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明月刀]来日窗前着花未》林之书

70、第七十章 道进退

　　晚饭后葉開回来，不出所料地说：“向应天的人。”
　　傅红雪并没说什么，只是摩挲着手中刀柄，自从拿刀以来，他的心境从未有这么乱。
　　他平复心情的手法从来都只有一个，就是擦刀。傅红雪没有拿手帕，只是用指腹掌心一遍遍抚摸着爱刀，这是童年时除了叶开搞出的种种花样外，他很喜欢的一个游戏，是自己铭记在心的刀，就绝不会被伤到，他这么摩挲过千百遍，直到成为牢牢刻进身体的习惯。
　　傅红雪的目光没落到刀面上，听着叶开在屋后哗啦啦的洗碗声，他在出神。
　　虽然对周婷那么说了，但他没打算叫上叶开。
　　向应天的武功比他稍高一线，加上不知深浅的铁面人，还有明月心在敌手投鼠忌器，不叫叶开，大概就是九死一生的局面，可他不想叫叶开。
　　看到那纸条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明月心只是自己的朋友，不想让叶开插手。
　　这个念头从心里浮现，傅红雪便是一惊。
　　不，这不对，兄弟之间哪有欠不欠、牵连不牵连，从前他总不希望叶开芥蒂，怎么现在是他看不开。这是借口，他……他想，和叶开拉开距离。
　　他竟有些分不清叶开和葉開了。
　　怎么可能？傅红雪闭上眼睛。葉開陪伴他已十二年，他生命至今的一半，尽管这样的想法会让他觉得对不起叶开，他还是有这个认识——叶开该是不如葉開重要的。
　　周婷爱他甚深，明月心却是她生命的支撑，所以她说，可以没有傅红雪，不能没有明月心。
　　叶开是他的兄弟，他的半身，失去叶开他会痛不欲生，会心如死灰，可他根本不能失去葉開。
　　这样两个人，他怎么会弄混？
　　手腕突然被攥住，傅红雪睁开眼睛，见葉開紧紧握着他的手，而刀锋已经紧贴着他的掌心，压了进去，一丝细细的血线已经溢了出来。
　　葉開握着傅红雪的手腕，慢慢挪开，低语：“红雪，你紧张吗？”他说的是明日之战。
　　傅红雪在紧张，不是为了这个。
　　他愣愣地盯着他的手心，葉開手指一抹，那血线就不见了，甚至仔细看都看不出伤口来，傅红雪却知道，有些东西不会消失。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葉開，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叶开。他仿佛从一段感情里做了逃兵，做了叛徒。
　　不知何时叶开洗碗的声音已经停了，傅红雪还刀入鞘，站起来，叫住洗完碗擦着手出来的叶开。
　　“叶开，”他缓缓说：“其实第九层刀谱我已经知道了。”
　　叶开下意识看向他，见他神色不像说笑，惊异地说：“娘都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傅红雪回答：“那一位……告诉我的。”
　　叶开茫然了一会儿，才想起，傅红雪指的是那位告诉他身世的人。
　　看着傅红雪在渐暗天色中的眼睛，叶开感到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但他却不想问傅红雪不愿说的事情，只是一笑：“向应天真是枉费工夫。”
　　傅红雪没附和他的打趣：“我今天教你，你要好好记住。”
　　叶开已经不会为傅红雪优待受宠若惊，仍旧感到莫名所以：“为什么突然要教我了？”他忽地精神一震：“你也觉得我那天被鬼面人打得太狼狈了吧，丢脸啊！”
　　他说着就精神大振，奔回屋中取出他的刀，跃跃欲试要学新招。
　　向应天的问题上，叶开虽然比傅红雪更早看透，却是出于对这个世道无奈之处的了解，他心中的不甘只会比傅红雪更多，正好借着练刀，一并发泄出来。
　　临战前夜，傅红雪认真地教了一晚上刀法，盯着叶开练，恨不得一晚上就叫他融会贯通，叶开心中紧迫，也没想到傅红雪的反常。
　　葉開还嘲笑傅红雪临阵磨枪，天亮一起吃了早饭，傅红雪催叶开去睡，才发现他根本没打算告诉叶开。
　　这个发现一下子将葉開打懵了，他又气又急：“你为什么不叫叶开一起？为什么要把他排斥在外？”
　　傅红雪没有理他。
　　这是生平第一次，傅红雪不理会他的话。
　　葉開已经隐隐猜到什么了，满心都是愤怒，这是重生以来他第一次对傅红雪生气，见傅红雪果真在叶开睡着后一个人出门，葉開拦住他怒道：“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送死！”
　　傅红雪很平静：“你不是在我身边吗？”
　　他淡淡地说：“有你还不够？”
　　葉開几乎脱口而出，当然不够！他回来不是为了这个，让一切都照着原本去走！
　　眼睁睁看着傅红雪坠落悬崖的记忆突然涌上，葉開忽地心如刀绞，他努力深吸一口气，平复翻涌的心绪，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哪怕是红雪照旧掉下悬崖，也不会出事，却不可抑制地觉得悲哀。
　　看着傅红雪坚定的眼神，他就知道自己不能制止他。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存在让红雪错失了很多本该得到的东西，比如红雪和明月心的感情，比如和过去的自己。
　　傅红雪和叶开的关系哪里出了问题，葉開不知道怎么解决，也完全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葉開心中有些为过去的那个自己感到可怜，那时候，红雪夜里来找他和解，他沉浸在喜悦中，全然想不到红雪其实是来告别。
　　哪怕改变了些许，现在还是一样，红雪还是要抛下他。
　　不，现在他有另一个身份，可以陪着红雪。
　　葉開终于说：“……好吧。”
　　他从来都拿红雪没办法，红雪坚持要做什么事，他从来都不能阻止他。
　　既然他现在坚持不想年轻的自己插手，不叫就是了。
　　刀山火海，他跟他一起去。
　　傅红雪出门的很早，这时候周婷还在吃早饭。
　　整个早上她都心不在焉，做饭差点没点着厨房，吃饭几次把筷子戳到桌子上去，齐一心终于看不下去，放下碗道：“你怎么了？”
　　因为齐一心的多嘴周婷到现在还没原谅他，自然也没好脸色给他，但周婷终究知道齐一心是为了自己好，踌躇一番，还是把明月心被擒、傅红雪迎战的事情告诉齐一心。
　　齐一心打理赞同傅红雪不让周婷插手的决定，问：“那不就完了，你等傅红雪带你姐姐回来就行了。”
　　周婷烦躁得几乎要抓头发：“可我就是担心啊！”
　　突然她眼睛一亮：“傅大哥说我武功不行，可是你武功很高啊！”她想到法子，立刻振奋了，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一指：“齐一心，你带我去！”
　　齐一心被周婷的突发奇想吓了一跳，但他要是做家长肯定是溺爱而成害的那种，加上周婷拿他的武功与傅红雪比较，让他有些喜不自禁，想在周婷面前有所表现，终究禁不住周婷歪缠，点头同意了。
　　周婷只怕傅红雪出门太早，立刻扯着齐一心去树屋，声先夺人地冲进屋子，生怕傅红雪仍旧不同意她去，没叫出傅红雪，倒是吵醒了呼呼大睡的叶开。
　　叶开练了一晚上刀，刚躺下没多久就被吵醒，睡眼朦胧加心情恶劣：“丫头，你一大早吵什么啊？”
　　周婷没料到竟然看到刚从床上起来的叶开，不满他的漫不经心，指责：“你还在睡觉！”
　　叶开满脸茫然：“我睡觉怎么了？”
　　周婷再迟钝也不至于到此刻还没看出不对，想起当日傅红雪一个个否决她提出的助战人选的言辞，一个可怕的猜测浮上心头，她心急如焚：“傅大哥呢？”
　　叶开漫不经心地回答：“也在睡吧……”说出口他才想起自己是一个人从床上醒来，下意识看向屋里，“耶？他还真不在……不会还在练刀吧？”
　　周婷怒喝一声：“傅大哥这是去送死！”
　　叶开一怔，从昨夜开始傅红雪的异常全部涌入脑海，他突然醒悟过来，傅红雪隐瞒了一件十分重要、十分危险的事情，而他现在自己去了。
　　突然间一个念头从心底浮现，他这辈子最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
　　叶开的心一瞬间冷得发寒，他知道总有一天傅红雪会抛下他，会死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只要没有报完仇。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简直不像从自己口中发出：“出了什么事？”
　　断魂崖上的战局可谓乱象纷呈，傅红雪一开始就放开顾及，以灭绝十字刀法第九层对付鬼面人打扮的向应天，即使内力不及也能打个平手，铁甲人和鬼面人虽为同盟，却亦敌亦友，围绕着明月心的性命争执不休，时而相助时而反戈，三人层层牵制，僵持良久，
　　傅红雪心中到多了一层有恃无恐，葉開告诉他断魂崖下看似绝境，实则在这个季节有气旋盘踞，十有八九能够毫发无损，若是情况危急，就夺了明月心往悬崖下跳。
　　况且傅红雪最大的后手，是无人能看见的葉開。
　　葉開还提议他一开始就出手，大不了他们费点劲把两人都留下来杀人灭口罢了，傅红雪却不同意，葉開最常用的手段，点穴，对铁甲人可发挥不出来，而且他对葉開暴露于人前有着强烈的不安，他看得出葉開对这个提议也没什么信心。
　　好钢要用在刃上，葉開暗中出手，若是时机够准，一次就够了。
　　葉開果然帮傅红雪争取到机会，铁甲人的全身盔甲虽然对他是有效地保护，可也限制了轻功发挥，在傅红雪与向应天相争，逐渐打到悬崖边，离铁甲人最远的一次，向应天突然感到背心一麻，双臂无力，明月心就这么从他手臂中脱了下去。
　　虽然明月心全身穴道被封，无法反击，可傅红雪已经挥刀而至，如果向应天不想挨上一刀，就得立刻放弃明月心后退。
　　傅红雪却不知向应天见他用出灭绝十字刀第九层后，更坚定不惜一切代价除掉他，此刻心一横，后退的同时一脚把明月心踢下悬崖。
　　傅红雪扑到崖边，堪堪伸手捞住明月心飘扬的衣角，薄薄的纱布一眨眼就撕裂了，向应天当机立断，已经从后面重新扑上，一掌打向傅红雪背心。
　　形式转眼颠倒，危机无比，傅红雪心里闪过葉開的话，悬崖下有气旋，□□成毫发无伤，他心念急转，往前一扑，直接翻下断崖，随后踏着岩壁，拧身反手就是一刀，刀风扫过向应天的脸颊，鬼面人的面具被劈成四快掉落，十字形血痕清清楚楚地印在向应天脸上。
　　四目相对，向应天满脸惊诧、慌乱、庆幸、狰狞，傅红雪死死盯着他，目光却沉静从容。
　　然后傅红雪再也无处借力，往下坠落。
　　葉開心知没有危险，轻轻松松跟着往崖下一跃。
　　向应天连忙捞起碎成几块的鬼面具，把布巾往脸上一按，飞快绕过巨石躲到一侧，早在对明月心施救不及后铁甲人便悄然离窜，他们都让开了位置，悬崖上一览无余，几个人从曲折狭窄的山道上冒出头来分外明显。
　　在视线被断崖阻隔的一刹那，傅红雪看到了叶开的脸。
　　叶开脸上一瞬间浮现的痛苦悲恸让傅红雪的心脏如被攥住，这一战他从容笃定，此刻恐惧却油然而生。
　　他没想让叶开看见这个！
　　傅红雪看着叶开扑到悬崖边，想告诉他自己不会死，会好好回来，可他下落的速度太快，一眨眼叶开就变成一个小点，连着悬崖一起被云雾吞没。
　　叶开清清楚楚地看见傅红雪有话想对自己说，不假思索就要往下跳，齐一心从背后一把扯住他的手臂，把他按在地上死死压住。
　　周婷眼睁睁看着傅红雪掉下悬崖，视线一扫没在这片狭小的山崖上见到明月心，已经想到那个可能却不愿意承认，心脏提到嗓子眼，被叶开的举动一吓，腿一软跌倒在地，直接昏了过去。
　　叶开另一只手还紧紧抓着悬崖边缘，不愿意被带离，傅红雪就在下面，每一瞬都离他更远。“傅红雪……”他喃喃出声，突然放声大喊：
　　“傅红雪——————！！！”
　　泣血一般的声音层层回荡，融入悬崖上下弥漫的厚重云雾，好像天地在一齐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