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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第一百六十九章 烽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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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和梅茜蒂丝的激烈对峙中,伊萝耶尔感到一阵细微的刺痛如晴天霹雳沿着她所有的神经元细胞蔓延,一直抵达控制中枢的每一个感知单元。
某种不是声音的声音开始在她的灵魂深处响起。
父亲的呼唤。
几乎是一刹那,她知道了他的目的,如此痛苦,如此甜蜜,如此的让她无法自拔。
奇异的波涛扩散到黑色玫瑰的底座,伸展出许许多多体组织的透明球茎,金属碎块像烘烤的橡皮泥一样扭曲变形,无数舞动的触手包围住废墟平台。
透过隐藏在触须表皮下的眼球组织,灰发少女难掩激动地看向父亲,黑色短发的青年在摇曳的废墟上岿然不动,眼神平静安然。
她的拟人化程序被梅茜蒂丝摧毁了一部分,影像凝聚不出来,虽然可以用触手变形成人,但是如果变化得不够精密……
她才不要被父亲看到丑样子!
可是——伊萝耶尔憾恨得想咬碎自己的同胞姐妹,父亲大人醒来,却不能被他看见,被他拥抱!
“伊萝耶尔?”塞亚环顾周围看不到头的血肉森林,记忆里那个数据构成的小女孩呢?
使徒喜悦得发抖,一只超过十公里的球茎垂下来:“父亲大人,父亲大人,抱抱我!”
我就这么几斤几两,你们的原身不要一个个都那么犯规好吗!还都缠着要抱抱!做人苦逼,做怪物要适可而止!想起克拉姆实际可能有的体重,塞亚更加没好气。
黑发青年身边似乎笼罩着某种禁令,使徒的体组织被无声地湮灭。伊萝耶尔颤动起来,她的理智还没有从刚才的大战复苏过来。
“父亲大人!你不愿拥抱伊萝耶尔吗?你讨厌我吗?你更喜欢那个女儿,不要伊萝耶尔了?”
少女的尖啸化为狂暴的能量在整个空间中肆虐、贯穿、折返、再贯穿,织就一张巨大的毁灭之网,那高频的音波就能将脆弱的人体粉碎。
为了自身的小命着想,塞亚隔绝了这些冲击和震荡,不过他猜得出女儿在说什么。
就像个小孩,不顾一切的思慕和纯真的亲昵,因为她异常强大的躯体,超越了感性能容许的交流,只带来物种间冷冰冰的隔阂。
“我从来没有期待你的出生。”
伊萝耶尔的行动陡然静止了。
“不能原谅,这样的父亲大人!”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疯狂的情绪回荡在使徒的意识中:死掉的父亲大人就不会拒绝她!昏迷的父亲大人也行,让他说不出听不见看不到,只属于伊萝耶尔!
大量的软组织像迸裂的伤口一样喷涌了出来,形成了不停蠕动的血色瀑布,使徒庞大的身躯化为一张血红色的大网将塞亚包裹其中,然后收缩。
微小的彩虹色光芒闪动,另一朵巨大的星际废墟玫瑰出现在使徒的感知范围内,连同上面毫发无伤的黑发青年。伊萝耶尔愉快地笑起来,咕噜咕噜的奇异声响弥漫在纷乱的肢体内,能量的耀斑像黑色环状斑纹覆盖了所有的球体组织,一颗又一颗晶莹剔透的孢子逐渐鼓出,像承受不住少女此刻强烈的情感,身体膨胀开来,蠕动翻腾的血肉表面弹出无数坚硬的锐状物。
她看透了父亲的把戏,量子跃迁,类似瞬间移动的能力。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她很快会抓住父亲大人,压制他那点不甘心的小小反抗,躲猫猫她是永远的赢家,有什么空间,比“无尽的生长”更大?
不过,混沌的思绪角落,还是有着不快,来自亲人的排斥。
“父亲大人要用那样的身体和伊萝耶尔战斗吗?”
“虽然是弱得要命的麻烦身体,但是要收拾不乖的孩子足够了。”
塞亚染血而沉重的衣摆微微摆荡,右手戴着雪白手套,背面的赤色十字熠熠生辉。
瞬息万变的复杂纹路从他的掌心蔓延而出,无数形状各异的模块泛起一道道密密麻麻的网格线条,无止境地扩张开来。
这些光纤细如蛛丝,却沿途摧毁一切事物,所有挡在它们前进途中的物体瞬间化为乌有。
名为使徒的巨大存在体一瞬间变得坑坑洼洼,那些流光在她体内震荡交错,构成无数的能量反应场,层层叠叠的黑箱浮现出来。这些黑色容器所过之处,伊萝耶尔的肢体就失去攻击能力,变得柔软,像腐烂的肉团一样塌陷下去。
看似狭小的箱子里,庞大的空间中不断繁殖出数量无限的红色微生物,像植物球胞般扩散,一枚微小的芯片在塞亚的头顶闪闪发光,精确无误地传达指令。
最初培育的生物细胞是使徒的种子,通过留下的备份,可以生成与她完全相反的自养生物,将使徒同化吸收。因为新编写的生物程序完整清晰,可以中和使徒过于强横的进化方式。
伊萝耶尔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无可避免地崩溃,肌肉直接坍塌成了黏糊的液态,再通过父亲手心延展出来的脉络源源不绝地将她的神经组织拉进那些箱子。
她拼命挣扎,尽管从这个举动,她得知父亲不想杀她,只是把她封印回原初的状态,转变成另一种更温顺的生存形态,可是这不是她愿意的!
几百根透明的能量输送管道从中断开,失序的爆炸形成比超新星更猛烈的脉冲波,转眼在密密麻麻的网络中炸出许多巨大的空洞来。
“你就不能乖乖听话吗?”塞亚暴躁地喊,非要他下狠手?
“被关起来当个乖孩子吗?那我宁愿杀了你,或者被你杀掉,父亲大人!”伊萝耶尔的叫喊变回了原来的少女音调,重新透出属于人类的情感,和一股深不见底的悲伤。
“我从出生就接到那样的命令,我只能沉睡在世界之外,或者杀了你得到清醒——所以我知道,我不会被父亲大人拥抱,也不会被父亲大人所爱,但是……我还是对父亲大人有意义的,这是我唯一的生存目的了!”
“被我杀掉吧,父亲大人,那么,我可以假装你是爱我的,连命都可以给我!”
塞亚抬起头,他灰蓝的左眼和灰色的右眼,亮如寒星。
“那就取消吧。”他直截了当地道,“你不需要做那样的事了。”
伊萝耶尔停滞了一下:“这样的话,父亲大人又怎么会爱我呢?父亲大人就不爱我了!我对父亲大人没用了!难道要我变成梅茜蒂丝那样虚伪又自大的样子吗?还是父亲大人最疼爱的妹妹?伊萝耶尔就是伊萝耶尔,父亲大人造的第一个孩子,给世界带来灾祸的神之使徒!”
塞亚心里发苦:你还能更坑爹一点么?
以他的为人,哪怕乌拉拉是罪魁祸首,也说不出“你老妈当年控制了我,我不是有意制造你”这种有推诿责任意味的话,而且以这孩子偏激的性格,恐怕又要闹腾“那父亲大人不要我?只有母亲大人要我?”,各种叛逆期的反应。
她的破坏力可不是离家出走,到酒吧喝喝酒,钓个凯子那样——普通女孩子——能比的啊!
时计领已经被她毁成渣了。
就算重建空岛只是一念之事,女王陛下也不会复活那些曾经活在世上的渺小生命。
艾薇因的贝尔夫人、他交给她抚养的孩子、炼金联盟的人们、邦妮……在脑中一闪而过,塞亚闭了闭眼。
“那就被我杀掉吧。”
无形的环状力场自青年脚下旋转开来,时间和空间消失了,伊萝耶尔惊骇地感应到,来自供应中枢的能量停止了,她的身体机能在一种无法形容的压抑和死寂中持续薄弱。
一簇蓝汪汪的火焰在雪白的手套周围升腾起来,像是形态曼妙无双的晶体,又弥漫出雾茫茫的氤氲,在液态和气态之间切换。
时间晶体。
这种晶体的概念,是用特殊的静磁场约束时空粒子,排列成独立的时间序列,产生环形的传动作用,令外界的粒子也自发形成空间环状。
在时间晶体的控制区域,能量是守恒的,没有任何能量能被移走,所有的物理现象和粒子相互作用都被归纳,原子的运动速率趋于一致。
黑发青年好像变成了一个输送和转化的装置,绚丽的光点从他周身溢出,向广阔无际的时空飘飞而去,播撒着光之碎片,也收获着能量。
光点以不一样的重复性模式运动,如同万花筒一般,其中的碎片一直在循环往复地构成各种美丽的图案,又像时钟一样,以周期一圈的速率旋转。
伊萝耶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躯体同步瓦解,像被无数指针绞碎,每一次碎片的旋动,她那部分形体都会瞬间消失,触手向外延伸,也无法找到能补充为养分的物质或能量。
她的形体突然变成了幽影似的非物质态,器官移位,游移的触手改变了数不清的位点。然而那贯穿她身体的力量随之移动,无论她怎么变换形态和位置,都无法摆脱。
时间晶体本身就会破坏时间平移的对称性,再按照自己的规律编排,这种运动方式就是:无论空间上你在哪里,还是时间上你在哪里,都可以被它的原理追溯到。
当能量中枢瓦解,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痛苦刺穿了每一根神经与细胞,使徒的身体与灵魂都发出最为悲惨的尖叫,她感到体内有无数个声音在请求他停止,一些明亮的碎片在她的思想里面翻搅,仿佛无声的恩赐,她的神智开始模糊,身体好像化为一个个气泡,消散在无尽的蓝色液体中。
残破的身体逐渐消融殆尽,滑向废墟下的黑暗深渊。
突然,一根细小纤弱的触手缠向青年的手腕。
她没有了感染性病原体,没有了吞噬万物的代谢系统,没有了横行星际的巨大,没有了排山倒海的力量,失去了撕裂一切物体的天赋,甚至小心翼翼地收拢了已经毫无威力的倒刺,尖端转变成近乎透明的浅淡红色,分解了有无限繁殖力的血红蛋白,所以他让她靠近,可是那触手缠绕的力道太紧,还是在属于人类的脆弱皮肤上撕出斑斑血迹。
『父亲大人……骗人……』
她的知觉和探测器官都失去了动力,但是他们的灵魂还有一丝维系,深层意识中,她对父亲的每一段记忆都进行了剖析,最后发现一小块领域闪烁着幽黯的光辉。
那是时钟城还没有时钟的时候,万物沉睡。幻美得像梦境一样的花园上是蓝天白云,葱茏的绿色和花海深处,黑发青年坐在秋千上绘画,纸板上有个小女孩的雏形,柔软的线条浸润了淡淡的日光,她的背后是盛开的丁香和有白色窗帘的屋子。雪白长发的少女依着兄长,笑容甜美无忧。
……明明父亲大人,也是期待伊萝耶尔出生的。
变成灰白的死皮脱落下来,坠入看不到光亮的黑暗,那一缕执着不去的思念也宛如凋零的碎瓣落进无底深渊。
啪,像完成一个顺时针循环,最后一颗光点在青年的胸口消失。
“安息吧,所有生命的必然归宿,其实也没那么糟糕的。”
发生在时计领和星云帝国之间的战事以令人困惑的方式告一段落,瑞泰尔的执政官在与使徒的战斗中占上风,敌人却莫名失踪,接着整个时钟城沉入了白海边缘,从通常宇宙失去了踪影,连教皇都无法追踪到妹妹的行踪。
一夕间,乌拉拉所在的宙域消失得一干二净。
艾娜差点发疯,哥哥没找到,而且可能再也找不到。对于出兵的一方,军事行动一败涂地,捕捉使徒的计划无疾而终,苦果也不好咽。
堇花历715年,战争结束后第二天,卡尤星——
朱黄色的大气层笼罩在空气险恶的行星上面,阡陌纵横的工业城环绕着高速铁路和运河,呼啸的飞车就像云集的胡蜂,蜂巢似的信号塔闪烁着人工机能的光晕,周围的餐厅旅社聚满了人群。
同样灯火通明的地下区域,一家早早打烊的自动商店内别有洞天,整洁的空间布置成简易餐馆的形式。
空气清新器嘟嘟工作,细密的水雾从洒水机器人的机械臂均匀地喷出,纳米防尘地板一尘不染,金属台桌面一个客人也没有,只有一张桌子坐了两个身影。
“你就不能请客更好的东西吗,面条。”
“白吃白喝的家伙还好意思挑三拣四,小A,给他倒杯覆盆子酒。”
蛇骨抖抖烟灰(这个动作让一旁的清洁机器人发出抗议的嗡鸣),目不转睛地盯着对座的友人:“你真的逃出来了?塞亚,你一定和猫一样有九条命!”
黑发青年一脸不满地放下只有辣味的拌面,拿过厨房机器人给的酒,花了一秒喝完,驾轻就熟地来到吧台,点了杯烈性威士忌,开始享受一个人独坐的愉快:“我莫名其妙成了全宇宙臭名昭著的祸水,当然要来你这儿避避风头。”
“你疯了!?教皇为你闹那么大,你还躲我这儿消遣?”地头蛇瞪起眼睛。
嫌一杯不过瘾,塞亚直接要了一瓶:“天知道克拉姆发什么疯,帝国军还为了他在那块地方游荡,我就那么出现,太对不起他们的敬业了。”
“等等,你说你不知道教皇为什么发…为什么进攻时计领?”
“难道不是吗?”塞亚奇怪地看了眼友人,“这么多年相安无事,你可不要道听途说,相信外面的谣传。”
蛇骨拼命揉着太阳穴:“好吧,我告诉你,战争真正的起因,似乎是一边再也不能忍受对方的存在。”
“太好了,我一点也不想成为海伦。”战争的起因喝着酒说道,“说真的,我到现在还没搞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你真的相信吗?”蛇骨终于忍不住跳起来怒吼,“如果你是真心感到不明白,那么宇宙第一大白痴非你莫属!”
“我可是在被绑架还一头雾水的情况下,努力解决事端的人好不。”塞亚很不高兴,他确实满心问号,如果说克拉姆有意和乌拉拉为敌,那么随便一个名目都可以作为借口,他本来就是隶属时钟城的时计者,克拉姆如何师出有名?
更别说,克拉姆从来没有流露出对时钟城的敌意了。
他想起罗切斯特说的一句话——乌拉拉女王和克拉姆陛下是同族,所以你永远等不到他真正为你复仇。
奇怪,克拉姆和女王陛下怎么会是同族?塞亚仔细回想,发觉自己想不起乌拉拉的长相了。
如遭雷击,他由衷担心自己跨入了老年痴呆的年纪。不过……他和女王陛下分别已经很久了,大部分例行汇报也是隔着帘子,看不到面目。
机器人端上他点的黑加仑蛋糕和草莓布丁,塞亚快乐地品尝甜点,清澈又狡猾地回避他不想深谈的话题。蛇骨坐到环形吧台的另一面,打量友人,那双异色眼眸依然没有一丝阴霾,和过去一样。
他无法读懂那双眼睛蕴涵的一切,也许什么都没有,也许塞亚把它们隐藏在了自己也不能察觉的深处。
太阳能天花板将光线公平地洒满寂静的小店,黑发青年坐的木质椅子照耀得金黄发亮,没有灰尘停留。
“伊恩,蛇骨叫我们来干什么?”
塞亚猛地噎住了,连连呛咳,他和友人都不是什么能见光的角色,所以店内安装了各种监视器和传声装置。
蛇骨吹了声口哨,装作没看到友人“你坑我”的眼神。
“不知道,艾娜,你冷静点,就算时钟城沉到了白海,克拉姆也能进去。蛇骨是塞亚的朋友,也许需要我们的帮助……”
塞亚听到了第三个人的呼吸声,骤然静止,像发现了他,疾步跑来。
哗!自动门敞开了,砂金色长发的青年出现在门口。
二号站在那里,呆若木鸡,后面是同样难以置信的艾娜和伊恩。
塞亚尴尬地左右看看,他再混帐,也不会爱人妹妹朋友都找上门还溜号,只得举起右手:“哟西,幼崽,克拉姆。”
“塞亚——”
看到这熟悉的欠扁姿态,伊恩首先回过神。艾娜又哭又笑,扑了过去:“哥哥,你还活着?哥哥,你没事?”
呜呜呜,还是这么可爱的小艾娜。妹控哥哥跳下椅子,感动地抱住她,蹭蹭。
“塞亚,你逃出来了?”伊恩喜出望外又不禁疑惑,“使徒呢?乌拉拉呢?”克拉姆还不知所措地呆在当地,和其他所有的他一样。
塞亚……平安无事?
“女王陛下我也不知道,使徒…伊萝耶尔,我解决了。”塞亚摸摸后脑勺,隐匿了内心的波澜,瞥向爱人:他干嘛一副见鬼的表情!
艾娜的情绪还没平复,死死抱着他,泣不成声。塞亚庆幸换了套衣服,不然被妹妹看见那件“血衣”,肯定大肆问罪。
放下心事,伊恩激动得语无伦次:“你又自己解决了?就不能给我们一点事情做,你知道吗,我们出动大军来救你了,一直打到时计领门口,只是没能杀掉使徒……”
等你们来,我早就变咸菜皮了。塞亚心道,不过这话说出来太伤幼崽和爱人的自尊心。
再也忍不住,他轻轻把妹妹塞进伊恩怀里,一把抱起爱人:“你干什么呢?”
克拉姆终于回过神,橄榄绿的眼眸交织着光芒和阴影。
“塞亚。”
他搂住这个失而复得的人,内心的幸福和过去一样。可是,有什么改变了,从这一刻,不,从他交出塞亚的那刻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