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一）》kashmir

3、譬如朝露

　　赭司华并不是美女，眉毛僵硬简单地两道细狭直线，眼睛也不大，说好听点叫做眉清目秀。

　　但是她安静地思考的时候，周围的气息都会奇异地静止下来，无论是声音还是景象，都凝固在眼睛里，敛神屏息。

　　吐纳间思维运转在繁复的曲线，一个圈套一个圈，一条线压一条线，浓密的图案在周遭运行，直到所有的思路都找到一个完美无暇的支点，来平衡所有的重量。

　　赭司华站在这些黑暗寰宇里明亮的线条和图形中间，仿佛入定。

　　“多久了？”小空戴了防尸臭的布巾小声哼哼。

　　伊耸耸肩膀，同样把自己的布巾扯紧了些。面对变形至此的尸体，此人还这样安静，实在是怪人。

　　阮秦正要入宫面圣，想要请一道放松审查通关限制的旨。这次牵扯到满香楼，总不是容易的事情。黄赖和其他的护卫们随行了过去——多带一个女护卫，多少可以添点面子。

　　伊扫了眼停尸间外场院里的日晷，大概快晌午了。照例是相关人员的审问，然后到葵姑娘的房间里去查一些东西，封上封条，设一个衙役看住。

　　小空年龄还太小，独自担当案件有太多不足，伊自己也是在枢密院里当值，这次因为案子比较怪异，就也被抽调而来。有才能的人不少，可惜永远是个缺口。人做的恶远远比善要明显，善躲在暗处怯懦。

　　白晃晃的日光刺目照耀，熔化掉青砖或者淡泊。灼热炙烤脚底，人走入这样的世界，便丧失力量，满身疲乏。

　　重而远的叹息从保存了葵姑娘的尸体边幽深地传来，丝缕班驳地无奈。

　　陈伊转过脸，看见赭司华暗色的脸灰蒙蒙无言踱出。西门空究竟是小孩心性，看到赭司华向外走，她早巴不得地跳了出去。

　　陈伊挑了挑眉：“有思路？”

　　赭司闷声点点头：“勉强知道一点事情。”

　　勉强？世上有多少真逍遥呢？

　　不过是雨来风去，花折之后愁无休，心头结住眉头。

　　“小空，你们沈大人呢？”赭司华摇摇头，向西门空问了过去。

　　后者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恩...万源赌庄出了件密室杀人案，有人说是财神发怒，沈大人觉得这个案件有意思...你们别那样看我，他原话就是说这个案件比一般的那些什么盗宝库采花贼要有意思得多......于是就匆忙赶过去了...”

　　陈伊觉得头皮发麻：“早听说沈眉沈大人是个案件痴......”

　　话音刚落，停尸证物处的院门就被踹开了。踹开后，如风一样卷了一身尘土碎叶的黑衣金色绣纹的一品官服就急匆匆扑进来，他走的很快，身后的师爷衙役捕快们一大群都落了半步，饶是眼力过人的赭司华，也没能看清楚他的容貌，只觉得衣摆擦过面前，有近似于猎手的敏锐和兴奋，从那面容里模糊地散发开来。

　　西门空哀叹一声，也只好快步跟了上去。赭司华与陈伊对望一眼，她们的确没想到，朝廷羸弱，竟然依然有如此刚硬果决的官吏。

　　“真是的！什么财神杀人！不过是赌输了自杀临死前伪造现场想要嫁祸赌场老板而已！窝囊废，这样死！耽误本府接触好案子的机会！”前面匆忙的背影连连叫骂，脚下生风，旁人插不进他的想法，打不断他的话头。

　　再跟上时，阴冷的停尸间里已经挤了相关若干人等，那沈眉的背影微俯，在仔细观察那尸身。他没有系上布巾，也没有脱换官服，似乎这些外界的事物丝毫不能干扰到他的观察。与赭司华的安静不同，他的身上似乎在着火。

　　赭司华从后面认真地看这个人，看这个强硬的脊干弯曲起不屈的弧度，看那官袍下摆毫不介意地沾满泥点，看呼吸急促且镇静，然后她确定自己看到一团火样的狼。她知道，这样的人随时可以因为疯狂的念头而燃烧，却因此而在逆境中跳跃到光华四射的高度。

　　沈眉终于抬起身，转过来，这时她们才看到小空的上司，有着高额头和尖利目光的男子，胡须不妥帖地长在下巴上，一种悍直偏激的作风就这样穿透出来。

　　陈伊觉得厌恶——因为这种霸道自私的气息非常侵略性。

　　赭司华微微笑了笑，作了个揖算做招呼——因为她相信沈眉这样面对着自己，并不是为了礼节，而是为了这个“有趣”的案件。

　　她坦然地站着，耐心却坚韧。

　　沈眉哼了哼：“你是刑部暂借本府查案的？”

　　“回沈大人，案件查清之前属下都直接听任于大人。”又客气地作一个揖。沈眉顿了顿。他吃惊了。

　　他办案的作风有时可以用狠辣或者诡异来形容，他知道自己得罪了不少人。以前段宏为他做过护卫，确实也只有段宏才做得到。段宏的沉默寡言和高度的实力让沈眉的胆子越来越大，大到他不害怕任何威胁。可惜沈宏终究是不干了，跑去当了个教头。但他的胆子依然可怕，毫不减灭。

　　沈眉发现当什么都不在乎的时候，他就更可以充分地沉醉在自己的乐趣里，他喜欢抽丝剥茧条分缕析，喜欢把有着足够能力的对手操纵在自己的自信中，偶尔为对方聪明的行为喝彩，尽管那行为也许非常令人发指。

　　豪气冲天，他体会到自由。

　　当皇上随口指派一个女护卫给沈眉时，他皱住脸：“姓赵的你想拖我后退么？”

　　赵姓皇帝操起棋盘砸向他，同时破口大骂：“姓沈的你别跟朕耍花枪，朕把段宏那小子训练的宝贝分一个给你是抬举你，你小子还不领情？到时候你感谢朕都来不及！”

　　躲开棋盘劈杀的沈眉一脸悲惨决绝：“好吧，既然你这么求着我我就勉为其难接受吧，条件是换一把尚方宝剑给我，上一任流传下来的那把锈掉了。”

　　当然这一段对话是君臣二人屏退左右秘密进行的。

　　沈眉知道西门空，段宏有修书一封介绍。所以除非是需要通过非律法允许范围外的取证任务，他都不准备与这个毛丫头说什么话。

　　他也知道陈伊，段宏带她现场学习时，这个女孩子就显露了惊人的领悟力。却总给他远散的错觉，所以轻易也不去找她来帮忙。

　　但现在他面前是赭司华，看到她，沈眉知道这真是段宏训练出的人，每一处都是方方正正的原则性。

　　“张捕快，替赭护卫安排客房。”他最后扫了一眼赭司，“这段时间你就跟着本府，满香楼到底是不许本府进的。”

　　赭司华温和地点了点头，手指轻轻扶住腰里的刀。

　　沈眉突然停了步子，回头：“等用过午膳，随本府前往满香楼。”

　　本府想要看一看，段宏最得意的门生是怎样放弃的。时光总是在流动，许多光华不过是夏日路边草叶上的晶莹，不过一瞬。

作者有话说

　　此段司主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