瓷碗闭着眼睛一口喝下。

      她掩着嘴咳嗽了许久,嘴里的苦味久久无法散去,她遣小红去拿蜜饯,小红迟迟不归,她不禁有些烦躁,声音也止不住地高了些:“小青,你去找找小红,怎么拿些蜜饯都这么久!”

      “是,少夫人。”

      小青刚行至门口,意外碰到了穆恪高大挺拔的身影,手里捧着一盘蜜饯。

      小青还没开口行礼,穆恪却将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她不必声张,并摆了摆手让她先行退下。

      双双坐在桌边,单手撑着脑袋闭着双眼休息,双眉不自觉地拢起。

      穆恪遣散了屋内的婢女,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把蜜饯放在桌上。

      双双听见声音,以为是小红,没有睁眼,语气稍稍地不耐烦:“晓得回来了?”遂闭着眼随手拾起一颗蜜饯含在嘴里。

      穆恪笑道:“夫人这是嫌我回来的太晚?”

      双双一听声音,猛地睁开了眼,一看屋里连个婢女都没有,便明白了状况,不禁瞪了一眼穆恪,嗔怪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情逸致呢?”

      穆恪戏谑道:“夫人指的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这……好像还没到时候吧?”

      双双心里烦得很,穆恪如此逗她也无法排解她内心的愤懑。

      她仍是愁眉不展,穆恪被她又瞪了一眼之后,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娘又来闹你了?”

      “她是你娘,怎么能说闹呢。娘也是为了我们好,是我……是我不好。”双双难受得紧,低下头来,手抚上仍是一片平坦的小腹,“都三年了,我还是不能给你一个孩子。”

      “双双,你这么说,是在怪我么?生孩子并不是你一人之事。”

      “阿恪,你怎么能这么说,我若是怪你,便让我……”

      话未道完,穆恪便将她的嘴捂住,“双双,你知晓我并未有那个意思,你这段日子日日为了孩子之事愁眉苦脸。何必?孩子固然重要,终不及眼前之人。”

      “……阿恪,你无需安慰我。”她顿了顿,又道,“阿恪,有一件事,我想同你说说。”

      待穆恪点头,双双咬着唇缓缓道:“阿恪,我不怀疑你对我的心意,但府上仅我一名女流之辈,终究不合规矩。若你有其他欢喜的姑娘……”双双说不下去了,喉咙一阵干涩。

      穆恪的脸渐渐沉了下来,连声音都冷了下来,“我若有其他欢喜的姑娘,怎么?”

      “……那便娶进来吧,不必顾念我。”双双别过了头。对着心爱之人,说出让他再娶的话,终究是违心的,可事到如今,别无他法。

      “双双,你是真心的么?”

      双双言不由衷地“嗯”了一声。

      猛地下巴被狠狠地捉住,她被迫与他四目相对,他深沉的眸中压抑着怒意,咬牙切齿地问她:“双双,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你那些话,是我娘让你说的,还是你真心实意想同我说的?”

      双双下意识垂眸,却又被他喝了一声,只好咬着牙看他,眼中泫然欲滴,却是强忍着,“真心或假意又有何关系?穆家终不能无后。”

      “为了一个孩子,值得?”

      穆恪等待许久,终是只等到双双点了点头。

      他的手紧紧地攥成一双拳头,冷冷地注视了她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摔门而去。

      双双看着合上的木门,一滴晶莹忍不住夺眶而出。

      这一夜,穆恪没有再回来。第二日,听下人说,书房的烛火亮了一夜。

      而无人知晓,半夜后,书房外角隅后有一道倩影,久久伫立,只余形影相吊。

      八、

      之后,两人的关系愈来愈僵。

      穆恪毕竟是个大男人,怎么也不会同女流置气,更何况自己的女人。然而,三番两次示好,邓双双却只沧然一笑,问他:“有欢喜的姑娘么?”于是每次总被气得拂袖而去,久而久之,便也不自讨无趣了。

      而穆母倒是极其满意的,总夸双双懂事,双双却也不多言,只淡淡一笑。

      她知道,穆府上下,如今皆视她为笑柄,生不出孩子的弃妇。才三年,生不出孩子也罢了,连男人的心都抓不住了。

      然而让她担忧的并不是这些蜚语。

      穆恪虽同她分房而睡,却从不流连在外,每晚都宿在书房中,府中无人见他带女子回来过,身上更无胭脂香粉味。

      委实叫人又恨又喜。

      时隔半载,依旧如此。

      这般模样终究也不是办法,穆母唏嘘之余,只得又把双双找来。

      翌日清晨,双双端了一碗亲自煮的粥到书房。

      尔后,穆恪又住了回去。

      总以为这样就能天荒地老,然,天终有不测风云。

      朝廷动荡,皇帝一纸诏书,下令将江南邓府上男丁满门抄斩,妇女孩童流放关外。

      双双抓着穆恪的手,连声音都在颤抖,“为什么?”

      穆恪抿着唇没有回答她,脸上的线条越发的锋利。

      是的,她不应该问为什么的。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她邓双双因是穆家之人,幸免于难。

      可她的父母、她的兄长、弟妹呢?虽说从小便对她甚是严厉,可终究流的是邓家的血啊。

      穆恪越发的忙碌,两夜没有回家。

      而双双日日以泪洗面,终是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清醒时,她躺在了床上,床边是穆府的大夫。

      她苍白着脸,仍是有礼貌地轻唤了一声:“张大夫……” 伸出手让小红扶着她靠在了床头。

      张大夫捋了捋胡须,叹道:“少夫人,你年纪轻轻,身子怎地如此虚弱?”

      她笑了笑,无言以对。

      张大夫又道:“少夫人,如今你有孕在身,切记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我且给你开些药,但药终不能根治,还须你自己好生调理。”

      她睁大了双眼,“大、大夫……你说什么,我有孕了?”

      张大夫点点头:“少夫人,你已有一个月的身孕,这一段日子要多多保重,切勿动了胎气。”

      大夫走后,双双兀自呆呆发愣许久,直到穆母登门。

      穆母一改往日,容光满面地握着她的手:“双双,娘晓得你家近日屋漏偏逢连夜雨,但好在来了一件喜事,双双,你为了你爹娘伤心我能理解,但也总要为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考虑考虑。”

      双双垂眸应承:“娘,我知道,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孩子的。”

      “那便好。”穆母对着身后的丫鬟道,“你们还愣着作甚,快命厨房准备点补汤给少夫人!”

      穆母走时,双双听见她对身旁的嬷嬷叹道:“四年了,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九、

      隔日,穆恪回府。

      双双心上一块石头落地,心念腹中之子,迎了出去。

      一路上,双双只觉府上上下佣人皆以奇异的目光看来,她心中大惑,却又不知缘由。心中不安得紧,她捂着胸口,觉得喘不过气来。

      又以为是自己多虑了。自两年前,她变得愈发敏感。

      她抓了一个下人问道:“少爷呢?”

      下人指了指大厅方向:“少爷、老爷、大夫人都在那儿呢。”

      双双以为有什么要紧事,蹙了蹙眉,走得飞快。

      不料是这样的大事——

      穆恪紧紧地抓着身旁女子的手,坚定如铁对穆父穆母道:“爹,娘,盈盈是个好女孩,儿子想娶盈盈为妻。”

      穆父道:“恪儿,你已取双双为妻,再过门的只能为妾。”

      “我知道。”

      穆父皱眉:“那你的意思是……”

      穆恪猛地跪了下来,“爹,娘,恕儿子不孝,儿子想休妻。”

      穆母腾地站了起来,“恪儿你疯了,双双刚有了身孕,你竟然说出这种话来!你让孩子怎么办!”

      穆父肃着脸道:“恪儿,你身为穆家的儿子,怎能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为父白教你了么!你当日从皇上处求得邓家女儿,她不远万里嫁与你,四年来从来都恪守本分,从未有一丁点对不起你,如今又有了穆家的骨肉,你若是个男人,便做不出休妻这种事儿来!”

      穆恪怔了怔,极其震惊的模样,“双双有孕了?!”他的眼中似有惊喜晃过,但一闪即逝,分秒之后便烬于灰败,他手中的拳头捏的太近,骨节泛白,青筋都爆了出来。

      一旁的盈盈突然尖叫一声,穆恪这才回过了神来,松开了手,盈盈急忙抽了出来,低头一看,手上一片浮红。

      穆恪的面容又冷了下来,脸颊轮廓突出,似是用了最大的力气,一字一顿从牙缝中挤出:“爹、娘,儿子心意已决,儿子要休妻!”

      穆母气急,走了下来,一个巴掌扇了过去,“恪儿,若你一月前带着姑娘回来,娘说什么也会帮你,但是如今双双肚子里有了我们穆家的骨肉,你千千万万做不得这种被人唾弃的事儿来啊。你喜欢这姑娘,便娶她为妾,双双懂事,自会理解。但休妻,只要有我的孙子一天在,我便不会同意你这桩事!”

      “娘,我要休妻。”

      “不行!”

      ……

      双双躲在柱子的后面,终究没有听完便匆匆离去。

      回到屋里时,小红一声惊叫:“小姐,你怎么了?!就算爷回来了,你也用不着哭成这样吧?”

      哭?双双碰了碰两颊,竟是一片湿意。她不禁一阵苦笑。

      她能怎么办呢?

      等着穆恪休妻?又或者挺着肚子离家出走?她能去哪儿呢?她什么都不会,靠什么为生呢?

      第二日,穆恪带着一个姑娘进府并要休妻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穆府上下。

      第三日,下人说,穆恪一早牵着盈盈的手出府,傍晚时相携而归。

      第四日,下人说,穆恪连早朝都没有去上,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

      ……

      第七日,双双向穆母请安时,恰逢牵着手的二人。

      双双下意识地想避开,不想有人存心堵住了她的路。

      她抬起头来,一阵刺眼的阳光直直而来,她眯起了双眼,却仍止不住因刺痛欲留下的眼泪。

      她猛地低下了头——

      压抑着酸楚,道:“去娘那里请安么?一起吧。”说着绕开他们先行一步。

      她听见身后尖锐矫情的女声:“阿恪,这就是你的夫人么?确实很美啊。”

      “再美也不及你。”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温柔。

      她的阿恪,终成了别人的阿恪。

      十、

      一个月后。

      双双终究忍不住旁人的闲言碎语,去找了穆恪。

      一个月以来,穆恪没有踏进他们的屋子半步,也未曾同她道过只字片语,日日同盈盈在一起,大有双宿双飞之态。

      人言可畏。

      他没有给她休书,也没有同盈盈成亲。双双思来想去,觉得姑娘家这样有名无份地待在穆府,甚是不好,便起身往别院而去。

      其实连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为见穆恪一面找了个借口,还是真心在为那个名唤盈盈的姑娘着想。

      是盈盈开的门。看到她时,大吃了一惊,随后冷冷地一笑,纤细的手指绕着她乌黑的头发,杵在门口定定地瞧着她。

      双双问道:“穆恪在么?”

      盈盈嫣然一笑,极尽妩媚:“阿恪啊。刚才我说着想吃糖葫芦,阿恪便帮我去买了,还没回来呢。”

      双双笑了笑,“没回来也没大碍,我便同姑娘说吧。”

      “好啊。进屋吧。”

      二人一坐下,双双便开口:“姑娘来穆府也一月有余,总这样待着也不好,不若我们同娘说说,挑个日子把亲成了吧。”

      “不必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而俊朗的声音。双双还没来得及回头,便看见一抹碧绿色的倩影从她眼前掠过。

      “阿恪,你回来了!糖葫芦呢?”

      “在这。”穆恪把糖葫芦递给了她,拍了拍她的肩让她上一边吃,自己则行至双双的面前,抓起她的手臂迫使她站了起来。

      双双的手臂被他抓得生疼,她却硬生生地咬牙忍了下来。

      “回去。这儿不是你该待的地方。”穆恪冷冷的声音落在双双伤痕累累的心上。

      双双用力地挤出一丝笑容,“我只是想……”

      “劝我们成亲?不必了,盈盈不做小的。”

      “……”

      双双愣了愣,最后竟笑了出来,“阿恪,我邓双双嫁给你时,是女子最好的二八年华。那时,你对我好,是真的好,我把一个完整的自己给了你,我不后悔,因着你欢喜我,我也欢喜你。可若你果真不欢喜我了,我自也不强求于你。你若对我还有心,那我便留着,我晓得你也欢喜盈盈姑娘,盈盈姑娘也留着,我不打扰你们,我们终究还是一场夫妻。你若对我已无一丝情分,那我便成全你的心意。阿恪,你只须给我一个答复,有情也好,无意也好,我都会依着你。”

      穆恪沉吟了半晌,对她冷冷一笑:“双双,你以为我为何要皇上把你许配给我?”

      双双又是一愣,摇了摇头:“不晓得。”

      “江南邓家,富可敌国。若娶了你,我的仕途将会锦上添花。”

      身子里好像有什么裂开了一般,喉咙一阵发紧,声音不自觉地颤抖,“所以……”

      “所以,你说,如今邓家已亡,你对我还有什么用呢?”

      她用尽全身力气说了最后一句话:“阿恪,祝福你和盈盈姑娘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早生……贵子。”

      转身离开时,身子仿佛被抽空了,只剩一个躯壳,脚步都轻飘飘的,好像下一秒就要飞走。

      脚下好像被什么绊了一下,倒下的时候并没有感受到痛楚,只觉得轻松了许多。

      飞走也好。

      十一、

      老天终究没有放过她,她还是醒了过来。

      只是腹中的孩子因为她飞走了。

      人之至痛怕是不过如此,老天带走了所有与她骨肉相连的至亲,却徒留她一人在人世间孑然一身。

      穆母终归是看重孩子大过于她,她早就晓得的。

      穆母在她醒来后摇了摇头,便起身离去,再未来照看过她。

      自然更遑论穆恪。

      小红日日在床头看着她落泪。她却笑着反过来劝慰她。

      穆府上下更是议论非非,她却当什么都没有听到。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不哭也不闹,安安静静。

      只是,谁都不知表面的平稳下掩盖着如何剧烈的暴风雨。

      她走的那天,好巧不巧,闪电雷鸣,狂风大作,倾盆大雨,狂洒而下。她只拿了几件衣物,留下了几近所有的身家,和小红在三更时,离开了穆府。

      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十二、

      “后来呢?”春泥问。

      “后来……后来的事儿,便不晓得了。虽然听说过一些,但信不信的准,那便是另一番事了。”

      “爷爷,你暂且说说。我也有个准儿,好找穆夫人。”

      “听闻,穆夫人把小红嫁了人,便独自一人去了莲溪寺。”

      春泥倒吸了一口气儿,莲溪寺,有名的尼姑庵,“难道……”

      老人一声叹息,感慨往事般摇了摇头。

      春泥告别了老人,便踏上了去莲溪寺的路途。

      她到莲溪寺时,已是第二日入夜三更。她本该找个客栈歇息,可她盘缠已被用尽,所以只得就着夜继续赶路。

      好在是找到了。

      她拍打了寺门好一会儿,才来了个人替她开门。

      终究是佛家之地,心怀慈悲。

      她道清来意之后,小尼姑让她先睡下。翌日,待她醒来,小尼姑便带她找到了庵主。

      春泥因着不识穆夫人,不知其长相,还以为会破费点功夫。哪知刚说了个名字,庵主便会心一笑:“阿弥陀佛,施主说的是静心罢?”

      春泥自是不知穆夫人的法号,挠挠脑袋笑道:“师傅,我并不知夫人的法号。我去穆府找夫人时,听闻夫人在此出家,便找了过来。家母与夫人有一面之缘,然如今家父身体病重,却家徒四壁,无奈之下,便出此下策。但得知夫人出家,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只为求看一眼夫人,才寻至此。”

      庵主如那穆府的老人一样,沉重的一声叹息,摇摇头:“阿弥陀佛,静心是个苦命人,她已去了多年。”

      春泥一惊,照理说,穆夫人还年轻,怎会如此呢?

      她着急问道:“夫人如何至此?”

      庵主注视了她很久,道:“阿弥陀佛,佛祖面前本不该再提及这些,但念在施主一片诚心,佛祖自会原谅。静心是我在庵外的假山后发现的,照当时的状况看来,她是撞山而去……”

      十三、

      庵主赐双双法号静心。

      静心,静心,六根清净才是杜绝一切凡俗情爱之根本。

      静心一心向佛,之后几年有所大成,连庵主都赞叹不已。

      直到那一天。

      每日庵里都会迎来许许多多的人烧香念佛,只为得佛祖保佑,一切顺心。

      这日,刚巧轮到静心在门口化缘。又好巧不巧,一抬头,便碰见了熟人。

      世上的事就讲究一个巧字。

      若无这个字,兴许便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静心自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怎么会认不出呢?若不是她,她便不会至此,便不会得到佛祖庇佑。

      奇怪的是,盈盈竟也认出了已剃成光头的她。

      “邓双双?!”

      她垂眸,一手举在胸前,“阿弥陀佛,施主,你认错人了罢,贫僧法号静心,施主唤法号便好。”

      “邓双双,你无须再装傻,你化作灰我也认得你。”

      静心只觉得好笑,她这话怕是说反了,应该是她化作灰也认得她才是。

      “施主,佛门重地,请自重。”

      “邓双双,你同我来,我有话同你说!”

      静心根本无从拒绝,她一个弱女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硬生生把她拉到了庵外。

      “邓双双,你是否以为我抢了你的丈夫?对我恨之入骨!”

      “施主,既入佛门,何来谈爱憎?贫僧对尘世早无念想。”

      “邓双双,你骗人!你以为你削发为尼,就真的能忘却一切,了断一切么?!好,如果你真是这么想的,就不要阻拦我说接下来的话!”

      “施主想说什么就说便是。”

      “邓双双,你晓得阿恪为何要带我进穆府么?你以为他喜欢我么?呵,那你便大错特错了,当时我也以为他爱我,他连碰都不舍得碰一下我,他说要等到成亲后。可是呢?我等到你走了,他还是没有同我成亲。你走后不满一月,他便被皇上遣去了沙场。你若是没听说过那场仗也不碍事,我同你说,那场仗是真的难打啊。天下三分,本是一场安定,偏偏皇上找了个理由攻打陈国,还派了阿恪去。他给了阿恪三千精兵,让他攻打五万人马,阿恪最终战死沙场。对,你没有听错,阿恪死了。你一定想说,这同你有什么关系对不对?这怎么能同你没关系呢?阿恪他爱你,若你还有点良心,便会记得,从前在江南你救了一个被人欺负的小男孩,还同他说了你的名字,告诉他,若不是他,你便有时间可以偷吃一串糖葫芦,所以他欠你一串糖葫芦,你让他千万要记得要还给你。他记下了你,向皇上讨了你,把你放在手心里厚待,怎会不爱你呢?要怪便怪你爹,你爹家产厚实,却仍不知收敛,富可敌国,害得皇上大怒,你家被抄是活该,可穆家却因你的关系也受到牵连,所谓官商相护,穆家到底不可能脱了关系,再者穆家这几年蒸蒸日上,将军声望过高,皇上开始忌惮。皇上存了心思除掉穆家,才让阿恪上了那个根本不可能胜的战场,阿恪早料到穆氏之命,晓得那场仗不过是皇帝让他自己跳下的陷阱,所以才把我带进府上,早早地断了你的心思,好让你不受穆氏之牵连。你走后不久,他便告诉了我全部,把我遣了出府。待阿恪战死后,皇上便以护国无力的罪名抄斩了穆家上下,无一幸免。我到最后才知道,才知道原来他从未爱过我,不碰我只是因为他根本不爱我!我到最后才知道……我一直寻你,一路寻你,却从未找到你,今日你终被我寻到。”

      她落下最后只字片语:“今儿能在此告诉你这一切,我便心安了。还有,若你去过阿恪的书房,你便不会怀疑他对你的心意,可你从未去过,你说你爱他,可你从未试图了解他的心,我说的对不对?只可惜了阿恪赤诚之心,就连最后都惦记着那个叫他还她一串糖葫芦的姑娘。”

      盈盈走时,塞给了她一个包裹,她身上唯一的包裹。盈盈告诉她,这并不是全部。

      静心在原地打开了那个包裹,里面一叠厚厚的宣纸。

      上面无一例外,画着一串极其难看的糖葫芦,还有一行并不好看的字。

      十四、

      庵主突然沉默了下来。

      “那行字是什么?”春泥紧接着问。

      庵主垂眸,似在回忆,满脸的惆怅。

      春泥越发的难受,但是又不舍那最后的答案,沉沉地唤道:“师傅……”

      外头的风好像很大,木窗被吹得不断抖动,发出“咯吱咯吱”孤老的声音。

      庵主站了起来,慢慢行至窗边,推开窗轻声说道:“下雨了。”

      春泥向窗口探去,细密的小雨随风洒落,有那么几滴好似都飘到了她的脸上,她的脸上凉凉的,却又淡淡的,她根本无暇去注意。

      耳朵仿佛突然耳鸣了一般,只看得庵主转身,眼中藏不住的叹息,嘴唇一张一合,她却再听不见她的声音、清脆的雨声。

      却有一道浅浅的声音在她耳边,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那声音陌生而飘忽,如一场魅影附在她的耳边,缓缓对她道出了最珍重的七个字——

      一生一世一双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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