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梦人（修正版）》酥蓝

35、未知

　　在小镇逗留的一个多月里，林意就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自从男人走后，他就特别害怕回那个屋子，那个曾经属于他和张沐晨的二人世界，他们的家。那个地方有着太多他们两人的回忆，只要一推开门，男人遗留下来的熟悉气味便扑面而来，恍惚间给他一种男人其实从未离开的假相。他仿佛一进门就能看到男人穿着那件他最爱穿的白色睡衣，坐在窗边等他回来时的样子，听到吱嘎一声房门轻响，男人的脸上便会荡漾开温暖的笑，面向他的方向，轻柔地唤一声：“小意……”

　　抱着男人留下的衣服，贪婪地汲取着上面的气息，林意枯坐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就退回了钥匙，开始了独自一人流浪的日子。

　　他每天都会把这小小的镇子翻来覆去找上好几遍，在所有人都快快乐乐地举家欢度新春的时候他只身游荡于每一条空旷的青石板路，在每一片清冷的雪地里印上自己的足迹，甚至连临近的城镇他都一一寻访过。他不认为男人拖着如此孱弱的病体能走到什么遥远的地方，可是天意弄人，一旦失去的东西就再也找不回，无论花费多大的努力。

　　每当凄清的夜里飘起雪，林意总会想起那个不知身在何方的男人，想到他是否仍旧穿着身上那件单薄的衣服，想到他会不会也和自己一样风餐露宿，在这寒冷的夜里只能蜷缩在街边靠着凉水与面包果腹？这么寒冷的晚上，他又能睡在何处？又或者说，他此时此刻，早已沉睡在了某个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不会醒来。

　　到了后来，林意感到自己已经接近神经质，他看到每一辆行驶而过的火车都恨不得爬到铁轨上把它拦下来，然后跳上去一节一节车厢去寻找，他看到每一条河流都会站在桥上发呆许久，犹豫着要不要跳下去，看看那个男人会不会藏在里面，否则为何其他地方都找不到呢？他每天必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发疯似地寻找镇子里所有的水桥，因为男人曾经对他说过他当初就是被人从水桥上捡到的。林意天天坐在岸边盯着那空荡荡的水桥出神，幻想着光影交错，时光倒流到四十年前那天早晨，乳白色的晨光笼罩着冰冷石板上的小身影，他是那样地弱小、无助，竭尽全力发出的哭喊声也如同蚊蚋般轻微，襁褓包裹着那瘦弱的小身体，像一只孤零零的小脏猫儿……

　　在最后几天里，林意放弃了漫无目的寻找，他将目标转投于虚拟的网络上，把身上所剩无比的现金全都花在网吧里，整日整夜通宵不睡，上了电脑什么也不做，只是登录□□号，然后点击那个灰色的头像，一刻不停地发送消息——

　　沉睡森林：你在哪里？你快回来！

　　沉睡森林：快回来！谁允许你一声不吭就离开？

　　沉睡森林：我命令你回来！

　　沉睡森林：你到底去哪儿了……求你了……回来吧……我不能失去你……

　　连续好几天不眠不休，蹲在暗无天日的网吧里执着地发着消息，连饥饿与温饱都已经没有感觉，两三天才想到胡乱吃几口泡面，除去上厕所，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扑在电脑上。林意不会意识到自己的状态有多可怕，头发蓬乱无比，眼窝深陷，因为长时间的熬夜眼里全是鲜红的血丝，即便如此一双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上的灰色头像，电脑荧幕的反光映着他的脸庞忽明忽暗，表情执着到疯狂。

　　一连好几天苦无结果的蹲守，直到有一天，电脑上那个永远灰色的头像竟忽然亮了起来！起初林意还当是自己眼花，揉着眼睛仔细看了好几遍才确定，顿时疲软的四肢和精神重新注入了无尽的力量，手指颤抖，迅速敲击键盘，对着那个亮起来的头像连珠炮似地发问：

　　沉睡森林：是你吗？你在什么地方？身体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沉睡森林：你这些天跑到哪里去了？听话，快点回来！回家之后我什么都听你的，随便你怎么样都好，就是不要再一声不吭地离开我……

　　沉睡森林：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紧？快回答我！

　　心急如焚地守在电脑旁，看着那头好半天也没有一个回复，只有名字旁边“正在输入”的字样出现了好几回，显然对方也在犹豫，打了又删，删了又打，这样来来回回好几次，最后才传来一声清脆的嘀嘀声，上面只有短短三个字，可是一看清楚上面的字样，林意的心上就像被人猛捶了一下，震在了原地——

　　追梦人：我爱你。

　　这话一出来，最吃惊的不是林意，而是屏幕另一端置身网吧里的顾晓天，只见他一脸惊诧地看着刚刚从他手中抢过键盘的杨帆，嘴型夸张到好像硬生生吞了个鸡蛋：“班长……你……你……”

　　杨帆的表现一如既往地镇定自若，只见他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淡淡说道：“我自有分寸。”

　　果不其然，沉默了将近两分钟之后，对面发过来一条信息：

　　沉睡森林：你在哪里？

　　追梦人：家里。

　　追梦人：等你回来，我有话对你说。

　　两天以后的火车站，当林意出现在顾晓天和杨帆面前的时候根本与之前判若两人——衣衫褴褛，满头乱发，最重要的是脸上的表情，麻木而呆滞，整个人就跟个乞丐没什么两样。

　　顾晓天看到失踪已久的老大成了这副模样，又是激动又是心疼，当场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飞扑过去紧紧地抱住老大的身体，鼻涕和眼泪早已糊了满脸：“……老大你跑哪儿去了？你失踪了那么久，这段日子我和班长找你都找疯了！我天天担惊受怕，就怕你在外头出了什么事，吓都快要吓死了……要是、要是你真有个万一……”

　　没有精力理会顾晓天的泪眼，从头到尾，林意的视线都集中在几步以外抱胸倚靠着柱子的杨帆身上：“你怎么会有他的号码？”

　　杨帆坦然说道：“前几个月他每天都会去网吧上网，只要在你们家附近的几家网吧都调查一遍，然后以寻人为由便能动用网管的权限获取机子里的登录密码了。”

　　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该来的总是会来，想逃也逃不掉……林意垂下眼睑，声音里满是浓浓倦意：“你想对我说什么？”

　　只见杨帆的眼神倏忽一闪，随后转瞬恢复了平静：“你先和我去一个地方。”

　　林意从未料想到，他这辈子还会再踏足这个学校，他也没有想到，他会在这里见到韩璐。

　　自从升上高中以来他俩就因为学校相隔距离远，再加上韩璐中途搬过一次家而断了联系。如今两年多未见，这个女孩出落地更加亭亭玉立，她穿了一条宝蓝色的长裙，更衬得肤白胜雪，头发留长了，长发滑顺如缎。她好像站在校门口等了很久，远远就能看到她脸上焦灼的神情，后来见到杨帆带着林意走过来，这才松了口气，莞尔一笑，明艳动人。

　　林意后来才知道她原本在参加一场很重要的考试，休息间隙接到杨帆的电话听说林意遇到了困难就二话不说赶了过来，横穿了大半个城市，辗转换乘了好几辆车才赶到的，专程赶来只是为了帮老朋友一个忙而已。

　　那天，林意被杨帆和韩璐护在中间，三个人直奔校长办公室，从头到尾林意都不在状态，精神恍惚，他们说的话也没听进去多少，大概感觉到气氛争锋相对的样子。韩璐在众人面前大方地承认她和林意曾经交往过，林意是一个诚实、孝顺的男孩，才不是他们口中恶心的变态，他们不能因为这种原因就随意开除一个好学生。起初学校的态度很强硬，坚持做出的决定不会轻易改变，可是后来杨帆一番辩驳把他们说得哑口无言，最后杨帆似乎又动用了一些父亲的权利，软硬兼施，直说得那些老古董一个个脸色铁青，不得不选择了妥协，批准林意回来复学，参加高考。

　　在回去的路上三人的脚步轻快了许多，韩璐一会儿还得回去继续考试，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她见林意仍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便上前握了握他的手，安慰他道：“林意，你的事，我都已经听说了。不管现在情况如何，过去的便已经过去了，身为好朋友，我只希望你能天天快乐……你答应我，以后要活得自在些，可以吗？”

　　女孩的手软软地，很热，给人一种热情的力量。虽然当下打不起任何精神，但是感念于她千里迢迢过来帮助自己的情义，林意还是勉强笑了一下，简短地回答道：“嗯。”

　　送走了韩璐，就只剩下林意和杨帆两人，杨帆一言不发地在前面走，林意低着脑袋跟在后头，两人沿着马路边缘走在橘黄的路灯下，没过多久天就暗下来了，默默不语地走了很长一段距离，林意开口发问：“你到底要对我说什么？”

　　闻言，杨帆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往的车灯照得他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许久，林意才听到了那句差点淹没于四周喧嚣之下的话：“其实我和他早就见过，他心心念念的那个‘臭小子’，是我的父亲。”

　　臭小子……

　　这个伴随了他和男人好几年的名字，就像梦魇一般挥之不去。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那个男人口中的臭小子是什么模样，好奇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英俊还是平凡，他也曾一度以为自己在见到这个臭小子的时候会充满嫉妒，或者怒火中烧，甚至会冲上前去将他暴打一顿质问他为何抛下那个男人这么多年。可是真正面临这个时刻，他才知道当初的设想全部都是空谈，命运有时就是这样奇妙，原来早在冥冥之中他就已经和臭小子碰过面，直到多年以后的第二次碰面，抛去了第一次时的拘谨，完全就没有任何心情的起伏，心里一片寂静，如同一潭死水。

　　“他走之前，可有说过什么？”

　　这是在见到臭小子，不，应该说是杨帆的父亲——杨天翼的时候，他对林意所说的第一句话。

　　林意抬起眼睛打量眼前的男人，他还是如印象里一般地高大、威严，给人一种压迫的感觉，丝毫没有半点张沐晨言语中那包容体贴的少年模样，棱角分明的一张脸，能够想象出多年前是何等地潇洒帅气，张沐晨不是也曾经说过，当年的臭小子是个会弹吉他的帅小伙，很多小姑娘都喜欢围着他转吗？

　　“他弥留之际，还在唤着你的名字。”

　　无论是在男人心中的份量，还是现在高高在上的地位，林意自觉他都比自己优秀太多，但是站在他的面前，林意却丝毫没有半点的自卑，因为他方才在不经意间看到了他鬓间零星的雪白，正是这一眼，让他彻底释怀了。

　　此间少年，似水流年……二十多年的时光似水流过，所有人都老了，变了，也包括眼前这个男人，可是唯独张沐晨，沉醉在二十年的那场梦中，始终执着地不愿改变，从始至终，他内心深爱着的，都不过是一场做了二十年的梦吧……无论梦外的那个臭小子变成什么模样，都已不重要，就算臭小子不是眼前这个男人，而是除他之外的任意一个人，那都有什么区别呢？说到底，他们两人，都输了……

　　“他……太傻了。”

　　二十年孜孜不倦的追求着换来一句这样的评价，不知男人听了心里会是什么感觉？

　　林意压制下心头微微的痛楚，他长叹着，用自己最平静的口吻说：“他只是太执着。”

　　执着于最美好的青春时光，执着于心中最真挚的感情，他就是这样傻，但自己偏偏爱上了这样傻的一个他。

　　从杨天翼那里出来之后林意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在迷乱的霓虹灯下漫无目的地游荡，走着走着，凭着直觉，竟走到了那幢多年未进的房屋前，看着那扇熟悉又陌生的大门，林意迟疑了许久，终于选择推门而入。

　　偌大的房子里空空荡荡，凝固着久久不化的冰冷，脚步声踏在里面发出空旷的回响声，林意拾级而上，越往上面，那沉寂的气息就越浓厚，地上到处散落着器具碎片以及被绞碎的衣服碎片，显然是刘敏发狂时所为。林意走到刘敏的卧室门口，推开门，看到披头散发的女人怔怔地坐在一片废墟之中，林意走到她的面前，为她擦拭脸上未干的泪痕，听她用颤抖的声音呐呐说：

　　“林意……你妈是不是很失败……你妈又被骗了……那个混蛋，这些年我处处依着让着他，他对我做了那样的事也选择原谅他，还把我所有的积蓄交给他，他骗我说下个月就和我注册结婚，可是他骗到了钱，转头就把家里的东西全搬走了，我辛辛苦苦赚来的积蓄全被他搬空了！……我以后还怎么活……你说我以后还靠什么活啊！……我什么都没有了……”

　　林意抱着失声痛哭的女人，轻拍着她颤抖的后背，再大的怨恨如今都已时过境迁，对于这个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人，他又如何恨得起来呢？

　　“你还有我，从今往后，就只剩下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只剩下……我们……”

　　这世上总有牵挂是叫你割舍不下的，哪怕被生活打击地像条狗，也总有一个理由让你像狗一样活下去。

　　日子还是照样过，只是自那之后的日子对林意来说像坐过山车，刷刷地就过去了，如愿参加了高考，如愿考上了医科大学，又如愿进修了脑神经科，花了六七年时间本硕连读，最后又如愿在毕业之前申请到了去国外进修的机会。看似一切都已圆满，可只有林意知道这时间过得太快，仿佛灵魂与□□分离，恍恍惚惚地，一晃就已是那么多年过去了，就像是在做梦一样，沉浸在梦里面，就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了……

　　顾晓天的婚礼和林意出国的日子是在同一天，不过林意事先没让顾晓天知道，不然保不准他会有多大反应。那天他全程当伴郎，看着婚礼上新娘和新郎都一脸羞涩，后来下了宴席他帮顾晓天挡酒，他自己还没醉呢顾晓天就先醉了，最后还是他和杨帆两人把喝得醉醺醺的顾晓天搀进新房的，在离开之前，顾晓天还不忘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就算醉了也不忘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叮嘱着：

　　“老大，你一定要过得比我幸福，一定……”

　　婚礼结束后林意忙着赶飞机，杨帆以天色太黑为由坚持送他，两个人肩并肩慢慢踱在夜晚的街道上，一开始街上还很繁华，后来就越走越荒凉，在黑暗里，林意听到杨帆这样问自己：“林意，那件事过去了那么多年，你有没有想过……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林意直截了当地说：“没有。”

　　“你的回答真直接。”

　　林意狡黠地笑道：“怎么了？伤害到你脆弱的心灵了？”

　　杨帆耸肩：“这倒没有。”然后补充一句：“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一直到了飞机上，林意都在思索着这句话，一颗心摇摇晃晃，不知所以。望着窗外的层层白云，还有白云之下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土地，那是他自小长大的地方，他将自己的所有都埋葬在了那里，亲情、友情、还有那份唯一的爱情……

　　他很可能再也提不起勇气回来这片伤心之地了，不排除会在未知的地方开始新的感情，也不排除以后会拥有其他恋人的可能，大概，偶尔会带着那个人回来看看吧……不过，那也一定是很长很长时间以后的事情了。

　　至少，会比等待梦醒的时间要长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