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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罗马的老人 ...

  •   这个一月对于卡默洛特来说是战争的白热化阶段,但对他们的其他邻居而言,不过是又一个同以往一样的冬天。对于日耳曼尼亚王国的臣民们来说,他们的和平日子已经过了非常久,而且还将继续下去,二‖十‖年前的混乱已经逐渐地被消磨掉了痕迹,曾经燃起过大火的罗马建起了崭新的行宫,就坐落在皇宫的残垣上面;而当年放火烧了罗马的年轻君王也早已逝去,世间只留下了一个衰弱的老人。
      这个老人非常喜欢他在罗马的行宫。赫莱辛托并不清楚他的舅舅和养父为什么对这座城市这么有感情,当然他也觉得这完全不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出于征服欲、虚荣心或者单纯的喜欢“罗马”这个名字,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对老年人的怀旧情结有着宽容的嗤之以鼻。他现在刚刚20岁,他是生来的天之骄子,他不觉得世间有什么值得反复留恋的事情。
      就好像他不明白希拉瑞安为什么会失掉了一切的雄心。从两个月前他就试图游说对方,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来势汹汹的安达海登虽然受挫,但奋锐的锋头仍在;亚瑟的骑士们虽然抵挡住了第二战场的开辟,但面临着双线作战、措手不及。他找不到任何的理由不去分一杯羹,然而希拉瑞安回绝了,即使他反复要求也没有给出合适的理由。
      于是最终赫莱辛托自己给自己找了个解释,他觉得希拉瑞安恐怕是真的老了吧,你看这个冬天他又无缘无故地去了罗马。然后他又想,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呢?他看着走廊里盾牌上倒映的自己,他不仅有着一切满足要求的金钱和权势,而且有着与几十年前的希拉瑞安一样的锐利的眼睛——那么,他为什么不靠自己呢?
      这就是为什么这个金棕色短发的雇佣兵头子,现在会站在他面前。
      他打量着对方,用带了点羡慕的口吻说:“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带给了你们这令所有人艳羡的长生,比方说你吧,看上去远没有我父亲年长,然而却实实在在地经历过将近30年前的爱丁堡战争。对了,如果我没记错,你的两个弟弟,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杀的吧?”希拉瑞安早就告诫过他,在见一个人之前了解对方的一切是分内的事情,他深以为然。“也多亏了那场战争,如今世上只有一个凯尔特王国了。”
      面前的雇佣兵头子抬起头,看起来似乎不为所动:“的确如此,王子殿下,您很了解我。只是时过境迁,我现在已经是‘珀尔修斯’的军团长,这一点您也知道。”
      “你雇佣兵团的名字很有意思,”赫莱辛托调侃道,“你想去拯救哪个少女呢?莫非你的安朵美达公主被献给了名叫卡默洛特的海怪吗?”
      苏南不由得笑了。“您的想象力真丰富,虽然猜的不对,但这让我有点喜欢您了。”——猜得不对,但也差不多——“您希望我为您做什么呢?”
      “你应该已经听出来了,也许你能趁此机会报仇,”赫莱辛托说,“希拉瑞安不希望在国家层面上与他们冲突,然而这其中显然有利可图,等到你们作为先遣队开辟出战场的时候,对方很容易就会知道你们受雇于日耳曼尼亚王室,而那时他身为国王,也不可能不被卷入其中了。”
      苏南对他说的报仇之类的事情不置可否,挑了挑眉问道:“只是先遣队?”
      “只是先遣队,”赫莱辛托重重地点头,“一支雇佣军也不足以和一个国家抗衡,对吧。”
      “酬金?”
      赫莱辛托比了个手势,然后苏南啧了一声:“我为您打开战场,两个月之内您的军队务必来顶替我的位置,不然我的人要死‖光了。”
      “没问题。”赫莱辛托说。
      事就这样成了。
      ※

      不久之后的潘德拉贡王国都城,王宫,一座被称作白屋的建筑里,梅林给王子倒了一杯茶,不疾不徐地问:“我听说您去找了陛下请求出征了。”
      “他没同意。谢谢,梅林。”阿托利斯说。
      黑袍的魔法师在他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姿态有些慵懒:“猜得到,不过我更好奇他以什么理由拒绝了您。”
      王子斜睨了他一眼:“王宫之内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吗?”
      梅林泰然地接下了他视线里那一点点尖刺:“我没有监视别人的癖好。您得学会不要总是怀疑,殿下。”
      “我怀疑就是说教让您失去了我父亲的好感。”王子飞快地反唇相讥。
      “好吧,实在抱歉。”梅林离开椅背微倾身体,礼貌恭敬地向他道歉,又靠回去问:“您介意告诉我吗?”
      阿托利斯撇了一下嘴角,他不喜欢梅林这副刻意的循规蹈矩,在那冷淡的神情和周到的礼数之间含‖着莫大的讽刺意味,让他非常不舒服。但是他也懒得说什么,就随他去吧,毕竟他跟自己现在还是师生关系。“这有什么好介意的?你不必这样。”他说。
      他把自己知道的都跟梅林说了,而且他确定其中相当一部分——那就是没有他自己出场的那部分——梅林全都早就知情。那就是今年2月香槟大区东面冒出来一波新的敌人,亚瑟考虑到诺曼大区的战况较好,将加赫里斯调回到东面去应对他们的事情。当阿托利斯听说这个命令以后,就去找他提出自己想要跟着这支部队出征。
      “还是算了吧。”亚瑟思考了一会儿之后拒绝了他,并且给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符合父亲身份的理由:“你年纪太小了。”
      阿托利斯捕捉漏洞的能力也很强:“您17岁的时候就平息了国内的叛乱,而我现在只是要求作为一个普通的骑士参战。”
      “普通,”亚瑟笑了笑,“阿托利斯,即使你再怎么强调,别人也不会把你当成普通的。你在战场上得不到你想要的锻炼,相信我。”
      他又说:“况且,我17岁的时候其实什么也不懂,所谓平息动‖乱完全是梅林、凯、兰斯洛特他们的功劳。而我唯一的价值是能够让他们都来帮我。阿托利斯,你不觉得这才是你应该关注的东西吗?”
      “……什么?”阿托利斯有些茫然。
      “一个统‖治者。”亚瑟说,“那才是你应该做的,而不是一个骑士。”
      蓝眼睛不赞同地看着他。“我觉得您今天教导我的每句话都在打您自己的脸。”
      亚瑟并不因他的话而生气,事实上,他几乎从没有过。他耐心地对阿托利斯解释:“只不过是顺其自然。你应该看到,在我和我父亲统‖治的几十年间,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他建立了圆桌骑士团,确立了尚武的精神,当然要身先士卒、以身作则;而我带领着骑士团南征北战、开疆拓土,也理当如此。只是你要做的和我们不再一样了,你会是一个和平时期的国王,人们更需要的是你的文治而不是武功,因此你就要顺应他们的希望。”
      这话听起来多完美无缺啊。阿托利斯觉得找不出什么可以反驳的例子,就换了个角度说:“可也正是在您和祖父的治‖下,卡默洛特奠定了浓厚的骑士团文化氛围,这个传统被证明是好的,不应该在我这一代废掉。”
      亚瑟却否决了:“当然不是。骑士团也好,‘骑士王’也罢,都只是特定时期的偶然现象,它并不是惯例,更不是传统。到了该放弃的时候,是时势和人们的期望让你摒弃它,而不是谁的意愿决定的。”
      阿托利斯感到很惊讶,还有难以言说的失落,那是一种近似幻灭的感受,但他说不清楚究竟是对父亲的印象、对骑士团的憧憬还是对现实与理想的差距感到幻灭了。很多年以后,在他当了很久国王的时候,他才找到了合适的话语来描述自己年轻时那种感受: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无力和被强迫的无奈交织而成的沮丧心情,在那之前他对现实还有着自己的一套认识,还满怀改变的信心,可是父亲的话给了他当头一棒,让他被迫在事实和规则面前弯下‖身来,承认、接受、遵循早已制定好的强大‖法则,按照一个国王继承人、而不是他自己的方法去看世界和活着。他那时也明白了为什么他会无端的特别不喜欢梅林,因为他总能在大‖法师烟水晶一样的漠然的眼睛里,看到早已料到结果的讯息。
      而他不知道的是,他的父亲亚瑟在很久以前也有过和他一样的感受,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国君,并且知道了该如何用国君的标准来塑造自己的儿子。
      但回到他19岁站在父亲明亮的书房里的时候,他还想不明白这些,他唯一能感到的只有在辩论中失败的懊丧。他不得不不情不愿地承认:“好吧,您说得有道理。”
      亚瑟像是安慰他一般,用温和而明快的语气结束了话题:“没关系的,用省出来的时间多和梅林学习吧。他一直是个非常好的老师。”
      说到这里阿托利斯像想到了什么一般,抬起头:“您好像很长时间没和他碰面了。你们有矛盾吗?”
      亚瑟看上去很意外:“矛盾?当然没有。我非常信任他,否则不会放心地把你交过去。”
      阿托利斯于是不再问了。
      “所以你们俩到底是不是有矛盾?”阿托利斯喝完了梅林倒给他的茶,问。
      梅林的脸上露出一个几乎没有温度的笑容,像在嘲讽他为什么会有这么蠢的问题。“当然没有。这只不过是历代的惯例。”
      ※

      “4月,我们进入了反攻阶段,上一次突袭给他们造成的损失似乎相当大,直到现在都没缓过劲来。我留在这里之后成了兰斯洛特骑士的助手,一直跟随在他左右作战。我们对索尔维斯要塞的攻打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终于在5月1日攻下了它,这是一个令人欣慰的胜利,因为要塞后面直到海边都是一马平川,我想您得知这些一定和我们一样高兴……”
      “您派遣来的援军来得很是时候,在12日敌军打算兵分三路包抄索尔维斯要塞的前夕他们到了,并且立刻投入了战斗。19日,我们在行军途中遭遇了安达海登西路军,他们的每一路军队人数几乎都与我们相当,这让御敌变得困难。安德罗梅总督决定将所有兵力合在一起,只留少部分人守在要塞,在兰斯洛特骑士的推荐下,这个任务被交给了我。
      “根据我所知道的,5月20日下午,西路的战斗胜利结束,总督带领大家立刻转向北方;5月21日遭遇北路军,激战三天后取得胜利。但5月24日,东路军率先袭‖击了我们负责把守的要塞,我带领要塞里的极少数军队,成功坚持到了主力回来。不论别人怎么说,我不得不承认——这对我而言是个不错的成果,我因它而感到骄傲……”
      亚瑟看完莫德雷德的信件,不禁为上面那种掩饰不住的自豪而莞尔,将它折了起来。这年轻人的心性有时候像个孩子一样,不管是他经常打破常规地从前线给亚瑟传“小纸条”(那东西甚至没资格叫“战报”),还是他在纸条上明目张胆地表现出对自己战果的得意与自豪。有时候亚瑟都想提笔给他回一句,你怎么总是学不会“谦逊”的美德,莫德雷德-潘铎骑士;然而他内心深处对此并不排斥,因此也就造成了他对莫德雷德这种行为的纵容。
      这时候门外有人打断了他的思考,亚瑟听到敲门声条件反射地收起了笑容,不过敲门的人并没有进来,而是在外面彬彬有礼地问:“陛下,半小时后召开的圆桌会议,您去参加吗?”
      是贝狄威尔。亚瑟听出了这个新任卫队长的声音,正如同他本人一样循规蹈矩。亚瑟忽然有种败兴的感觉,于是他有些生硬地回答道:“不了,辛苦你。”这回答正如以往许多次一样。
      门外传来一声恭谨礼貌的“是”,随后脚步声走远了。亚瑟收回放在门上的视线,看了看手里折起来的“小纸条”,叹了口气把它收起来了。

      当然莫德雷德除了抒发个人情感,还告诉了亚瑟不少小道消息。比方说最近一段时间,多亏了他的帮助,亚瑟发现北方两个大区似乎出现了一些奇特的事态。
      先是加赫里斯在5月28日的战报里告诉亚瑟,对“珀尔修斯”(亚瑟现在已经知道了它的名字)的战斗进行得很顺利,他自己能够稳住局势,不需要挂心;他还告诉亚瑟,经查实“珀尔修斯”的长官是苏格兰战争后下落不明的苏南。这后一条倒让亚瑟颇为惊异,他对这个苏格兰将军早已没什么印象,还以为他早就死了。
      同一天‖安德罗梅写的那一份里,则说他自己战线上一切如常,没有什么大事。然而,莫德雷德的小纸条却拆了他的台——他告诉亚瑟,自己从小道听说这几天‖安德罗梅和加赫里斯闹了点矛盾(原文里还附加了一句“我也不太清楚他们隔了这么远要怎么吵”),并且27号早晨安德罗梅下了全军整装待发的命令,但又莫名取消了。“我有些困惑,于是问了兰斯洛特骑士,他推测是安德罗梅总督原本打算东进到‘珀尔修斯’的战场去。连他也不知道总督这样打算的原因,我就更无从得知了。”莫德雷德写道。
      这几份报告看得亚瑟直想乐,他很容易就脑补出了安德罗梅和加赫里斯隔着大老远用文件吵架的画面,以及莫德雷德偷偷问兰斯洛特、而后者一本正经地回答的模样。无比鲜活、无比令人怀念。随后他不禁惊讶于自己为何会想到“怀念”这个词。
      事实上,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莫德雷德频繁向自己晒日常的行为是在给自己添堵。那些小纸条实际上等于让本就很忙的他多看了好多文件,可是即便如此,他却还是没有制止对方的行为,他一封封地写,亚瑟就逐一看完。
      而现在他想,可能是因为莫德雷德笔下的日常场面勾起了他一丝怀念的情绪吧。在很久以前他也曾和他的骑士们一道在战场上奋战,在那里他们比圆桌上更加平等,他会和加赫里斯并肩骑马讨论战术而丝毫不觉得拘束,会和高汶针锋相对地辩论而不觉得那是种冒犯,会在胜利以后拉着凯陪他喝酒聊天直到半夜,会在独力支撑的苦战中腹诽兰斯洛特你他‖妈怎么还不来。没人觉得尴尬、没人觉得羞耻、没人觉得这是不成体统的,他自己比起那些骑士们更加自‖由自在,他衷心地享受那些作为“骑士王”的日子。然而那些日子终究过去了,随着他的疆域越来越广阔,分封的等级越来越森严,他的骑士们出于统‖治的需要都被派往了外地,他自己也从马背上下来走进了高塔中,筑起围墙以便牢牢地掌握住那至高无上的王‖权。
      慢慢地他变得必须要以“需要”为办事的准则,而不是“愿意”。事实上他觉得自己非常迟钝,这应该是自从登上王位的那天起就明确的事情,他们活着根本就不是为了自己,乃是为了所有依靠他们的人——这点连他妻子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事到如今,他已然习惯了这种新的生活方式,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了——瞧,他还能头头是道地教导他的儿子。
      于是他如今也就明白了自己先前曾有过的懊恼和悲伤是多么没有无聊,那换不来任何结果,因为一切本该如此。他不可能让兰斯洛特留在自己身边,即使他的妻子不要求,对王室形象的维护和王国延续的需要最终会迫使他做出那样的决定,他又做不出一边让女人为自己生孩子一边有个地下情人那种事情,那太下‖流了,更何况兰斯洛特那么心高气傲。所以他只能离开——或者说“赶走”——兰斯洛特更恰当、更合理,他自己一直明白无误地知道。
      他曾经觉得自己是被迫才做出了这种决定,甚至因此而悲伤,现在他发觉那都是无病呻‖吟。他并不是被迫的,他是自愿的,他内心深处明白一切本该如此。兰斯洛特在去诺曼骑士团之前来跟他道别,他说他仍然爱亚瑟,仍然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然而亚瑟心知肚明,无论话说得多么漂亮,最后的结果都是注定的。兰斯洛特总有一天也会停止这种无望的诺言,在他终于明白他所爱的那个骑士王已然不存于世上的时候;在那之前他不过是希望不愧对于自己的那颗骑士心。他不欠我任何东西,亚瑟想,让他来的是我,赶他走的也是我,应该是我欠他才对,我欠他一个解释。
      可是兰斯洛特不问解释,亚瑟也就免去了这一困难的任务。因为他找不出合理的解释让自己的良心能安稳,他所能说的、反反复复的唯一一句话只有那句:因为,一切本来就该如此啊。
      他一直痛恨裹藏在道貌岸然下的虚伪和懦弱,而今他正在成为自己最痛恨的那种人。

      这时候门外有人敲门,亚瑟许了然而那人并没有进来,只是在外面彬彬有礼地问:“陛下,半小时后召开的圆桌会议,您去参加吗?”
      “不了,辛苦你。”
      贝狄威尔离开了。亚瑟看着紧闭的门想象着他离开的背影,他的披风一定洁白如新,制‖服的纽扣一定干净耀眼,白金色的长发一定用一根黑色的带子规规矩矩地束起来一丝不乱。他和莫德雷德一模一样的年轻而才华横溢,然而莫德雷德总喜欢打破规矩时不时还给亚瑟一点惊喜,贝狄威尔却一如既往地循规蹈矩而且无棱无角的像颗鹅卵石一般。
      就好像他从前遇到的很多人,和他现在遇到的那些一样。
      亚瑟突然觉得坐久了腰有些累,于是他站起身走到窗边,从窗口往外望去,越发觉得虽然如今这个王宫不再建在山上了,但却比之前那一座高出了不止一点,竟然将繁华的街市踩在脚下,高高的直钻入云端里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罗马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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