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阆苑苍穹（作废）》一萼红

3、3、

　　脚伤涂了药，又累，落英一躺下就睡着了，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娘，娘！”她习惯性地连喊两声，没有回应。她试着下床，脚踝仍旧痛。她扶着墙，缓缓走出房门。
　　“娘，娘！”她再喊，仍是没回应。她觉得奇怪，借着惨淡的夕阳，四下张望，总算看到娘的影子，投在西窗上。她遂走去西屋，见娘一人默坐在光影交错中，悄无声息。
　　“娘！”落英大声叫唤，“您怎么了？生我的气？我知道我错了。你叫我留在家里。可是我要去追羊。”
　　落英娘换了个姿势，仍是不出声。她坐在靠窗的一张条案前，手托腮，眼睛既不是望向窗外，也不是看屋子里，好像是什么也看不到，如丢失了魂魄。
　　“你怎么了？”落英糊涂，“因为我把陌生人带家里来？”她胡乱猜度，“我知道，你不许外人进家里。可是我脚伤了，多亏他们好心送我回来。”
　　“你饿了吧！”终于她娘出声了，起身，扭头，看着落英。
　　影影绰绰里，落英根本看不清娘眼里的东西，可是她的心分明已感受到了娘的心。那里是空空荡荡的。
　　“娘，出了什么事？”落英惶恐起来，上去，抱住娘的手臂，脸放在娘的肩膀上，十分地恋恋不舍。
　　然而她娘推开了她，淡淡地说：“吃饭吧！”
　　一顿饭，她娘仍旧惜字如金。落英完全摸不着头脑，反思思索，猜测着莫非跟柴文虎有关？假如让我嫁他，我绝不答应。落英下决心。
　　夜晚来临，无星无月的夜晚，院子内外，没有一丝光。母女的气氛越发凝重，像是六月天里大暴雨来之前的时刻，沉闷，压抑，等待着，却不知等到何时？
　　因为猜度到娘的异常，或许是涉及到她的婚事，落英也开始生娘的闷气来。虽则，她们母女相依为命，逃难到这庄子来，承蒙庄主柴员外的照顾。然而世上有很多报恩方式，她却绝不能用婚姻来报答！
　　柴文虎对她不错，人品也很好，可是这个人太死板，像根烂木头，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她对着他，简直像是对一面墙壁！
　　不知过去了多久，忽然房门吱呀响动，她娘推门而入。
　　落英正睡意朦胧，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她一跳。她霍然坐起，见娘已坐到她床沿上。
　　“啊呀，你吓死我！”落英抱怨，“你怎么不点个蜡烛？油灯呢？”她一边说，一边下床，要点灯。
　　“别点。”她娘拉住她手臂，让她坐回床上。
　　“你要说什么？”落英闷着声问。
　　她娘轻轻抚摸着她被子的一角，垂头，不看她，幽幽地说：“你嫁给文虎吧！我跟柴员外商量好了，莲华庵的师父也说，你们的八字很合。”
　　“娘！”落英几乎吼叫起来，“我不嫁，我死也不嫁。”她捶被子，蹬腿，耍起她惯用的剂量——撒娇。
　　“我不是你亲娘。”她娘竟十分平静，慢慢地说。
　　一开始，落英没听清这句话，又撒娇，继而稍稍有些醒悟到这话里的意思，她马上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又开始发疯！”落英嘲讽道，“你是不是还想跟我说，你以前见过皇帝！”
　　“我不是你亲娘。”她娘提高了声音，眼睛仍然是不看落英，目光探入到看不见底的、深深的黑洞里去。
　　“我从宫里被撵出来，生下了公主。我一心想养大她。谁知天不从人愿。我的公主死了。我发疯了，四处乱跑。你爹娘好心收留了我，给我治病。后来黄河发水，你父母都淹死了。我带着你逃过一劫。
　　想到我自己的女儿，看看你。我从心底里，希望你就是我的女儿。我是真的觉得，你就是我的宝贝公主，是皇帝从来没见过的小公主。我还想着有一天，我带你回宫去，告诉皇帝：陛下您看，这是我们的女儿，她长大了，出落的这般水灵，又聪明，您可要为她做主，选一个如意郎君。我心里常常这样胡思乱想，有时候我也会糊涂，就以为你真是我的女儿。我胡思乱想着那些个父女重逢的画面，想着想着，就像是真的了。
　　可是我女儿死了，被他们烧死了。你不是我女儿，你只是一个替代品。”
　　落英娘终于抬起头，将目光对准了落英的眼睛。浓浓的黑夜，却阻挡不住落英娘的的目光，如一把火炬，穿透黑暗，照着她的女儿。此时此刻，她已经没了泪，也没了血，只剩下一具躯壳，不得不完成自己必须完成的使命。
　　“我就要回宫了！皇帝，他，他终于想起了我。我不能带你回宫。我也曾想过，我反复地想，天翻地覆地想，这一个月，我一直在想。可是，最后我还是不能。我不能欺君罔上。他负我可以，我不能负他。因他是皇帝，是君主。”
　　她伸手，紧紧攥住了落英的手：“落英，娘的儿。在我的心里，你是我的女儿，谁也抢不走，谁也改变不了。咱们娘俩，前世今生，万世前生，几生几世的轮回，咱们都是娘俩！你记着这个。”
　　她伸出双臂，环抱住落英，好像怀里的女儿仍旧是襁褓中的一个小婴儿，软软嫩嫩的小手脚，咿咿呀呀地叫声。那一声声地摧折她的心扉，扭断她的骨骸，搅动她的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地心疼。
　　“不。”落英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我的儿，你别怕。”她娘摇晃着她，像她在襁褓里时那样，“我都安排好了。你和文虎成亲。柴员外为人仗义，是真正的大丈夫。文虎这孩子，老实厚道，是足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你嫁入这样的人家，定能保你一生的平平安安，富贵无虞。”
　　“不。”落英喃喃自语。她的脑海一片空白，根本无法理解和接受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十五年来，她一直就是娘的女儿。从来都是。母女俩相依为命。她还记着，在她们来到这个村子之前，母女曾经流浪，寒冬腊月天，残破的旧庙四面漏风。她全身冻僵了，娘抱起她冰冷的窝在自己肚子上。除夕夜，娘讨来热腾腾的炊饼，娘俩头并头吃着“世间最美味的年夜饭”。有狼狗追她，娘上去拼命地护住她……
　　她们怎会不是母女？
　　看看镜子里，她们甚至有一样一样的眼睛！
　　“不。”落英推开娘的怀抱，双手抓住娘的肩头，大声道，“我不信，你在骗我！你就是想让我嫁出去。我嫁走了，谁来照顾你？”
　　“我要回宫了。”娘说，“今天我就是去见宫里来接我的内侍都知，史志聪。”
　　“我不信。”落英拨浪鼓似的摇头。
　　她娘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掀开两个外层，从里面取出一块绸缎来。转身，去点燃了蜡烛，端着烛台到床前。
　　烛光照来，赫然见床上有一块明黄色的罗帕。落英瞥了两眼，只看到一个红色大印，十分雄伟，仿佛是条龙。
　　“你仔细看。”
　　落英摇头，道：“我不看。”
　　“不，你看。”她娘放下烛台，抓过落英肩头，迫使她双眼对着罗帕，喝命道，“给我大声念出来。”
　　“我不念。”落英反抗。
　　“念。”
　　“不！”落英坚决。
　　“你念不念？”她娘叫起来。
　　“别逼我，不然我咬断舌头。”落英吼叫。
　　“你咬，给我咬。”突然，她娘情绪爆发，无法控制地疯起来，挥手给落英一个耳光，打得落英两眼冒金光。然而她仍是咬紧牙关不放松。
　　“你听好。”她娘使劲地摇晃着她，“不管你信不信，我明天就走了。这一生，都不会回来了。咱们娘俩，今晚，这是最后一晚。我通通给你安排好了。你要听我的话，你要听我的话。你知道吗？你娘我，这一辈子，经历的事情太多了。我知道哪条路对你好！我一定会给你安排一条最幸福的路。你一定要听我的话。
　　我明早就走了，你别找我。你就呆在这家里。哪儿也不要去。余下的事情，柴员外会处置。你只要乖乖地出嫁就好。”
　　“你不要我了。”落英问。
　　她娘抚摸她头发，说：“我要你。在我的心里，永永远远要你。”
　　“不，你不要我了。”落英说，“小的时候，你卖过我！我记得。”
　　“不是，你想错了。”她娘说。
　　“我没记错。你卖了我，卖了五十文钱！我还记得你在哪儿数钱。你疯了。你一直疯了。”她咬牙切齿地质问她娘。“你这个疯子。赶快去睡觉。明早起来，一切照旧。”
　　“阿英。”她娘恳求她。
　　落英一把推开了娘，扯过被子，倒头就睡，任凭她娘如何叫唤她，她都置之不理。
　　落英结结实实睡了一觉。她确信：半夜里母女的对话，都是娘的疯病所致。世上哪有这种事，好好做了十五年的母女，竟不是母女？
　　她在睡梦里，浮浮沉沉，走了许多路，见到了许多人，最后来到一个荒原上，四面八方，无边无际，天高云淡，耳边依稀传来咆哮的黄河水声。一辆马车驶来，透过车帘子，她看到娘坐在里面，一身华服，雍容华贵，真真是皇妃装扮！
　　“娘！”落英喊叫。
　　她娘看着她，像是一个陌生人。僵硬的面孔，如同莲华庵里的观音像，冰冷冷，洁白的，没有一丝人气。
　　马车从落英身边飞驰而过。落英追赶着马车，挥着手，拼命地喊着：“娘，娘……”
　　广袤的苍穹下，没有任何回音。
　　“娘！”
　　她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从“噩梦”里惊醒，窗外已是日上三竿，炙热的阳光，透过格子窗，点滴洒在屋中间的空地上，摇晃着，叫人眼疼。
　　院子里没有一点儿声响，犹如她的梦境里，周遭静寂，如在坟地中，她能听到自己起伏的心跳声。
　　“娘！”落英高声喊叫着，一个鲤鱼打挺起身，跳下床，冲到门口。一拉门，却发现门被从外面反锁了。
　　“娘！”落英呼叫，“我错了，我再也不到野地里乱跑了。我发誓！我发誓。”她一边呐喊，一边用力摇晃门。
　　她始终幻想着：这是梦，这都不是真的！等到我醒来，娘又会来唠叨我，会喊我吃饭，会带我赶集！每回到集上，娘总会带她去吃面疙瘩鱼汤。娘俩儿靠在一块，坐在路边的小摊上，一面吃着，一面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
　　落英发狂地呼叫着，带着最微薄的幻想呼唤着，绝望地希冀着她的命运会有另一个版本。她哭喊，她吼叫，她踢门，她将桌子掀翻，她把被褥扔到地面。她闹腾了不知多久，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来回应！
　　她被娘抛弃了！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幼年时被抛弃的记忆浮上了脑海，那些依稀的画面，那模糊的声音，那令人费解的词语，如千万个陀螺，在她大脑里不停的旋转、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