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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继承 ...

  •   卡默洛特224年、欧洲大陆上叫公元449年的这次对不列颠群岛的出征,对于西哥特将军萨丹-格尔曼尼克来说,算不上他一生最耻辱的事情,但毫无疑问是一次不光彩的经历。当然,事情的发展和收尾还不是这位将军此时站在船上所能预料到的。
      大海不会像陆地上的湖泊一样在冬天封冻,但其景致也是远不如春夏美好的。夏天,北海的海面是迷人的湛蓝色,在通透的日光下,幽深清冷得摄人魂魄。而到了冬季这一切都不复存在,海水变为暗淡的灰蓝,仿佛只要看着就能体会到那咸涩的苦味。不在透亮的波光失去了摄人心神的魅力,偶尔的浮冰和浑浊的海水都提醒着船上的人航行的枯燥。幸‖运的是,在多日航行之后,冷的微光越过海平面照耀在船上时,瞭望台上终于响起了振奋人心的呼告:“将军,前方陆地!”
      船上的士兵纷纷调整状态,检查武器,一切都安静而快速地进行着。他们此行并未向岛上两个凯尔特国家的任意一方发出通告,被当作入侵者完全在意料之中。
      然而,又航行了一阵,陆地并没有明显的迫近,仿佛是随着船在前进一般。陆上也没有任何人,按照常理,此时苏格兰的港口卫队应该已经一边弯弓搭箭瞄准他们、一边要求停船了。萨丹觉出一丝诡异,但并未下达任何命令,船只继续航行。
      他的副手瑟林拉达低声说:“我不理解您何舍近求远。”
      “嗯?”萨丹漫应了一声。
      “从高卢出发很快就能登陆英格兰,”瑟林拉达侧头看着他,“为什么舍弃更便捷的做法?”
      萨丹环顾了一番正要说话,另一个有些慵懒的声音也加入了对话:“是啊,将军,我也想知道。”
      这个声音在船上响起,每个人都听见了,顿时甲板上响起一阵议论之声。瑟林拉达的视线立刻投向甲板上各处开船的士兵,试图找出是谁提出的问题,然而目之所及的人们跟他一样迷茫。真奇怪,他皱着眉想,以往,甲板上任何一个人喊一句话,大家立刻就能找到他。怎么会这样?
      “谁在那?”萨丹开口问,但面却朝着大海。他心里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刚刚,他很确信,那个声音并不从船上来。
      不列颠岛多怪事,他想起自己出发之前同僚告诉他的。也许有点道理。
      他们的船依旧在前行,然而陆地却没有一点靠近的意思。海上的声音再次开口:“苏格兰王爱克菲洛-威仕蓝,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那么,现在该你回答我了?”
      苏格兰王?萨丹心里一紧,然而立刻就释然了。“我们语言不通。”他平静地指出,戳破了对方的谎言。
      不料那个故弄玄虚的人嘲讽地笑了一声:“漫长的生命够人做很多事情,萨丹将军。不过我现在建议你不要纠缠于无关紧要的话题,如果我的耐心消磨殆尽,你的舰队被永远锁在海上也不是没可能。”
      “我再问你一遍,” ——爱克菲洛的声音冷下来,很奇怪地,萨丹脑海中无端闪过一抹绿色——“西哥特人,来我的王国做什么?”
      或许是幻术阵的环境和施术者心情密切相关,爱克菲洛话音落下,甲板上方的空气顿时快要冻住,大海颜色发黑,波涛起伏也变得剧烈起来,不断传达着拒绝的信息。瑟林拉达扶住船舷上方的护栏,紧张而又带着一丝期待地看着萨丹要如何回答。虽然是萨丹最得力的部下,然而从突然转向到现在,瑟林拉达还对转向的原因一无所知。
      只见萨丹稳住身形,抬起头朝着海上大声说:“爱克菲洛陛下,我前来帮助您!”
      这下不止瑟林拉达,全船人都愕然了。
      ※

      在苏格兰,消息最灵通的永远是安德罗梅,他在萨丹刚刚离岸、还没转向之前,就发现了这支舰队的踪迹。此前他仅限于在远方分出一缕视线注视着对方的动向,不过等萨丹突然调转船头朝苏格兰开来时,他立刻就把事情报给了爱克菲洛。
      此时,萨丹正压抑着怒火站在苏格兰的宫殿上。原本他以为和爱克菲洛交涉得很成功,对方把他的舰队从幻术里解放出来了,然而真正离开幻术制造的虚假空间萨丹才发现只有自己的一艘旗舰自‖由脱身,其余的舰船还在幻术里团团转。孤零零的旗舰一靠岸,早有准备的苏格兰士兵不由分说扣下了舰船和上面的其他人,只把萨丹一个人带到爱克菲洛面前。
      听到萨丹的质问,爱克菲洛的反映仅限于略微抬了抬眼皮,冷笑了一声:“哈,兵不厌诈。”
      此时的他连那种虚假的甜美笑容都懒得继续维持了。因为安德罗梅打出来的提前量,爱克菲洛才有功夫在福斯湾的各处港口外布下幻术阵。然而这是个很庞大的工程,如果只有一个人完成,饶是最顶尖的幻术师也负担不起。精神力的严重消耗让他的身体状况急速变差,轻微的走动变成了重体力劳动,即使像现在这样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也能感觉到自己体力精力的点点流失,即使裹着厚厚的大氅皮肤也冷得像冰块一样。偏偏安德罗梅一走,剩下的人他谁也不放心,不能把日常事务交给他们,只得自己两头硬撑,憔悴不已。
      所以出现在萨丹面前的苏格兰王,形象苍白而又单薄,脆弱得仿佛鬼魂一般。全身上下的生命力似乎都集中在了眼睛里,那双眼睛仿佛夏天的一片绿叶被猝不及防地冰封,正是萨丹脑海中曾经闪现过的颜色,此刻依旧清明而锐利。
      “如果真如你所说,你是来帮我的,那么为什么此前我一点消息都没听到?”爱克菲洛的问话掷地有声,冷冷的声音在白石殿堂中隐约回荡。
      萨丹从容地回答,尽管他的理由不很能令人信服:“我联系不到您。但是,我有西哥特王颁布的命令作证。”这是他早有准备的。
      爱克菲洛没有质疑他话的真实性,也没有要求他拿出证物,而是问:“你打算做什么呢?”
      既然谎都撒出去了,萨丹想,无论如何也得圆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必须先在岛上站稳脚跟才行——这也是他改道整体处于劣势的苏格兰的原因。
      “我带来了部队,”他让自己表现得礼貌而诚恳,“用来帮您击退南方的侵略者。”
      于是,这一场双方都明知对方在胡扯的对话以奇异的融洽气氛告终了。萨丹很满意他得到的结果,他的部队被允许上岸,只不过必须要协助苏格兰人跟同族作战。但这正是萨丹所愿意的,他原本就计划着先联合一个国家打垮另一个,在击败这个临时的盟友,把不列颠岛整个纳入囊中。不错,不列颠岛的控制权——这才是他本次出征的真实目的。他在所有的交谈中都把这个居心掩盖得很好。

      离开爱丁堡以后,萨丹就踏上了前往莫珀斯的征程。爱克菲洛知道这段路他走得很快,估计第二天就能到达前线;在那之前,他要和安德罗梅取得联系。不过他的想法遇到了强大的阻力——
      “夫人,我以为您和那些婆婆妈妈‖的女人不一样,没想到您事儿多起来比她们还令人发指。”病患看着拿着药推门进来的大夫,脸上顿时露出了嫌弃的表情。她手上那个杯子,爱克菲洛在心里呻‖吟了一声,世界上没人会想要把那种东西喝下去第二次的。
      墨伽娜完全无视爱克菲洛的讥讽,走到床边把杯子递给他。苏格兰王认命地接过,仰头喝下那一整杯味道奇怪的液体,颇有种早死早超生的决绝。“不得不说,”墨伽娜满意地拿回杯子,“您毫无反抗能力的时候真讨人喜欢。”
      爱克菲洛阴冷地看着她:“我是迫不得已请求您接济我一下,但您完全不必爱心泛滥到这种地步。”
      “爱心?”墨伽娜嗤笑,“我是为了我自己。如果我给您精神力帮您挺过这一次透支,您就会老老实实休息等着自己恢复吗?依您的性格肯定不会,那么,只有那一点精神力,您很快就会再次透支,然后又来找我。这种用法透支得越来越快,我就变成您的储备粮了。考虑到我的个人利益,我不应该把您控制住、强制要求您尽快自我恢复吗?”
      “……”爱克菲洛被噎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墨伽娜看了他一眼,就走了。
      爱克菲洛盯着天花板,那个施术对象是整支军队的大幻术组终于拖垮了他,现在他着急和安德罗梅联络,却被墨伽娜困住什么也做不了。这种感觉让他十分挫败和焦躁。这种孤零零的、无所依凭的、软弱的感觉,时隔多年死灰复燃——
      其实您挺可怜的。墨伽娜的话鬼魂一样萦绕在他的耳边。
      爱克菲洛狠狠闭上了眼睛。

      因为墨伽娜的阻拦,安德罗梅没有接收到任何关于萨丹的命令,所以在萨丹要求穿过他的防线的时候,他答应了。萨丹从安德罗梅身边擦肩而过,绕到莫珀斯后方,那是所有苏格兰军队都没能达到的位置,那里只有他一支军队,安德罗梅的控制范围也远远不及。
      12月8日,莫珀斯战役以萨丹加入战斗作为标志正式开始。那天傍晚时分,莫珀斯整个进入战争状态,加赫里斯站在城墙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暮色中安德罗梅的军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逼近。加赫里斯擅长进攻而不擅长防守,此时若非没有退路,他是极不愿与安德罗梅——这个同样擅长进攻的对手——上演攻防战的。只可惜突然冒出来的西哥特军队如一把匕‖首一般切断了他的退路,导致此刻他只能硬着头皮站在这里了。
      图拉斯不是没提过和他交换,但加赫里斯内心保持着一种奇特的执念:安德罗梅只能是他的对手,不管多久,他非要一直和他纠缠下去直到把他打败。图拉斯斥责他幼稚的话音仿佛还在耳边,加赫里斯在盔甲面罩背后露出一个微笑,笑容一如大家记忆中的如沐春风,只有笑容的主人才明白弧度里的自嘲与疯狂。
      箭矢如雨向下飞去。既然开始了,如何要他草率结束。
      在城内守军冲出来时,安德罗梅甚至下意识朝后退了两步。为首的骑士一身银白色盔甲,长枪雪亮,骑着白马的身影倒映在黑色的镰刀上,图像鲜明而富有冲击力。仿佛他还是那个晨雾弥漫的早晨出现在旷野上那个星辰般的骑手,仿佛他依旧指挥着庞大的军队兵临蓟花白城,仿佛他在浓黑的夜里,银色的枪尖闪烁着惩罚的冷光。安德罗梅看着他,忽然强烈而失望滴感觉到,即使遭受失败,即使荣誉蒙尘,即使在多次败在他的黑色之下,依然掩盖不住那个骑士的光辉。他本身的光辉。
      两人各怀心思地在乱军中拼杀,银枪带起弧形的血珠如同惩罚的天使,黑镰收割鲜活的生命宛若喋血的魔神。
      相较之下,图拉斯的阵线则在观赏性上逊色许多,因为触目所及只有野蛮的屠戮。图拉斯调动岁月带给他的冷静和经验,但经验能应付有章可循之事,却无法面对不按常理出牌的敌人。西哥特的重骑兵在多年与西罗马‖军队的抗衡中早被锤炼得出类拔萃,在这片从未见识过他们威力的土地上横冲直撞,所向披靡。图拉斯所见所感就像人面对洪流,无法阻止,不可抵抗。
      终于,面对潮涌而来的铁蹄,图拉斯一边指挥撤退一边声嘶力竭地向下属发布命令:“命令加赫里斯,停止保护城门,突围出城——!”
      他嘶吼出的命令到了加赫里斯耳边,让他心里一紧。加赫里斯猜到图拉斯战况不佳,但是他做出的决定却和图拉斯所要求的相反。他不再恋战,快速召集部队退回城内。安德罗梅的紧追不舍被他打退,眼睁睁看着加赫里斯在他面前闭上了厚重的城门。
      入城后加赫里斯留了一小撮人在城门处把守,就马不停蹄地穿过城市,往图拉斯在城外南面的防线赶去。然而他穿越整座城市已经没必要了,因为远远地就看见西哥特军队如同某种鳞甲附身的怪物一样侵入城市的各个缝隙,曾经美好而祥和的一切被武器与火焰分割得支离破碎。
      被火焰包裹的建筑登时让他想起了加拉希尔斯,火焰前的人影被扭曲成怪异的形状,仿佛烈焰里魔兽诡谲的面孔。尖锐的叫喊和哭号夹杂着生硬的异国语言,刺耳、混乱又危险。炽‖热的焚风夹杂着各种东西烧焦的气味,钻进他的肺里让他窒息。他的整个人,从里到外被眼前的一切包裹,并被紧紧绞入更深刻的记忆中。骑手被定在原地不动,而魔兽不管不顾地冲来。
      “你想死吗!!”一声怒吼把加赫里斯震醒,敌人已经近在眼前。加赫里斯不假思索地举枪迎击,尖锐的武器对上厚盾重甲,根本伤害不了敌人分毫。加赫里斯还想再战,却被人一把牵走了马缰,然后不由分说地拽着他往反方向跑去。
      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刚才叫醒自己的人是谁:“图拉斯将军……”
      图拉斯把马缰扔回给他,有些恶狠狠地质问:“为什么违抗我的命令?!”
      “我不能这个时候走!”加赫里斯回答得毫不含糊,“就算撤退也必须和您一起撤走,否则留下的人没有活着的可能!”
      “你也知道!”图拉斯的话里多了一股狠绝的意味。加赫里斯忽然就明白了什么:“您不会是要……不,当然不行!”
      “我来给你断后,”图拉斯的速度慢了下来,“你从北城门突围出去!”
      “不行!”加赫里斯几乎是尖叫着表达反对。他快速地回头一看,一名奋勇作战的英格兰士兵被斩落马下,全副武装的敌军马匹从尸体上迈过,马上的士兵被面罩遮脸,面罩冰冷而没有表情。
      “你也看见了,如果大家都留下,那么结果不是一起走,而是一起死。”图拉斯的声音第一次显得这么苍老而疲惫,“而你比我年轻。我断后,你走!”
      加赫里斯的心被重重撞了一下。
      你比我年轻,所以我死,你走。这个戎马一生的老将军,话语悲凉得让他无法再发出反对的声音。
      “遵命,”加赫里斯攥‖住马缰绳,嘴唇上留下深深的牙印,“图拉斯将军,我在城外等您!”
      然后他带着众多士兵策马向北门奔去,身边再没有了图拉斯的影子。在他身后,誓死追随图拉斯的英格兰士兵有条不紊地列阵,好像他们不是身在保命都需要苟且的战场,而是要在皇家阅兵典礼上,进行一次最完美的战术演习。指挥他们的将军虽然上了年纪,头盔在刚才的搏斗中掉落,披风也沾染了血迹,然而他的面容与身体,却仿佛笼罩着如日中天的白炽光辉。
      “……拉瓦纳啊,这下你可再没有后盾啦。”图拉斯笑了两声,眼中的光芒锐利而清明,如同最让猎物闻风丧胆的,老辣的猛兽。
      他的结局,也就是莫珀斯的结局。

      安德罗梅的重围挡不住加赫里斯,他带着部队和身后的追兵,远离四面火起的莫珀斯城。城门在他身后轰然倒塌的声音似乎跑出很远后也能听到,那一声巨响像块大石将城里的尖叫、爆鸣和低吼都压进了他的心里再无出头之日。他感觉胸中有什么潮涌欲出,他拼命压制,最终成功阻止了它。图拉斯是个长辈,他冷静而智慧,既然他选择把这数千条人命交给加赫里斯,那么加赫里斯就必须要为了他的托付拼尽全力。在未来的每一天,不管情势多么严峻,不管他感到多么疲惫或力不从心,他都没有权利放弃。因为图拉斯以生命换来了他的生命,也因为这是统帅之间,代代相传的默契。
      夜色中,银色的流星向南遁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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