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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第一百零九章 回忆与决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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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被厚重布帘罩起的房间,烛火在暗影中扯出迷蒙的色彩,寂静如无声晃动的人影吞灭一切生气。
角落堆积着许多影影绰绰的轮廓,惟独一具摆放在椅子上,绚烂的金色切出唯一的暖色,却仍是悄然无息。
沉重的乌发倾泻在黑色的长袍后,与男子的背脊融合成一个高挑的影子。
“米勒,有人来了。”
没有回音,安塔隆也不意外,默默将视线投向领地的尽头。
好不容易向妹妹解释清楚所谓约定好的X爱是一场误会,塞亚送失落的恋人和一帮小辈离开龙血号,刚松了口气,又提起一颗心。
自由之领的能量场无法被任何已知的科技手段探测,克拉姆的量子感官也只能扫描到错位的景象,显然安塔隆改变了那块区域的物理常数。塞亚用反引力新构的元素“米斯夫基粒子”侵入那块力场,测算参数,推断出那里的地形和物质构成。
另外,他发射出去探索自由之领外围空域的隐形卫星也传回了图像,青年堪比概率云计算机的头脑快速过滤着超过兆亿的讯息,突然眉头一跳。
归一会。
这帮狂信徒在附近出没不意外,安塔隆的能力之强足以被他们纳入「神子」候选,企图虏获他。问题是,塞亚在里面看到了一艘眼熟的飞船。
大主教罗切斯特的座舰——临界。
“他可真闲!”
艾娜等人骑乘玲的机器人“帕蒂尔·玛蒂尔”降落自由之领。
安塔隆震惊世界以前默默无闻,人们之所以能在他成名后对上号,是因为他偷偷在自己的房间安装了光魔线路,和密尔多的魔法网络联线,成天往家里购物。能够突破魔月的禁锢做成这样的事,当年在网路上引起极大轰动。
就连成为了凶名昭著的死亡君主后,他依然恶习不改在网上浏览,不时偷运点东西回去,当然会留下一些冥币(引起茵蒂克丝很大不快),买的还都是制作木偶、机关机器人一类的原材料,还有床单和日用品……难怪宅指数突破天际,窝在亡灵堆里动都不肯动一下。
伊恩直接想起了地球上的宅男,艾娜更觉怀念,哥哥以前也是这样,不过出去后,他总会装成阳光青年的样子。
说起来,哥哥小时候也是孤僻的性子,是在网上找到妹控组织,才活泼起来。爸爸妈妈去世后,又积极改变从前的性情,力图给她打造一个幸福温情的家园。
艾娜不禁想起自由之领背后的故事,尽管真相还不明朗,但是如果安塔隆真的杀了他的亲人……他的世界会是怎样的?充满憎恶?自责?悔恨?
反粒子宇宙永远是混浊的灰色,翻滚着黑洞洞的负能量,而他们前往的地方格外黑沉,仿佛空旷到极至的沉重暗夜。
这就是被世人称作“死亡国度”的领土。
在扫描图中,整个自由之领是个上窄下宽的锥形空间,像是一口直通深渊的巨井。无尽的黑夜宛如倒置的重罪之杯,倾泄着墨色的绝望。
帕蒂尔·玛蒂尔喷射着锚形的火焰冲进那片望不到尽头的漆黑,众人一震。
时间和空间的潮汐从宇宙的奇点膨胀开来。
仿佛恒星结束自己生命时爆发出的最灿烂的光与热。
伊恩怔怔看着手里的教科书和书包,久久反应不过来,傍晚的光照在课桌一角,印出窗框的痕迹。
四周是熟悉又陌生的喧哗,同学嚷嚷放学的吼声、叫请客的邀约、预定明天早晨抄作业的嘀咕……琐碎汹涌,怀念得几乎令人落泪,心口一片潮热,脑海晕眩不已。他茫然四顾,看到了黑板、国旗、字帖、风扇、值勤日志、一排排桌椅、角落的拖把……还有人们,所有曾经熟识的面孔。
我在哪儿?我要做什么?
他盯着手上的东西,一时找不到灵魂的所在。
“徐朔。”
一个不明确的想法钻进他的脑子,如此凶机暗藏,他甚至打了个哆嗦,却无法抗拒它的侵入。
抬起头时,更多杂乱的念头涌入脑中,组成一幅错乱的拼图。
如果没走那条路……如果路弥没捡破灭钟……
一直潜藏在幽暗记忆里的痛苦,像是湖底的污泥,扬起时带着不堪的腥臭和混浊,将他深深陷入。
地球被毁灭的那一天,是怎么样的?他的家人……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深刻在过去记忆中的女友,垂至腰际的乌亮长发,两边结着精致的手工蝴蝶结,垂下曼妙的弧度;柔嫩的肌肤仿佛可以掐出水来,明媚的脸蛋,细长的娥眉挑起狡黠而高傲的线条。
小西装,红领结,格子裙摆,黑色长统袜和小皮鞋勾勒出她青春亮丽的身材——据说路弥那个爱妹成狂的哥哥是查询了全国最漂亮的校服后,才让妹妹进这所重点高中。否则他宁愿养妹妹一辈子,也不让她被“麻袋装”荼毒。
当然,徐朔这样的一流学子卖力考进这所高中,多少也是冲着这个福利。
路弥甩了甩头,这是个可爱的动作,由她来做就自然无比:“对不起,今天哥哥来接我,不能陪你一起回家了。”
徐朔分不清自己的心情是失落还是担忧,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路弥靠近他,一指点在涂了水果唇膏的红唇上:“别气馁嘛,我们慢慢用磨的,总能磨到哥哥点头。”徐朔不自觉地一笑:“路凯来了吗?”
“哎,守在校门口呢。”骨子里是乖妹妹的路弥没有考虑和男友从后门溜出去,摆摆手,“明天见了。”
“路弥!”在一股突然的冲动下,黑发少年喊住她,“你别又乱捡东西!”少女白了他一眼:“讨厌啦,不会。”
目送女友的背影,徐朔依然不放心,走出教室,来到走廊上,远远望见校门口的身影,青年柔软的刘海就像他整个人的气质,内敛着所有的棱角和锐气,低垂的眼睑投下温柔的影子,脸上是寂寞又向往的神情,双耳塞着耳机,自成一个透明而深邃的世界。
当看到跑来的妹妹,他微笑起来,眼眸揉进亲厚关爱,发自内心的喜悦表露无遗。
黑发少女依恋地扑进他怀里,和他说了会儿话,自在地拿下一只耳机,一边听,一边偎着他回家。
像是寂寞也像是隔阂的情感泛上来,少年定定站在原地,一只手搭上他的肩:“嗨,徐朔,今天没约会啊?去打球怎么样?”
“好啊。”徐朔爽快地答应,一个念头突然明晰:
这才是他的生活。
学校的篮球场还是一如往昔,传到手里的球带着熟稔的力道,怀念的氛围让人沉溺,但是不知为何,心底始终有根弦紧紧绷着。
和哥们挥洒了一会儿汗水,徐朔只觉心中的担忧难以抑制,跑到放书包的地方,从外衣里翻出手机,接通了女友的电话:“喂,路弥?”
“徐朔。”显然路弥很高兴,压低声音道,“哥哥在烧饭,你回家了吗?”
“没,在打球。”徐朔看了看后头吆喝他的死党。
“哦。”少女的声线有种微妙的意味,“那你多玩会儿,明天哥哥可能还来接我。”
“还来!?”少年哀嚎一声,“路弥,这个妹控恐怕不会放过我了,你星期六找机会偷溜出来,我们去图书馆吧?”路弥扬起愉快的笑声,生怕兄长听到,朝阳台挪去:“你周六不是有球赛吗?”
“呃……是。”徐朔拍拍额头,想起这茬,每个星球六,他们都会和邻近的高中来场较量。
女友的语气在他耳中,莫名沉淀了某种情绪:“没关系,徐朔,溜得出来的话,我会去看你们打球的,拜拜。”
少年怔忡地看着手机,胸口徘徊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无法释怀。
“你这开小差的家伙。”一个同学敲了他一下,“女朋友就这么重要?”徐朔揉揉脑后的大包:“喜欢一个人不以她为中心,还叫恋爱吗?”
“可是你们总要上大学、工作,未来怎样还不知道呢。”其他人也不以为然。
“……是吗。”
心情略带迷惘地回到家,徐朔迫不及待地打开门,姑婶的大嗓门和几个外甥的尖叫传入耳中,自从他考入这所龙城的市重点,妈妈就没少在亲戚面前显摆,之后家里一直很热闹。
也因此,父母十分反对他和路弥的恋情,认为“早恋”有碍学业。
徐朔反而认为,比起高三再谈恋爱,高一开始更好平衡两者的关系,也可以及早做家人的工作。
“啊,朔朔回来啦。”亲戚们亲热地道。
“嗯。”徐朔有点郁闷地招呼,不过比起“囡囡”、“宝宝”之类的小名,这个还不是很丢脸。
母亲从厨房端菜出来,少年不禁眼眶发热。
“朔朔,放学啦,快把书包放下,来吃点水果。”
“妈妈,我帮你洗菜。”徐朔已经脱掉校服,自觉地要帮母亲的忙。像他这样的男孩,将来一定会让婆婆吃新媳妇的醋,舍不得自家的宝贝儿子。
徐母慰贴地笑起来,自豪又疼惜:“你去做功课吧,哦,先陪小宝他们打游戏,囡囡也要你陪她搭积木。”徐朔头痛地扒着门,很想装作没听到。
因为路弥和路凯的深厚关系,他羡慕之余也很想要有“弟弟妹妹”来疼,可惜堂表手足都比他大,两个小外甥皮得要死,把他的东西弄坏无数。唯一的外甥女是个病歪歪的任性鬼,长得也着实……寒碜,使他一腔妹控弟控的情怀无处酝酿。
被三个小鬼折腾了半天,徐朔才解脱,一脸严厉的父亲下班回家,他是一名警员,也是徐朔从小立志的原因。不过母亲强烈反对,认为儿子的学业能上更好的大学。
“爸。”徐朔接过父亲的衣服和公文包,徐母拿过领带。
“功课做了吗?”徐父扫了一眼就知道家里来过客人,和蔼地问。
“做好了。”为了省出约会时间,徐朔和女友都在学校拼命做好。好在高一作业还没多得离谱,他和路弥的成绩也用不着补课。
“洗澡,一身的酒臭。”徐母嗔道。做父亲的在外有应酬,已经吃过晚饭。
当打理好自己的父亲坐在桌边喝茶,徐朔知道,每天的训诫来了。
“今天和小陈谈话,他有个出国留学的机会,本来要等你高三保送,现在正好是个机会。”
徐母喜不自禁,徐朔皱起眉头:“爸,我绝对不去。”
开玩笑,他要是出了国,路凯还不欢欣鼓舞,立刻在路弥面前说他坏话,把妹妹捂得牢牢的,再也没有继续发展下去的可能。
他也从来没想混洋人圈,自学日语只是因为喜欢日漫。路弥倒是为了阅读哥哥推荐的原版读物,学会了德语、俄语和西班牙语。
和女朋友相处,他常常有种要迎头追上的感觉。可是这种压力,完全不能和同路弥在一起的快乐相比。
「徐朔要当警察?太棒了,我将来当服装设计师,把你们的制服设计得好看点。」
「我也要拿警证,去威胁坏蛋。嘿嘿,还要牵一条警犬,太威风了。」
路弥是那么可爱,他再也找不到那样直率又热情,充满冲劲和梦想的女孩子了。
徐父恼怒地一拍桌子,不自觉地用上审问犯人的语气:“又是为你的女朋友?上次不是要你们分手了吗!小孩子家家的,谈什么恋爱。”
“是啊,她家人有本事,为什么不把她送出国?”徐母只觉谁家千金都比不上自己的宝贝儿子,“我在家长会听别的家长说,她还是单亲家庭,这种家庭出生的孩子,多数有心理问题。”
“妈妈,路弥的爸爸妈妈是出意外,飞机失事,别这样说她。她还有个哥哥,人家是中科院博士!”徐朔气恼,强忍着不说重话,“爸,妈,路弥很好,比我聪明,比我有本事,只有我追她的份。”
听闻条件,徐父有点心动,徐母还是不乐意:“我觉得你爸说的对,博士又怎么样,出来照样找不到工作,海归就不一样了。在国外,工资也高,还可以把我和你爸接过去。要是你真的舍不得,回来再谈也是可以的。”她就不信,儿子在外面见了世面,还稀罕这样一个姑娘。
徐朔无奈地道:“我不同意,我要当警察,一定会娶路弥。”
徐母当场发作,不过发作的对象换成了丈夫,怪他的“破职业”带坏了儿子。
徐朔趁机溜到浴室,然后偷偷窜回自己的卧室,开心地拨打恋人的电话。
“徐朔~”路弥的声音甜甜的,让少年心里像涨开棉花糖。
“路弥,睡了么?”徐朔躺进自己的被窝,随手翻开一本《堂吉诃德》,他的理化学得不错,最好的却是文科,所以父亲私下认为他适合当警察。
虽然母亲有些爱炫耀,又喜欢为他规划前途,但他知道,他们都是爱他的,两个老人家也从没对他红过脸。
“没睡,在玩哥哥改良的‘仓鼠球’游戏。”路弥从来不涂面膜,天生丽质,修长的双腿自然地伸展在床上,明艳的脸庞细嫩白净,拿着PSP玩得不亦乐乎,“要不要跟我对战?”
“早点睡吧,睡眠不足是美容大敌。”
“难道我变成黄脸婆,你就不要我了?”路弥生气。
“我都想带你去非洲,晒成两个黑炭回来,我妈就不会嫌弃你了——其实她是嫌弃所有跟我好的女孩子。”徐朔叹息。
“唉。”路弥也叹气,“我哥说了,就算将来他放我嫁人,也只招上门女婿。”
徐朔有如晴天霹雳。
“……我妈会疯的。”
“是啊,家人真是大难题。”路弥郁闷地藏起兄长更过分的话:最好一年里就净身出户,留下个可爱的BABY(女)~
这不是把人家当生产机器,精子提供者嘛!
“那我们只能努力,努力,再努力了。”徐朔低笑,“我爱你,路弥。”
这句话被许多人嘲笑为烂俗,被很多肥皂剧滥用失之原味,可是对满腔执着掏心窝子恋爱的年轻人来说,这三个字,他们忍不住不说。
少女脸红,把脸埋进枕头。
“我也爱你……徐朔。”
之后几天,徐朔发觉路弥渐渐疏远他,不是感情上,而是行动上。
路凯每天来接她,虽然这是妹控的不可抗力,可是他总觉得,路弥对他的态度若即若离。
另一方面,他也不由自主地投入学校和家庭生活,沉迷不可自拔,同时一股恐惧随着日子的流逝逐渐加深。
他不知道自己在忧惧什么,只是看着日历上越来越近的周末日期惶恐。
周末……他们都会想方设法和对方约会,看电影、逛公园、泡图书馆……路弥和他都期盼着这个日子,然而最近,路弥一连几次拒绝了他的邀约。
不能拖了!徐朔咬着手指,盯着墙上的日历,他不知道这股紧迫感是怎么回事,就像他每天盯在路弥后面问她有没有捡东西一样怪异。
“徐朔,就算我捡东西也跟你没关系吧!”一次路弥忍不住发火,随即抿了抿唇,这是个隐藏软弱的弧度,“你自己还不是每天打球。”
他说不出话。
……他甚至怀疑自己中邪了,居然在路弥拒绝他后,心底隐约浮起顺水推舟的庆幸。
我为什么会这样?
路弥转身离去,背影不若往日精神,忽然转过头:“这个星期天哥哥会带我去自然博物馆,没关系的……我们两个……就好了。徐朔,下次再约。”
他目送她的身影,没法说出挽留的话。
我在做什么?
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焦躁不已,只觉好像遗失了灵魂的方向,他每天都过得充实,也刻意让自己沉浸在这种状态中,却在失去路弥……
不,我失去的,到底是路弥还是别的什么?
徐朔顿足。
秋风吹起他短短的黑发,落叶打着旋从他面前经过,和路弥相识,拥有她的一个盛夏,只是他短促人生中一段更短促的时间,可是为什么,路弥对他那么重要?
因为……放不下。
他想起少女明媚的容色笼上的寂寞,欲言又止的神情,蓦然明白了路弥的心情:既不想把他卷进来,又不想他随破灭的故乡一起灭亡。
他的心在陷落,他的情绪被她牵引,这让他惶恐,害怕,他隐隐意识到那样的抉择会通向怎样的境地,但是他慢慢闭上了眼睛,找到了出路,那是一个比他身处的日常生活更吞噬人心的漩涡,他就要坠入万劫不复的炼狱了。
可怕,真可怕,那样的神,那样的命运,那样的毁灭。
恐怖的宇宙,艰辛的路途,强大的敌人,看不到战胜希望的未来……
可是——他的记忆最深处清晰地浮现出一幕景象:他和路弥手牵手走过的荒莽雪原,和那片晴暖暮春,从信天翁背上落下的空岛商人……
丢下书包,奔跑中,他解开扣子,脱掉校服,坚定地,无悔地跑向那个方向。
远远的,路凯和路弥惊讶地站在当地,路弥手上拿着那个刺痛他双目的破灭钟,一如诅咒的噩梦,然而他跑了过去,义无反顾——
“艾娜!塞亚!”
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
不能抛下他们两个!如果这是不能逃避的罪责,就让他们共同承担!
伊恩伸出手,紧紧抓住那个破灭钟。
时间和空间的潮汐从宇宙奇点涌来。
灿烂夺目,刺痛心扉。
他闭上眼,又睁开,清楚地感到一只手传来的温润触感。
玲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悔恨的结界,他一遍遍在内心拷问自己,想要重回到他没有成为死亡君主的时期,故乡和亲人没有毁灭的时间——你们没事吧?”
丽萨和琉霖面面相觑,他们没有受到影响,因为他们对故乡没有负罪的情绪。而盖娅戴着塞亚制作的戒指,免疫此类精神攻击。
只有艾娜和伊恩,彼此凝视,从对方眼中看到共同经历的一切。
“对不起,路弥。”褐发少年释然而笑,握紧了爱人的手。
巨大的帕蒂尔·玛蒂尔降落着,落向一个宇宙的尽头。
“徐朔,你一直没有放开我的手呢。”
这个倔强的金发少女,眼中隐然有泪。
两只紧紧牵着的手,始终在黑暗里互相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