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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花开并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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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都外。
正月里的漫淡的寒气和柔顺的曦光,一齐透过干草的层层缝隙,丝丝碎在菱歌脸上。菱歌在摇晃的牛车上翻了个身,意识还是模糊的,一睁眼便看见满天的草叶子。
闭眼,再翻个身,还以为自己在梦里,默默数了一二三。
又睁眼,还是满眼的稻草。
菱歌一个激灵坐起来,冷不防撞到一副硬朗的身板,又听见“啊”的一声惨叫,心里一慌便顺势从牛车上滚了下来。
与她一同摔下来的还有那个体格结实的少年。他在空中一把将菱歌搂进怀里,摔下来的时候硬生生地砸在路边的石头上。
少年的腰被硌得生疼,却也顾不得给自己揉揉,只是一个轱辘爬起来看菱歌有没有摔伤,跪在地上满是关怀地问:“小姐,没事吧?”
七岁的菱歌,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旷野。祁宫里层层叠叠的屋檐落雪时,母妃总是把菱歌搁在自己温暖的膝头,她却只能看见没有尽头的银装素裹。眼前的一切却枯败昏黄。孤望去遥远一片,一种莫名的恐惧席卷而来,第一次暗谕她天地无边。
寂寞无边。
长大后她还依稀记得这种感觉,然后有一双温凉的手轻抚在她的手上,在她耳边疼惜满满。
“你受苦了。”
不过眼前只有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眼里透出炯炯的目光,衣服却早已破烂不堪。
菱歌实在搞不懂眼前的状况,只得支支吾吾道,“没事……那个……你是谁啊?”
少年闻言一愣,“小姐你怎么了?我是荀笙啊!我们好不容易才从都城里蒙混过关,被人发现可就糟了……你有什么糊涂的,我以后再跟你细讲……”
“不不不……我是大祁的公主,不是你家小姐……”
“公主?”荀笙显然比她更懵,接着使劲儿锤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嘴里喃喃,“糟了,小姐怎么磕糊涂了,明明刚被抄完家竟然以为自己是公主?我怎么对得起王爷……哎呀,还是先逃出去要紧!”
说着又连忙拽起她的手,跳起来急着离开。
菱歌终于忍不住了,用尽全身力气挣脱荀笙。“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十五晚上明明和上官明澈在宫外玩的,怎么会……”
怎么会……怎么不会?
菱歌倏地想起来,那夜刚刚出宫,上官明澈便偷溜去骑马了。而自己在集市买风筝的时候,一匹脱缰的白马不知从哪里发了狂似的奔过来,自己躲马的时候还不小心把脑袋磕了。
只是就在那一刻,她却发现了到现在都难以置信的事情。
一张与她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也在震惊地望着她!
一想到这儿,菱歌便急忙对荀笙道,“你家小姐可是和我长得一样?”
荀笙有些紊乱,“你不就是小姐……”
“不不不,我不是,”菱歌又连连摆手,“你再看看我这身衣服,可与你家小姐的一样?”
荀笙闻言,也开始将信将疑地打量她周身,只见菱歌一身绯红的锦缎,上面虽然粘了些草叶子,却仍是干干净净的。而小姐为了躲避官兵,特地换了一身粗布衣服,而且这几日跟着自己奔波,衣服上也早就脏得不像样子了!
荀笙使劲儿一拍手,“我说怎么看着这么别扭,这根本就不是小姐的衣服!”
菱歌总算松了一口气,和他大致讲了自己的身份,并告诉荀笙,定是白马冲撞之后,他和宫里的人都把她们两个弄混了。
荀笙虽然还是半信半疑,可见菱歌说得有模有样,不像是脑袋摔糊涂了的样子,终究还是答应把她送回宫去。如果真是这样,那小姐可不是被错送入宫里去了,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回去救她!
荀笙仔细琢磨了一下,觉得逻辑是对的。
只是,世上真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荀笙看看菱歌,头上的堕马髻已经散开一半,凌乱的发丝从她的伤布上垂下几根,却更显得尖瘦的小脸楚楚动人。除了衣着神态,容貌与小姐简直是一模一样。
菱歌自小心思通透,看见荀笙叹了口气,心里颇有些过意不去,便拍拍他道:“大哥哥你放心,我回宫之后,一定叫父皇母妃把你家小姐还给你!”
“真的?”荀笙闻言眼睛一亮,又迅速黯淡下去。荀家获罪已经被抄,自己和小姐还都身为逃犯……
想着又默默摇头。
菱歌还不知此间险恶,只得安慰道:“放心吧,父皇最疼我了,我让太子哥哥和我一起求他……”
祁宫内。
荀夕躺在温热的姝兰宫软榻上,身体却像落入冰窟一样寒凉透骨。不知何时眼前又出现一片熊熊的大火,把她的整个记忆都燃烧起来。
那夜长街上火光冲天,亮如白昼。大祁东宁王曾经所有的功勋,与荀府一起燃烧殆尽。荀夕记得耳边只有无尽的哭喊声。她在荀笙的背上,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坐在大堂上两鬓斑白的爷爷,不知道在透过大火看向什么,一如他接到抄家旨意时的坦然无惧。
早知如此,又有何惧?
一代将王,功成身毁。
早先的记忆不断混杂在一起,荀夕又陷入了沉沉的昏迷。
兰妃坐在窗前疼惜地看着荀夕,感觉一口气积在胸口透不出来,忍不住瞥向窗外。
无边静默的大雪覆盖着宫殿,雪地里立着一个显眼的蓝点。
南锦王家的世子明澈,已经在雪里跪了一夜。
雪里的寒气柔若无骨,却不经意侵入身体。上官明澈的脸颊已经由通红变为惨白,衬着独有的有些泛蓝的眼睛,显得更加吓人。热气一被呼出便立刻在乌黑的睫毛与头发上结成白霜。不过纵是被冻得直打寒颤,上官明澈腰板仍是在雪里挺得直直的。
大祁的冬天好久没有这么冷了……他抬头望着面前的宫殿,却觉得心比天寒。如果不是自己贪玩离开,菱歌怎么会遇马袭,还在躲避时被刀划伤了脸,昏迷了一整夜?那个小丫头娇俏嫣然的模样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以前他所眷恋的一颦一笑,此时却像把利刃刀刀刻在心头。
虽然自己不在乎她的容貌,可是……她也不在乎吗?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是自己害得她如此?
年少不羁的南锦王世子,从来没有如此难熬过。他自行跪在姝兰宫前,却发现最悲哀的是自己除了跪着什么也做不了。
如此无力。
又这样恍惚过了许久,明澈隐隐听到身后有轻轻踏雪的声音。仰头看向身边白衣如谪仙的男子,明澈不禁把头低得更低,声音有些颤抖。
“左……太傅……”
左清漪苍白俊毅的脸和晰白的薄衫很自然地与落雪相融,纯色的一袭好像天地间从来没存在过这个人。他望着明澈缓缓蹲下,伸手抚摸起他湿漉漉的头发,声音如细沙一般流出,眼底却藏着一股笑意。
“听说世子昨天跪了一夜?”
明澈依旧垂头望着地面,“太傅,公主她……我不该离开的,都是我的错……”
“那又如何?”左清漪还是笑着,“你在乎吗?”
明澈蓦地抬起头。
“我是说,”他顿了顿,“公主不必在乎,世子也就不必在乎。只要她醒过来,她就还是公主,只要大祁够强大,容貌就没什么重要的。王侯将相的孩子,何必对自己负责,又何必对别人负责?世子从小生在王府,应该早就明白这个道理。怎么还会耿耿于怀呢?”
明澈惊奇地望着他,不敢相信这番话是从眼前这个人嘴里说出来的,可他又是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
而他最难以接受的是,自己竟然哑口无言,半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可那是菱歌啊!
大祁唯一的太傅,万人敬重的“谪仙”,皇上加封的重臣,左清漪苍白到病态的脸上永远挂着淡淡的微笑,举止温和,谦逊有礼。
他拍拍明澈的肩膀,从容地站起来,仍是笑着说:“时候不早了,世子若还还想跪,清漪便不劝了。”
明澈呆呆地望着他消失在姝兰宫内,倏地一拳砸在积雪之上,然后腰一塌,用双手撑在地上。又过了许久,手心底的雪已经化成一滩雪水,他疲软的双腿一次次跌倒,试了几次后终于站起来,转过身一瘸一拐走了出去。
兰妃见左清漪进来,精神有些恍惚。左清漪见她也不行礼,只是嘲弄地望着,
“皇上走了?”
兰妃点了点头,眼神有些躲躲闪闪。
左清漪走到榻前端详起昏睡的荀夕,望着她脸上那道不深不浅的疤痕,眉宇间全是嘲讽。
“真是无巧不成书啊……宫里若知道了真相,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
兰妃身体一颤,警觉地看着他。
左清漪迎上她的目光,笑意渐无。
许久,又恢复神色缓缓道:
“娘娘放心。一切,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