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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无始无终 ...

  •   卡默洛特230年11月初,西罗马‖军队攻陷位于地中海南岸的汪达尔王国都城迦太基,汪达尔国王雷蒙诺索斯被杀,王国全境落入罗马的控制之中;11月中旬,高卢总督德兰格尔带领军队从海上一路向西,在西哥特王国的南端的马拉加发起了登陆战役,正式揭开了罗马与西哥特战争的序幕。双方实力不相上下,总督凭借人数优势,略略争得一点上风,耗时半个月才勉强在东南沿海站稳脚跟。半个月来,由于双方进行了数次拉锯战,损失都很惨重,加之又进入了气温最低的时节,双方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暂时停战。罗马方面利用此次机会,抓紧时间向伊比利亚增派援军,运兵船载着武器和部队,在严格的保卫下向德兰格尔驻扎的罗塞顿驶来。
      伊比利亚向来属于欧罗巴的温暖地带,即使是冬天,也达不到滴水成冰的地步。在战争时期,这就意味着战争仍然可以毫无阻碍地继续进行。于是在12月初,援兵一到来,德兰格尔就在罗塞顿重新挑起了战火。
      罗塞顿是一座面海背山的城市。在这里作战远不如大平原上来得痛快,数量庞大的军队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腾挪都是困难,交战双方不得不拼命杀敌为自己换来更多的作战空间。消灭的敌人越多,己方拥有的空间就会越大,空间越大,就越利于发挥战斗力消灭更多的敌人。在这样的动机驱使下,这一场小城战斗注定被演绎得惨烈无比。
      希拉瑞安的主力部队当然不在这儿,这里的只是西哥特全部军队的一小部分。虽然这一小部分是骑兵精锐,罗马‖军队以步兵为主,但在握有压倒性数量优势的前提下,德兰格尔并不担心会被敌方压制(何况他也不是没有骑兵)。相反,他跃跃欲试地打算将眼前这一部敌军全部消灭掉。
      安菲罗波尔质疑过他这打算的风险性,然而他回答:“如果能成功,对敌人的有生力量会是个不小的打击,他们会变的很被动。这个险值得去冒!”
      “可是……”话只说了个头就被收回去了。毕竟自己是个门外汉,安菲罗波尔心想。更何况罗马也在要求战果。这一点是他和德兰格尔都清楚地知道的——萨穆莱斯被俘和塞维乌斯包围圈被冲破之后,罗马方面开始对德兰格尔施加压力。本来元老院中许多人就对他擅自先进攻汪达尔十分不满,再加上之前对他动机的质疑,促使他们催促着高卢总督带回一场说得过去的胜利——对西哥特的胜利。如果总督连这都不能满足,那么他的地位可以说就岌岌可危了。
      德兰格尔当然是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因此他才马不停蹄地立刻开展了第二轮攻势。他的目标很简单——消灭尽可能多的敌人,打进内陆去。对西哥特开战以来,他还一直在沿海地带徘徊着。这一次就是抱着这样的目标,他使出了十二分的精力。新来的援军是高登提乌斯创建的罗马重骑兵队,也是罗马仅有的、能和西哥特在重量级上相当的部队,这样己方最后一点劣势也被弥补了,全军上下的士气顿时高涨无比,人人都相信他们没有理由不胜利。
      既然这样,他们又怎么会不取得胜利呢?罗塞顿的罗马‖军队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能征善战的西哥特军队坚持了没几天,就开始全线溃退。德兰格尔命令部下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消灭的敌人,其实不用他说,他手下的指挥官们比他更加踊跃积极。于是对后撤的西哥特军队的追击可以用屠‖杀来形容,帝国的军队仿佛又回到了它刚刚诞生的时候,肆意践踏着周遭外族的土地,所向无敌。
      西哥特人却不是彼时落后而弱小的外族了。他们的骨子里流淌着战士的血性,罗马的不可一世激起了他们的怒火,他们掉转头来,宛如困兽凭借着最后的意志进行凶猛的反扑。
      不过这对高卢总督并不管用。德兰格尔面不改色地迎难而上,手段更加激烈,双方的伤亡更加惨重。在地势低洼的战场上,一场大战过后留下的鲜血都浸没了草叶——战争残酷到这个地步,足可见双方这一次都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只不过力量更占优的高卢总督将对方逼到了死处。
      “够了,不要再往前追了,继续下去可能会遭遇到敌军的主力……”安菲罗波尔紧蹙着眉头,警告道。
      德兰格尔应该是听进了他的话,但仍然摇了摇头:“不行,我必须要把这一小股敌军消灭掉。”
      他的秘书官表现出了极大的不赞同:“只剩下不到百人的队伍也称得上敌军吗?”
      “……的确没有什么意义了,”德兰格尔承认,随即语调变得有些无力,“但是我是这么许诺的啊。”
      安菲罗波尔气结,刚张口还没出声,德兰格尔就轻声补充了一句:“对元老院和皇帝。”
      这下秘书官所有的气恼都变成了惊讶。“什么时候?”
      德兰格尔回答:“在我向罗马要求支援时。元老院要求我必须做出如此的承诺,否则就不把这支军队借给我。”他的声音冷下来,“两天前他们再次发来消息,警告我如果没能达到他们的要求,皇帝会考虑撤我的职。拜这帮不务正业的家伙所赐,我现在必须竭尽全力杀掉剩下的每一个敌军,根本顾不上考虑这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以及该怎样应对。”
      安菲罗波尔的眼睛里写满了“我怎么不知道?”几个大字。德兰格尔觉得应该宽慰一下他,但是连日来的紧张和压力让他说出口的话变得十分僵硬而且诡异:“别想了,可能你的同僚们只是觉得你现在跟我是一伙的,有些不大方便而已。等你向他们汇报说我完成了任务,一切就都好了。”
      “啊,但愿吧……”安菲罗波尔有些五味杂陈地说。
      于是德兰格尔如他所言,继续向西追,一个又一个地结果掉了这支部队最后的残余。但是此时他自己的军队也已经深入海岸数百里,而沿途都是敌人控制的区域。因此当面前的目标消失掉以后,所有人就都注意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敌军正在从他们四面八方聚拢来。这简直是罗马赐给希拉瑞安的无上良机!德兰格尔恨恨地想。
      他不得不调转方向,再寻求突围回到罗塞顿。然而此时回去可就难了,他不得不先跟赶来的敌军缠斗不休,而在他们打仗的期间,更多的敌军就围了过来。简直乱成了一锅粥!他甚至分不清正在跟自己交战的人是谁,所有的计划完全被打乱了。
      幸好敌人的包围也是临时起意,结构还比较松散,仗着这点微弱的纰漏,德兰格尔得以从中撕开不大的突破口,带领他的部队趁夜色逃也似的溜出去。因为要保障行动的隐秘,因此他们不敢点明火,几乎全靠月光和摸索前行。在晴朗的夜晚星星和月亮的光芒确实足够让人视物,然而这视物的清晰程度也不过就是能看清物体的轮廓而已,稍微有些阴影的地方就变得晦暗不清,至于阴影里有什么更是无从得知。
      事实证明,这一天阴影里有埋伏。在德兰格尔带领着他的部队快速前进时,他忽然听到马蹄下传来什么东西被踩断的异响,后来他知道那是触发了信号。在他还没反应过来那是阴谋的预兆时,道路两旁的阴影里就射‖出数支箭矢,全部直直地指向他和他的坐骑。马身中数箭,在疼痛下发狂地乱跳乱颠,将他甩出去摔下了马背;在他挣扎着爬起来时,一根粗大的箭矢正正地射中了他的左腿。
      那一瞬间传来的剧痛让德兰格尔觉得周遭的吵闹的声音和黑夜模糊的颜色都隐去了。他有很短的一瞬像灵魂离体一般失掉了所有感觉,然后又立即恢复,周围嘈杂依旧,许多人叫着他总督大人,而他疼得说不出话来回应。他借着昏暗的光线看清了射中他鞋腿的东西——那是一根足有拇指粗的铁箭,发射它的只可能是机弩,强劲的冲击力让它穿透了自己腿部的肌肉,露出的箭头上带着好几排倒钩。想到那东西刚刚在自己的伤口里划过,他浑身的冷汗都下来了。
      事后德兰格尔想起来,那天夜里最奇妙的其实是,在箭矢击中他以后,埋伏的人就再也没有发动过攻击了。想来那天的埋伏是专为他预留的。可是究竟是谁呢?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也想不出来,也压根没工夫去想——他当时脑海中只能想到些不着边际的东西。
      他听见有人关切地问他:“总督大人,您还好吗?”看样子是在探听他是否还活着。
      不用担心,我当然活着,只是元老院这下要找我麻烦了——这是他晕过去之前最后想到的事情。
      后来他被部下抬上了马,这是他推测的,因为在之后他断断续续醒来的时候,他始终感觉自己处在一种颠簸之中。伤口倒是不疼了,陷入了一种诡异的麻木,德兰格尔猜测那是因为箭头上有毒。也真是难为那人了,这么处心积虑地想杀我,可是我最后还是没死成,他心想。
      我都说了我要指挥完西哥特战争,我要确保希拉瑞安能平安活下来,我哪能这么容易死。他在心里对那个假想的凶手说话,借此来保持清醒。后来他也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再后来他就连醒来的力气都不再有了。
      ※

      德兰格尔再次恢复意识就是两天之后了,这是安菲罗波尔告诉他的。醒是醒了,但伤口感染引起的发烧还没有退,安菲罗波尔告诉他,射中他的箭矢比平常的要粗上几倍,箭头上有倒刺还有毒,能活下来简直是上帝亲赐的恩典。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安菲罗波尔想要斥责他,但又碍于他现在还是重伤员,也不好说重话,那别别扭扭的态度惹得德兰格尔特别想笑。也许是因为大难不死,他现在的心情出奇地好,甚至问起沉重的话题都能用轻描淡写的语调:“元老院对此又怎么说?打算撤换我了吗?你告诉他们了吗?”
      然而安菲罗波尔却真的露出了沉重的表情。“我说了,”他略略偏开眼神,不看德兰格尔的眼睛,但话仍然说得很艰难,“我告诉罗马的人们你履行承诺,全歼了迎面的所有敌军,取得了罗塞顿战役的胜利。我也说了后来遭遇伏击的事情,而元老院的决定是——我很抱歉,总督大人!但是——他们决定撤换你……”他垂下头,不断重复着,似乎在恳求原谅:“我很抱歉,德兰格尔,我真的很抱歉……”
      德兰格尔听到这样的结果后并没有表现得太惊讶,毕竟也是他自己先问出来的,这时候在惊讶显得多么不合时宜。他只是觉得像有小锤子在心口敲了一下似的,敲碎了他之前笼罩在心头的、薄薄一层愉快心情。“到头来还是要撤换我啊。”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果然表现得还是不尽如人意——”
      “并不是!”安菲罗波尔打断他,然后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一般,一丝惊慌闪过他的眼睛,“并不是那样,皇帝陛下对你的战绩很满意,这点你一定要相信我。”
      这下德兰格尔倒来了好奇心。“那是为什么?”
      安菲罗波尔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德兰格尔看他这样,开始觉得这里面有些不对的地方。他现在浑身乏力,连知觉都不全,否则他肯定要坐起来问个清楚。“到底怎么了?”
      逼视他的酒红色眼睛让安菲罗波尔不敢说假话,更何况这也不是什么能说假话糊弄过去的事情。“总督大人,你的腿啊,”金发的秘书官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你自己感觉不到吗?”
      德兰格尔起初没觉得有什么,这时才开始从自己身上找不对劲的地方,然后他脸上刹那间就褪去了血色。“我的左腿……怎么回事?”他的眼中罕见地充满了惊慌,紧紧地盯着安菲罗波尔寻求答案,“我怎么感觉不到……”
      人与人之间的默契就是这么奇妙,安菲罗波尔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悲哀地看着他,德兰格尔却能毫无障碍地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无声之间传递的话语让他从头到脚的血都凉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德兰格尔才强作镇定地命令道:“安菲罗波尔,扶我起来,我要看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安菲罗波尔无言地照做。揭开被子,德兰格尔的脸白得更加彻底。
      “……你别太伤心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那支箭上的倒钩把那一带的肌肉都扯碎了,伤口根本无法愈合。而且还有毒,当时伤口里流出的血全都是黑的……”安菲罗波尔的声音在耳边不远不近地飘着,而德兰格尔只是怔怔地盯着那一团空气。
      这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结果。完完全全的猝不及防,彻彻底底的沉重打击。接下来他面临的不是怎么保住指挥权的问题,他现在的一切都将面临挑战,而他还根本不知道怎么应对。他恍惚间想起自己15岁那年右臂受了重伤,再也举不起剑,与现在无比类似的状况,而这一次更加绝望。他甚至根本就想不到任何的解决方法。
      完全的、彻底的、漫无边际的绝望。
      “你还是先好好休息吧,”安菲罗波尔像是预料到了他会是这种反应,叹了口气扶他躺下,“不管什么都等你烧退下来以后再说。”

      又过了两天,德兰格尔的体温恢复了正常,情绪也没什么异样,看上去已经完全康复了。然而见识过他当天那个状态的安菲罗波尔对他还是有些担心,却又没想到什么既不伤害他自尊又能确定他精神状态是否良好的办法,只能自己苦恼。恰在此时,德兰格尔有事找他,给了他一个绝佳的机会。
      只不过令他没想到的是,一见面自己话还没说,德兰格尔先递给自己一封信,并且吩咐道:“安菲罗波尔,帮我把这个寄回罗马。我现在不是很方便,你也知道。”口气、神态、声音一切正常,就跟以往每次下达命令一样。安菲罗波尔一边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怎么又来了还没打招呼就让我‖干活”,一边展开信,看了两行却变了脸色。
      他甩了甩手中的东西:“你亲自写信请求留任,而且还是直接交给皇帝?”
      德兰格尔耸了耸肩。“我可再不想跟元老院那帮人扯上关系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安菲罗波尔有些困惑,“恕我直言,你这个样子要怎么继续担任指挥战争的总督?”
      德兰格尔说:“我之前问过医生了,他说如果我愿意可以安装义肢,通过练习也可以行走,只不过那需要点时间;虽然骑马估计不行了,但打仗时在战车上指挥也没有问题。既然如此,我当然要请求留任,毕竟我丢的是腿又不是脑子。”
      瞧他每句话都要提一次自己断了条腿的样子,安菲罗波尔几乎要确信他的心里是真的没落下任何阴影了。真是惊人的恢复能力啊,想来他知道这件事才有几天?不过——安菲罗波尔很遗憾地想——估计不是这样吧。
      “德兰格尔,”他放软语气劝说道,“你不用为了争这一口气而这样的。”
      境况越是凄惨,越要通过各种方式证明自己不比别人差,从而做出强迫自己的事情,到头来遍体鳞伤——安菲罗波尔虽然年轻,却也见过许许多多这样的例子了。而且他确信,德兰格尔是会产生这种想法的人,毕竟他那么要强。可是啊,他心想,本身就不强的人,越是要强就越是容易伤害自己——这是他从那么多的例子中总结出的真理。
      “你不必这样的。你的能力和功勋,所有人都已经见识过了。”他说。
      然而德兰格尔用夹杂着嘲笑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说:
      “能力和功勋,那是什么东西?我需要证明给别人看吗?我身为一个公认的西哥特人,能做到罗马的高卢总督,这种显而易见的东西不需要什么额外的证明。我要留下是为了其他的缘故。是的,就是我曾经跟你说过的——”他的神情肃穆而坚定,几乎有些虔诚,“我要保护西哥特的王族免受伤害,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希拉瑞安。我跟元老院吵架也好,拼命要兑现承诺也好,向皇帝死乞白赖地恳求也好,都只是为了留下来,都只是为了这一个目的罢了。”
      “你简直——”安菲罗波尔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干脆自暴自弃地垂下了手,“算了!我真懒得管你!教训你这种事,还是交给看完信件的皇帝吧!”说罢带着信件拂袖而去,德兰格尔在他背后愉快地笑出了声。
      他一边笑一边想,安菲罗波尔果然还是不够了解他,一会儿把他想得太脆弱,以为他会被这样的结果击垮;一会儿又把他想得太坚强,以为他完全没有顾虑什么都不怕。怎么可能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的恐惧和绝望都要将自己逼疯了。突然间失去一条腿,一辈子都不可能再骑马作战,对一个将军而言,是跟要了命没什么区别的打击啊。这么沉重的绝望下却只能自己拯救自己出泥淖,于是德兰格尔抱住了名为希拉瑞安的浮木。
      他要保护希拉瑞安,这是他在11岁的时候就说过的话,在此后重复过许多次,一次比一次认真。即使立场不同,在重重的假象下,他内心最深处的这个愿望也从来没有变,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用自己所能尽到的最大力量践行着自己的诺言。因为他从一开始就认定自己此生将永远是希拉瑞安的骑士,因为少年的敬仰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无可救药的恋慕,任凭周遭的一切怎样变化,这条绳索都牢牢地将他拴住。
      不计后果,不计回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无始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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