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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五、情之为物(二) ...

  •   天未破晓,一道鸡鸣划破了宁静的夜空,宫中各宫女奴才随即起身梳头洗漱,一番盥洗,便匆匆起身干活,半刻也不敢闲着。自然萧暮亦不例外,穿上那袭庸俗的紫褐色宫女服,檀香木梳理着一把乌黑的青丝,一梳到尾,两手随即扎起大辫子,轻巧地把红绒绳扎在辫根上,起身将秀足套入那双青鞋里,拍拍裙摆,便算梳洗完了。

      双手推开那扇破旧不堪的木门,抬头看着黑漆的夜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迈步跨过门槛,看着四方的宫墙,突然感到一种无名的压抑感压迫着她。

      难道宫外的百姓,就真的如此渴求得到此处的生活?贫者怨穷望富,大概也是人之常情,只当亲身在这金玉其外的皇宫中生存过,才明白眼前的一切繁华,还不如归家踏踏实实的读书耕耘、共享天伦之乐。萧暮苦苦一笑,自己向往的又是怎样的生活?

      一阵寒风吹过,拂起地上的枯枝残叶,她转过身轻轻关上木门,仰起头,举步便往翊琨宫走去。

      一路上垂头沉思,想着昨夜皎皎明月中飘渺的影子,想着昨夜他转告的那番话,想着昨夜手臂上的……异样……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抓紧盛满水的木盘,脚下步子却是越走越快。

      推开眼前的桃红木门,萧暮朝屋里的人盈盈下拜,淡然道:“庄嬷嬷吉祥。”单手环着木盘,伸出另一只手将门关上。

      踏步上前,只见庄嬷嬷披头散发地坐在床沿,一脸挑衅地看见萧暮。萧暮低着头放下木盘,毕恭毕竟地递上手巾板儿:“庄嬷嬷。”

      庄嬷嬷接过手巾板儿,霎时间,房中变得异常寂静。萧暮垂首看着自己的绣花鞋,突然耳边响起声音,她心中一震,却是动也不动。而发出声音的,不过是庄嬷嬷将手帕浸到水中,所引起的水涟声罢了。

      暮然,庄嬷嬷以一种淡漠的声线,很轻,却足以让萧暮清晰地听见,她缓缓地低声道:“你也算是这代的宫女,我们这些比你老几辈的宫女,自然是可以打、可以罚,甚至可以认为你没出息,调理不出来,打发你当杂役去──”一顿,她发出一声闷笑。

      这一笑,听在萧暮耳里是极为不自然,但她似是打定主意不说话,只默默地伫立一旁。庄嬷嬷见她没反应,便又接下道:“昨夜,不过是小小的惩罚,让你好好记住现在的身份,可不再是受人伺候的主子。莫以为挨了一顿打,第二天可以使小性子,不说话,嬷嬷我告诉你,宫里可不受你这套。”

      庄嬷嬷漱洗完,搁下手巾板儿,嘴还没说话,便见萧暮出手扶起她,坐到梳妆台前,细心地理起庄嬷嬷那头苍苍白发。

      “奴婢向庄嬷嬷请安。”正替庄嬷嬷戴上旗头,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获得嬷嬷同意后,一名宫女步进房中。

      “免。”庄嬷嬷从容不迫地回道,双眼依旧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蓦然,她蹩起双眉:“旗头歪了。”

      被忽视的宫女一阵尴尬过后,念起主子交代的事情,只得嗫嚅着开口:“舆……舆贵人请涫贵……命萧暮到储绣宫……”

      ***

      “涫姐姐,你消瘦了……”杨嬛双眸中水雾氤氲,哀戚与自责交织成为一网泪帘:“都怪嬛儿,若非嬛儿未经深思便胡乱献计,姐姐便不会弄得如厮田地……”罪魁祸首是她!从前的她并非如此的,为何现在变得这样恐怖……!

      “昕侍选言重了。”萧暮黯懂杨嬛是受制于额尔图.芊芊,才迫于无奈危害她,亲情怎么说也重于友情。她跟她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相识更只是因为一句老话,在额尔图氏手里的,可是有养育之恩的亲生爹娘?心里突然一沉:“是命,一切只因命中注定罢了。不怪谁,也不怨谁。”

      各人脸上尽带怜惜之意,杨嬛更是落泪连连。萧暮一叹,不愿看着她那副懦弱的模样,只低低道了一句:“往后请昕侍选莫再管我叫涫姐姐,毕竟此刻身份不同,这般叫法确是于理不合。”随即回头一望,只见曾伺候过她的黎儿、春霖、宛珠、小环四名宫女,成了储秀宫的打杂宫女,心中一阵颤抖。往门外一看,天性憨厚的小卓子与脾气倔强的小陆子各守一边,两人不时探头细瞥萧暮。

      一旁的许筝蓦然开口命道:“小陆子、小卓子,你们进来吧。”转头又对身后的两名宫女吩咐:“你们到门外守着,有任何情况随即通报。”一顿,正要对萧暮说话,却又想起某件重要的事:“晓烟,把门带上。”略略蹩起双眉,目光随着晓烟步到门前,轻轻将门带上后,才放回萧暮身上。本欲开口说话,却又不得不防,便又将已卡在喉咙的话咽下,待无人之时再悄悄告诉萧暮。

      萧暮迎上许筝的目光,随即心神领会,两人同时看着垂首的小陆子与小卓子。

      “小陆子,欠的那顿打,便算是免去了。”萧暮淡淡一笑,双眸水气朦胧,却是极力保持着笑意:“我晓得你脾气倔,可你须明白,我们不过是奴才而已。”脑中烁过今晨庄嬷嬷的话,没想到此刻竟是自她嘴里说出。眨眨双眼,迫使水气消去,秋波流转,目光落在小卓子身上。

      “涫主子……”小卓子幽幽开口道。他承认,他打从心里喜欢她这个主子,甚至,曾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不过他未曾忘却自己的身份,自己不过是一个低微的奴才,一个小太监罢了。

      “──不。”急忙开口阻止小卓子说下去,她叹口气,缓缓道:“小卓子,你也该改口了,唤我萧暮吧。昨日种种,显然已成明日黄花,这一地落瑛便宛如琉璃碎片,每捡起一片,也有可能被它所伤。既为如此,何必重提往事,徒惹自叹?”

      “可是主子,”急性子的春霖顾不得规矩,立马冲口而出:“若是不把它收拾干净,非但留下祸根,乃至会伤到别人!”

      萧暮闻言,只淡淡一笑,不予置评。手藏在桌下,紧紧握拳,一小撮红头绳自掌手间露出。她暗自忖道:“该放下的,早便理应放下。”

      里杨嬛满脸愧疚,眼光不时偷瞥向萧暮,罪恶感又随之涌上,泪如垂帘簌簌落下。宫女芙儿一惊,不住低呼:“主子!……”

      徐若洳急忙取下丝帕,细心地为杨嬛拭去泪水,边道:“暮儿已表明不怪责你,你又何必如此自责?昕妹妹,莫怪姐姐多嘴,在宫里生活便是这样,得学会坚强,如你这般软弱,岂非任人欺负、摆布?”

      “兰姐姐,嬛儿……”杨嬛止住泪水,举手抓住徐若洳的柔荑,“是情非得已……”如若有得选择,她宁愿不这样做,若非事关杨家耻辱荣败,她又怎会如此大胆?

      许筝轻叹一声,略带祈望的目光投向萧暮,愿她出口相助。萧暮心中一叹,她最是见不得别人哭,更是不喜欢自怜自唉的人,这叫她如何是好?

      “昕侍选,与其浸溺过去的错失,不如以此为训,下不为例。知耻近乎勇。更何况,也不全是你一个人的错。”她晓得这番话并无多大用处,但说了总比一言不发要好,至少能让杨嬛明白,她并无责她之意。不经意间抬头,目光瞥到窗外景致,她暗自一笑:“门倒是带上了,可窗却是没关好。”

      细细一想,倒也没说什么不敬的话,也便罢了。尽管窗外白雪皑皑,她却无欣赏之意,随口问道:“小环,现在什么时辰了?”

      小环走至窗边,将窗户完全打开,抬头一看,艳阳光辉似是极为刺眼,只见小环抬头搁于额前,以手挡住阳光。未几,她将窗户关上,回过头道:“辰时二刻了。”

      心中一震,她立马站起身,匆匆说道:“出来也将近一刻了,再不回去,庄嬷嬷……”及时打住要说的话,她赶紧另开话题:“我先离开了。晓烟,舆贵人身子不好,便拜托你照顾了。”说罢,朝徐若洳浅浅一笑,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路上低着头不语,忽然觉得掌心一阵疼痛,抬手一看,方知自己正紧紧握住一串小铃铛,指甲在姆指下方留下连成一线的印痕,脑中烁过一句话:“该放下的,早便理应放下。”但若是放不下,又该如何是好?

      寻思之间,浑然不知道自己走向何方,她抬头一看──“长春宫”──方觉自己是走错了道儿,正要转身回去,却被人撞到后背。稳住脚步回头探看,一个小男孩儿跌坐在地上。

      “十八阿哥,小心点儿!”一把女声传入萧暮耳中,她连忙弯腰扶起小男孩儿,细心地为他拍去上的灰尘,“十八阿哥,可有伤着了?”

      男孩儿正要回答,却被方才的女声打断:“放肆!”一名身穿宫女服的女子急步上前,狠瞪了萧暮一眼:“十八阿哥岂容得你这等小宫女乱碰。”说着,不着痕迹地将男孩儿轻轻拉回自己身畔,蹲下身子拭去男孩脸上的泥点,寒暄道:“十八阿哥,那宫女可有弄伤了你?”站起身,细细打量着萧暮:“还不赶紧给十八阿哥赔罪!你是哪宫的宫女,竟敢如此无礼?”

      萧暮一愣,竟忘了自己的身份,犹豫刹那,手中再次紧握铜铃,弯下双膝,跪倒在地:“奴婢该死。奴婢无意妨碍十八阿哥游玩,望十八阿哥恕罪。”头垂于胸前,沉稳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颤抖,她感到右手手臂上泛着暖意,顺着手腕淌流到手心──黏答答的。

      跟前的宫女冷笑一声,斜眼微带轻蔑的眼神看着跪于地上的萧暮,一手仍旧拥着小男儿:“你可知道,眼前的是哪位娘娘诞下的皇子?可知道眼前你得罪的,是哪位娘娘身边的红人?”

      “回姑姑的话,恕奴婢愚昧,奴婢不晓得。”一阵恶心的感觉自心底泛起,左手悄悄地探往右臂。

      “哼……果真是狗不识主……”宫女不屑地瞥视了眼,正要张嘴继续,一旁的小男孩儿却是抢先了一步,斥喝道:“不许骂她,你这个狗傍人势的奴才!”萧暮诧异地微微张开嘴巴,这十八阿哥的嘴皮子可真不是盖的,年纪小小竟说出这样的话?

      一声喝下,方才气焰过人的宫女立马慌张的跪下,诚惶诚恐地开口道:“奴婢深怕十八阿哥受伤,方自如此无理的……奴婢,奴婢是爱主心切……”萧暮心中冷冷一笑,搭在右臂上的左手,却感觉不到任何黏稠的东西,她稍稍低下头一看,两手俱无异样。

      “这样的借口我听得多了,现在我要自己随便走走,你回去罢。”双手负在身后,稍稍敛下眼帘,看着宫女。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缠绕在萧暮心中,这副傲人的模样,是何等的熟识?

      “十八阿哥──”宫女猛然抬起头,这可万万不能,倘若十八阿哥有何意外,她可担待不起。十八阿哥却是年少无知,恣意喝道:“这是命令,你胆敢不遵?”

      一旁的萧暮已然跪得两腿发酸、双膝疼痛难耐,然而双手的异状却一直缭绕心中,她不禁泛起一阵寒栗。一个令自己震惊的念头窜入脑海中,随即立马将之否决了,这世上根本没有鬼神之说,方才不过是因为昨夜休息不够,才会产生的幻觉罢了。对,一定是这样,一定是的……

      待静下心来,萧暮方自发现四周异常寂静,只传来远处宫女扫着落叶的零碎声音。悄悄将头抬上几分,只见一双小足伫立在前,文风不动,然而方才跪着宫女的位置,只有几片落下的枯叶静静地躺着。

      “你想跪到什么时候?”一把稚嫩的童声传入耳中,字里行间似是不满,然而听在萧暮耳里,却是明显带着笑意──甚至说,是调皮。

      话音方落,萧暮徐徐回答:“待十八阿哥开口饶恕之时,奴婢方敢起身。”她紧盯着裙摆,从来不知“跪”原是这般的累人。思及昨夜的惩罚,与此时相比,她宁愿再多挨几顿打,也不愿继续双膝跪地。她试着挪动双腿,却发现丝毫动弹不得。

      蓦然,自男孩后方传来一人的朗声叫唤:“晁逸!”一声看似平平无奇的呼唤,却使得萧暮心中泛起一阵涟漪,她心弦一紧,猛然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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