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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岂到白头长只尔 ...


  •   不远处的刀剑交击声依旧激烈,柳钟意将袁青峰的身躯缓缓放在地上,手掌扣紧了已被血色沾染的匕首,站起身来,抬目看向谢橪,面上已然恢复了冷定。
      谢橪剑尖斜指着地面,不动声色的回视他。
      恰在此时,停在一旁的马车中传来几声响动。
      谢橪眉梢一挑,往那处看了一眼,柳钟意就趁他分神的那一刹欺身上前,刃口直取他颈项。
      谢橪只得收回注意,迎上他这一击。
      两人拆了几招,马车处传来一声迸裂的响动,柳钟意攻势更急,匕首之上寒光烈烈如同流银。
      谢橪眉头皱起,仔细应付着,寻着一处破绽,猛地提剑刺去,柳钟意似是没料到被他寻着错处,怔了一瞬,连忙侧身一躲,长剑险险擦着脖颈过去,划开一道淡淡的血痕。
      两人几乎是错身而过,离得极近,柳钟意目光从匕首上移开,抬眼看向他。那双眼实则线条柔和干净,眸光清冽,但谢橪仍能觉出其中的冷漠凌厉。
      他心下隐约觉得危险,但不待任何动作,一团褐色的轻烟已在二人之间漾开。
      谢橪闭气时已晚了一步,只觉出那味道十分苦涩,隔着那道轻烟,隐隐见那人唇角冷冷抿起。
      两人擦身过后,谢橪便知方才柳钟意是故意露了个破绽引他动手的,只是一般的毒药对他来说毫无效果,现在他倒也未觉有什么不适之感。
      来不及细思,只听又一声爆响,那辆马车车身竟是爆裂开来,碎片木屑四处飞散,而骏马亦是受惊,长嘶一声,飞快撒蹄飞奔。
      一人自马车的残骸上跃下,翻身在他们面前站定,一袭蓝衫迎风而动,而一边手腕上犹自缠着铁链,正是柳钟情。
      柳钟意眼眸微微一亮,原本悬着的心终于稍稍安定下来。
      谢橪亦是目不转睛的望着眼前这人,心中的情绪一瞬复杂难辨——
      时隔五年,他再度见到这个人这副样子,犹如尘封的宝剑再度出鞘,不再被桎梏囚禁风华,而是锋芒毕露,寒光逼人。
      那一瞬他心中竟涌起一丝后悔,其实这五年,他从未真正得到过这个人。
      柳钟情就该像现在这样,冷硬、骄傲、锐气逼人,连弧度漂亮的眉眼亦如刀口一般锋利。
      这才是真正的他。
      柳钟情眉目微动,视线四下一扫,其实从方才在车中听到的声响亦能猜到七八分,只可惜,他始终迟了一步。
      给了柳钟意一个安心的眼神,柳钟情转向谢橪,冷声开口道:“谢橪,我说过,你我之间,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谢橪点点头,竟是笑了,道:“我记得。”
      “就在今日。”
      柳钟情凤目微眯,飞身而起,柳钟意见状默契的将手中匕首抛出,柳钟情凌空接住,用上内力,斩断了腕上的铁链,随即便挥刃向谢橪袭去。
      谢橪抬剑迎上他这一击,顺势后移几步,化开一部分力道,唇角微勾,道:“我等许久了。”
      五年,他竟又有了与这人一战的机会,原以为,自从自己废掉他武功的那日起,便再无可能了。
      五年间偶尔也会回想起当年他们尚未陷入仇恨的困境之中时,偷得半日空闲,过招比试,大多带着试探的心思,玩闹的意味,有时也会酣畅淋漓的一决高下。
      只是,往事不可追。
      终究只剩下如今的残局。
      剑刃铿锵,寒光如水,两人皆是全力以赴,一时间尘沙飞扬,刃风卷起落叶,犹可伤人。
      两人打斗得甚是激烈,不由得往旁边更为开阔的赤月湖畔施展开来。
      柳钟意凝神望着,见柳钟情武功突破原先的境界后与谢橪比斗毫无颓势,这才稍稍放心,转身看向温衍那面,只见那人虽被几个死士困着脱身不得,但那几个人显得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正要上前,却见一片落叶迅疾的朝其中一名死士掠去,显是被人以真气打出,厉风凛凛。
      那名死士猝不及防被打中背后要害,顿时剧痛无法动弹,被温衍一掌击退几步,软倒在地。
      包围圈顿时有了缺口,一道身影轻灵的跃上树梢,宛若踏风而来,顺势拈起一片落叶,夹在了指间,却是出云。
      那两人联手很快将几名死士的包围击溃,出云似是觉察出温衍腿上有伤行动不便,一手扶了他,运起那看上去极为飘忽的轻功功法,一道向这边而来。
      柳钟意见混战之中秦绍瑞已能稍稍控制局势,便向二人微微点头,行至袁青峰身侧,抬目询问的望向温衍。
      温衍迅速的试了脉搏,将一枚药丸放入袁青峰口中,托着他的头颈让他咽下,又拉开衣裳检查伤口。
      那道贯穿的剑伤一分不差正入心口,此时心脏的跳动已几乎停止,而血液更是将衣裳浸得湿透。
      除此之外,碎片刺入的伤口亦是触目惊心,温衍皱眉,看向袁青峰脖颈处,那里亦有一道血口,正是炸裂的碎片打入所致。温衍抬手触碰,那处立即便有色泽不正常的血液流出。
      “……如何?”柳钟意看着他的神色便已猜到七八分,却仍是不得不开口确认。
      温衍低叹一声,微微摇头,道:“致命的并不是心口那一剑,而是这里。”他抬手指了指袁青峰颈上那伤口,“碎片之中的毒药太烈,又刺穿血脉,不仅大量失血,而且毒性立刻就侵占了头部,纵然现在服下解毒之物,亦是来不及了。”
      柳钟意同出云听了此言不由得都沉默下来,一阵,却见袁青峰渐渐醒转,睁开了眼,咳出几口血来。
      “前辈……”
      袁青峰见他们这副模样,亦知自己多半是重伤无救,反倒却觉并无甚遗憾,声音有些嘶哑的开口道:“……无事,我活到现在这个年纪……早就准备好有这么一天了……”
      柳钟意眉头拧着,咬住下唇没有说话。
      袁青峰抬手在衣裳中摸索一阵,拿出一个玉佩来,递到柳钟意手中,道:“这个……原本打算给你爹……现在……便给你了罢……只可惜没法带你去看看他的画像了……在、在我隐山派的书房内……”
      柳钟意用未曾受伤的那只手紧紧捏住玉佩,艰涩的应道:“我会去好好看看的。”
      “……好……”袁青峰似是还想说什么,却没了力气,急促的吸了几口气,终是放弃了那个念头似的,道:“我也该寻大哥同三弟去了……”
      言罢,他安然的闭上眼,不多时,便失去了声息。
      柳钟意望着他的面容,忆起前几日那寥寥的几句关心话语,纵见惯生死,心中亦是泛起悲意来。他与袁青峰实则相识并不久,了解亦并不深刻,但或许是因为这人与他父亲的结义关系,他着实是将他看做十分重要的长辈的。
      只可惜,能相处的时间终究太过短暂。
      三人静默着,谁都未曾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那面的打斗渐止,几名身上带伤的隐山派弟子急促的跑过来,为首的那人见了此景,当先拄剑跪下,声音喑哑的唤了一句:“师父!”
      他们几人是袁青峰的亲传弟子,请命随袁青峰前来,却不想最后竟会有此噩耗。
      柳钟意见状静静的退开,好让那几名弟子离得更近些。
      秦绍瑞也带着生还的几名问剑门弟子走上前来,沉默着向袁青峰致敬。
      柳钟意稍微收拾了情绪,望向原本混战之处,唯见地上倒着不少尸体,敌我交叠,血染红了大片尘土。他皱了眉,却有人走过来温柔的覆上他紧握的拳头,熟悉的气息让紧绷的心稍稍松懈了一分。
      “庄主……”柳钟意望向那人,顺从的展开了手掌,掌心那可怖的剑痕仍自流着血。
      温衍拿出伤药来帮他止了血,动作仔细而柔和。
      柳钟意只觉心绪仿佛也被他如此安抚下来,变得不再迷惘躁动,似乎是连同那道伤口一起,慢慢止了血。

      日影偏移,光线逐渐变得暖黄微黯,映得赤月湖面犹如铺着一层灿金。
      柳钟情一个翻身落在湖边的树梢上,凤目微眯,冷然望着对面那人。
      谢橪长眉微扬,薄唇上含着点笑意,眸中的神色却复杂难以捉摸。
      柳钟情低眼看了看匕首上折射的薄薄一层寒光,开口道:“可尽兴了么?”
      谢橪轻笑道:“能与你这般打上一场,倒也无甚遗憾了。”
      柳钟情颔首,启口却无情:“到此为止。”
      他说着足下轻点,欺身而近,掌中寒刃向那人刺去。
      谢橪起身飞退,从树上掠下,落在赤月湖靠岸处清浅的水边,柳钟情却毫不迟疑,步步紧逼。
      剑刃交击之时,谢橪只觉虎口处被震得一麻,竟然失了力道,险些握不住剑柄,只得另一手也贴上剑身,又退后几步,几乎踏入水中。
      柳钟情眉梢微挑,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手中匕首灌注内力,又往剑身上砍了一下。
      谢橪明显的感觉到内力在身体里失控,分崩离析,甚至于渐渐消殁,手中长剑受他重击之下,居然崩裂开来,断做两截!
      柳钟情并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斩断长剑后手腕一翻,刃尖直刺他心口。
      谢橪一时竟不敢去看他的神色,只是扔掉那柄残剑,伸手抓住他的手腕,那只手冰凉冷硬,甚至不及剑柄温热,然力道却很大,他失了内力后竟全然阻止不了。
      刃尖还未触及胸口,冰冷而锐利的感觉便已经袭上皮肤。
      谢橪稍稍低头,看着那刃锋雪白的匕首刺穿血肉,直至只剩下柄端留在外面。
      大约是速度实在太快,他一时竟并不觉得如何疼痛,直到鲜血涌出,染上了与他手掌交叠的指尖手背,才觉出那么一点儿真实的痛楚来。
      这一式冷硬狠辣,着实刺得精准的很。
      力气渐随鲜血流失,谢橪支持不住身体,慢慢坐倒在地,却不肯松开他握在匕首上的那只手。
      柳钟情并不挣脱,静静的随他跪坐下来,锋利凛冽的凤目望着他,看上去无甚情绪。
      静默一阵,谢橪勉强聚集起一点力气,开口道:“这毒……”
      “是我下的,”柳钟情淡淡道:“青墨亭的那杯酒,你可还记得?”
      谢橪想起自己主动同他换的那杯加入碎冰的酒,距离那时已几近七日,想来方才柳钟意用的便是些催化的药物罢。
      他不由得低笑一声,“你当真了解我。”
      柳钟情闻言似是若有所思的看着他,“是啊。”
      谢橪弯了唇角,抬眼看他,那面容宛若冰雕雪砌一般,他顿了顿,问道:“那天晚上我们下的那局棋,你明明有机会赢的,不是么?”
      柳钟情皱了眉头,脸上终于有了点表情:“世事如棋,如果只是一味的想要平局,就永远只有输的下场。”
      “……”
      “谢橪,从五年前你告诉我身世开始,我便最大限度的退让,当时我爱你,不想杀你,所以只好离开。你知道我强迫自己放下仇恨有多困难么?可你……就那么轻易的把这些全都摧毁。”柳钟情的声音冰冷的毫无温度:“是你告诉我,非输即赢,非生即死。”
      谢橪闭上眼,却收紧了手指紧紧覆着他冰冷的手背,低声道:“那……你后悔么?”
      柳钟情道:“我说过,后悔无益。所以只能告诉自己,永远不要再犯从前那样的错误。”
      “……你说得对。”谢橪沉默一阵,睁眼看他,声音却低柔起来:“但我仍觉得后悔。如若一切能重来,我一定不会告诉你你的身世,宁可将这个秘密一直藏着,好好待你,让你永远离不开我……直到你有一天也许会想起来……你说若是这样,你会不会恨我?”
      “你胡说什么!”柳钟情有一刹因这柔情却又隐隐疯狂的话而乱了心神,片刻便又重新冷硬起心肠来,手中用力,将匕首狠狠的拔了出来。
      鲜血飞溅。
      谢橪似是因那疼痛而眉头皱紧,顿了顿,抬起未染血迹的那只手帮他擦去了溅到脸颊上的血迹。
      柳钟情没料到他会有这般的动作,一时也没有抗拒。
      因失血过多,呼吸变得困难而急促,谢橪却仍是笑了笑,放轻了声音:“……你还爱我么?”
      柳钟情似乎是因这问题太过可笑而有些诧异,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我恨你。”
      谢橪忍不住轻抚那冰冷的脸颊,想确认这人是不是当真毫无温度,却见一点无色的液体从那眼角滑落,打在他手上。
      一样是冷的。
      柳钟情似乎也因此而呆住了,颇有些不可置信的模样。
      谢橪拭去那道痕迹,低低道:“我明白了……”
      柳钟情皱着眉,闭上了眼。
      “恨我罢……”谢橪已经没了力气,手掌垂落下来,身体也无力的靠过去,“真想让你陪我一起死……可到了这时候,却又舍不得……”
      他费力的用怀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木盒,放在了柳钟情手边。
      “什么?”
      “……红线的解药。”
      柳钟情一怔:“红线蛊不是没有解药么?”
      “从前的确没有……”谢橪并未多做解释,实际上将东西拿出来之后他便已是撑不住了。
      更何况,他想知道的都已知道得清楚,也不觉得还有什么支持下去的必要。
      或许如此,也就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了。
      意识逐渐模糊,眼中最后的画面是夕阳暖黄的光晕落在那垂落在地的蓝色衣袂上,光晕让色泽变得有些不真实,但看起来竟有安静温暖的错觉……
      柳钟情一动不动,任由他靠在自己身上声息渐弱,并没有说红线蛊其实已经并不在他身上的事,况且,就算他说了,这人大概也听不到了罢。
      片刻,他拿起那小木盒,打开来,里面果然是颗封存好的药丸。
      柳钟情在赤月湖边坐了许久,直到靠在他身上的那具身体彻底的冰冷,方才将人放在了地上,眉头皱着,静静看了他一阵。
      夕照给那张脸孔添上一点点暖意,飞扬的眉和挺直的鼻梁看上去有种狷狂的邪气,只是此时太过安静,毫无表情,那隐隐的戾气便消散的干净,仿佛回到很久以前那样。
      谢橪所说的那番如若回到从前的话,他不敢去想,他不知道如果谢橪那么做,那么他忆起身世的时候究竟会怎样,但一时却有些恨他当初为何不真的那么做。
      当真可笑。
      柳钟情低了眼帘,目光在那张脸上徘徊一阵,终是开口道:“我恨你。”
      那人自然不能有任何回应,只是因夕阳暖光的缘故,看起来方才宛若生时。
      身后传来有些纷乱的脚步声,柳钟情最后看了那人一眼,便站起身来,转身看去。
      大约是那边的混战也已结束,一些受伤稍轻的人都寻了过来。
      “他已死了。”
      柳钟情淡淡说了一句,觉得心中颇有些空荡,无法着落,却不愿留在人群,便静静的离开湖畔,往林中走去。
      出云觉出他神色不对,小声唤了句:“柳公子。”
      柳钟情抬眸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惘然疑惑,却没有开口,仍是举步离开了。
      林中已有些昏暗,微风拂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柳钟情走了一段便停下,并不知该往何处去,又或许,只要待一会儿便好。
      然而不多时,他听到身后有了动静,还未转身,便被人从后面用力抱住。
      那怀抱十分温暖,连气息亦是他熟悉的。
      “哥哥。”柳钟意紧紧抱着他,仿佛觉得一松手这人便会消失一般的用力,下巴抵着他的肩,脸颊贴着那颈项冰冷的皮肤,半晌方才开口道:“不要……”
      他并没有说不要走或是其他什么,但柳钟情却一下便明白他的意思,抬手贴着他的手背,应道:“不会的。”
      就算他失去所有的东西,做下多么冷酷的事情,这个抱住他的人,也永远不会放弃他。
      心中的迷雾在那一瞬便开始消散,他渐渐又寻回了些真实感。
      不过是爱恨消散,尘埃落定。
      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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