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扎姆卡特

2、第一章 少女，旅人

　　她醒来。
　　身下残雪料峭，寒气入骨。天空灰败，好像憋着一场永远下不完的霜雪。
　　世界灰暗森冷，她瞪着这灰蒙蒙的一切，然后侧过头，看见灰白的大地绵延起伏，像是无边无际。只有极远处，朦胧有些树梢勾勒出曲折的丘陵。再往上——她的目光死死盯着空中歪斜的金色光圈。
　　那是太阳，至少是某种天体，黯淡得像一颗几乎不反光的纽扣，被一条青灰色的气流包裹着。那气流极为古怪，仿佛凝固的液体。
　　灰白的雪原中央，一座冰峰插天而起，呈现奇异的碧绿色。它本来可能穿透云层，与那道奇妙的气岚相接，可是它断掉了。
　　断成两半，上面一半不见了。
　　诡异莫名，不同于地球的景象令她心口漫出冰冷，比外界的寒冷更严酷。她不由得哆嗦起来，猛地坐起来，只觉寒气无孔不入，从浑身的毛孔渗透进每一个细胞，于是蜷起腿，双臂牢牢将自己抱起来。
　　“路弥？”
　　担心的声音近在咫尺，少年蹲下来，温暖的手掌撩起她额前几缕金棕色的发丝，这只手是西方人的骨架，指节宽大，肤质微粗。而映在她翠绿色眼眸中的，也是一张不像东方人的面容。
　　也不像真正的西方人，他们都不似原来的自己了。
　　少年有一头褐色瀑布般的长发，海蓝的眼睛深深注视她，饱含关怀。
　　“叫我艾娜。”少女听到自己冻透了的僵冷声音，只有语尾泄露了一丝颤抖，“伊恩……”
　　他点点头，托起她的双手，放在掌心轻轻呵气，这是关系极为亲密的人之间才有的默许和举动。
　　突然，他们俩警觉起来。
　　飞鸟在天上划出轨迹，路边水洼中的倒影跟着一闪而过，那叫声异常刺耳尖厉，像是天堂的怪鸟在唱歌。浓密的灌木窸窸窣窣，长出犹如水草的粘稠枝叶，从泥沼里爬出。
　　艾娜毫不动容地抬手，手掌下迸出一簇火星，从橘红迅速变深，呈现亮艳的橙色。
　　她不能操纵火球，火球也不受她控制，而是由她引导的聚能场产生。
　　这是这个世界的施法规则。
　　“OS！”艾娜念出她唯一会的咒语，也是法师唯一有的咒语，热能开始一系列自主调配：奇点形成，状态定义，反应区完成，曲射开始——
　　亮橙色的火焰熊熊燃烧，吞没了灌木丛，水洼蒸发。仿佛被惊起的蜜蜂，一群身体满是孔隙的粉红色肉虫从焦黑的地底窜出来，潮水般涌向四面八方，接着，两人脚下的地面颤动起来。
　　伊恩脸色一变，右手一抄，他没有像女友那样念咒语，一阵密密麻麻的音节却从他骨头里传出。少年露出痛苦之色。
　　以他的右肩为起点，黑色的雾霭沿着起伏的手臂肌理到指尖，一颗直径六厘米的浓稠血球出现，融合了黑雾，逐渐呈现物质的形态。
　　纯黑的浓雾凝结成一把骑士枪，钝重的造型，却闪耀着轻灵的光泽，在握柄凸起，形成盾牌的曲面，血液般的鲜红。
　　伊恩手腕一翻，骑士枪洞穿了正好破土而出的怪物，这怪物有其他虫子的几十倍大，在枪下拼命挣扎着，形如放大了的海参，褐黄色的躯干遍布恐怖的尖刺，抖动的棘皮流出透明的血液。
　　伊恩一边用力扎下，一边下意识瞥了一眼。
　　这土地简直像珊瑚礁一样……
　　他瞥眼间，注意到虫群钻出来的洞穴里，多孔而致密的结构。
　　脚下的震动越来越明显，确定怪物死了后，伊恩一拉女友：“艾娜，快走！”
　　他们并肩跑向断峰的方向，也是他们连日来的目标，四只脚不断踩到那群乱跑的肉虫，粘腻湿滑的触感和滋滋的水声令人恶心。
　　“踩一脚，咔嘣脆啊。”伊恩苦中作乐，又对手中的武器不满起来，“为什么我的血能武器是枪？自古枪兵没好下场。”
　　艾娜回以“给我专心跑路”的目光：“要我在你屁股后面放把火吗？”
　　“不要——”
　　“哼，今晚就生吃虫子。”
　　“我的大小姐！”伊恩连着几天被虫子摧残，面有菜色地哀嚎，“我已经连晚上做梦都梦见我变成一条虫，蠕动啊蠕动啊，你不能行行好吗？”
　　“那你敢吃那些咸菜干似的灌木？”看男友叫得实在可怜，艾娜施恩道，“我允许你把我的胸部在梦里想象成包子。”伊恩登时露出得到拯救的神情：“这个福利……”
　　两人喘喘停停，跑了一个白天，追在后面的虫子反而越来越多，层层叠叠聚集起恐怖的数量。伊恩猜测是他们裤脚上沾的虫液吸引了它们。
　　“艾娜，快爬上去！”他们沿着漫长的山脊跑进一大片低矮的丛林，树木渐次升高。那个低垂的太阳不知何时变成了昏黄月亮似的存在，天空没有云，却黑得密不透风，潮湿阴冷的雾气在林间弥漫，举目都是幢幢的黑影，像是噩梦里才会出现的东西。
　　金发少女也不迟疑，踏着男友的手爬上树，攀到树顶时，她听到一阵音乐般的丝弦声：“伊恩，有人！”
　　“什么！只能拼了。”褐发少年转回去。
　　从怪模怪样的树枝间，依稀可以辨认出一星光源，隐约听到马匹嘶叫的咴咴声，乐声和着遥远的鹰鸣，越发响了，一个苍老的女声唱着不知名的歌谣，低回的歌声带着对生命的无限眷恋和无力，不断徘徊，许多人和声着。歌不长，在艾娜耳中却像响了一个世纪，当回过神，她脸上干涸的泪水在寒风中微微刺痛。
　　不！不！她死死咬着牙，帮助男友把火球扔下去，杀死那些一波波涌上来的虫子，在心里一遍遍发誓：我一定要把破灭钟放进这个世界，救回地球！
　　那边显然受到了惊动，人声和马嘶逐渐靠近。艾娜灵机一动，对男友道：“伊恩，上来！”
　　她至今只会一个魔法，因为她不知道其他魔法施放的原理，这个世界的法师可以引导出一切能量，却必须了解能量的存在形式。她知道，火焰的原理是不停激发游动的气态分子，除去“火”的定义，让“气”成为反应链，她就有可能得到新的法术。
　　白皙的手心前方凝聚出能量，不规则闪动的绿光如无数在草丛里出没的萤火虫般摇曳，带起美丽的点点流彩，飞快扩大，融合成明灭不定的波光。
　　“OS！”
　　咒语出口的刹那，少女身前出现一道极其猛烈庞大的气旋，活脱脱是龙卷风的形状，强烈的气流夹杂着泛出青光的气刃，猛地席卷向虫群。
　　被搅碎的木屑和支离破碎的虫尸漫天飞舞，纷纷扬扬的血块肉末把这里变成了地狱般的场景，极具冲击性的一幕惊呆了闻声而来的一行人。
　　艾娜和伊恩也看清了他们的样子，那是人，至少外表和他俩相似。
　　首先，那些动物的确是马，只是比地球的同类瘦小很多，拉着一辆桶状的厢形车，车子裹着简陋的毛皮顶棚，窗板密密封着。八个像是侍卫的男子拿着短矛，骑着如同犀牛的粗壮生物，这种座骑头顶也有向上弯的角，四肢粗短，臼齿突出口外；更后面是灵巧的大蜥蜴，六个穿着白色中袖长裙的侍女骑在上面，和侍卫一样戴着防护手套、素面尖顶帽，披着贝壳扣起的冬用斗篷。
　　其中一个头领模样的男子喊了什么，艾娜轻踢男友的肩头，伊恩会意，连忙从口袋掏出一只小瓶子，咬开瓶盖，倒了些乳状物在她手上，自己也舔了舔。
　　这是将他们扔到此地的神秘人送的乳化冻，说吃了能听懂一切语言，也能和对方沟通，只是每次听到一种新语言都要先吃一点。
　　那扇窗从里面打开，先是几声沙哑的轻咳，然后是一个苍老却柔和的嗓音：“时计在上，我们这样的地方，也迎来了两位古魔法师。”
　　古魔法师？艾娜和伊恩面面相觑，那个怪人称呼他们“遗民”，他们的能力也是他赐予，据他说是位面感应者和能量聚合体，老实说他们听不懂，不过……这个世界的法师还分古今吗？
　　“你好，你们是这里的居民吗？”一种沉重干涩的发音自然地从艾娜口中吐出，这是好像被时光抛掷在岸上，晒干在贝壳里的沙粒般的语言。
　　那个声音的主人出现在少年少女眼中，她有一张历经风霜，似乎已静止在某个时间片断里的脸庞，眉眼皱纹深刻，却可以看出年轻时优雅恬静的轮廓，瞳孔淡得近乎无色，艾娜不禁怀疑她是瞎子，可是她的焦距又分明对着她。
　　“我是贝尔·艾薇因。”老妇人微笑，“这里的领主夫人。”
　　“呃，尊敬的女士。”伊恩心一沉，他知道女友想干什么，心底不想遇见这里的住民，但他劝不了路弥，只有陪着她一起领受罪恶感。
　　他跳下树，扶着女友下来，得体地道：“如果您能赐予饭菜和休息，我们感激不尽。”
　　“您太客气了。”贝尔夫人始终是笑着的，温慈和蔼，当他们走近，她微微露出惊讶的神情，“哎呀……”
　　“怎么？”两人不解。
　　贝尔夫人说了声稍等，从车里拿出两只小笼子，像是珊瑚泥揉成，上面有细小的开口，笼子里各有一只散发出荧荧绿光的昆虫。
　　“艾薇因领没有什么好招待，这是我的一点薄礼，请务必收下。”
　　艾娜很怀疑，这是心虚的人共有的心态，但她不能引起对方的反感，只好接了过来。

　　晚餐还是虫子，只是用火烤过，软绵绵的腹腔里填入粗盐、藻干粉末和几种菌类，口感稍微好一点点。伊恩吃得毫不起劲，勉强不露出反胃的表情。
　　吃完饭，艾娜早早睡了，她坚持和男友换班守夜，轮流值最难熬的后半夜，今天正好轮到她。
　　入梦前，她听到一声叹息，感到放在头上的手那欲言又止的力道。
　　这是个青灰色的世界，没有星光，死寂的夜，连自己的心脏跳动声也听得一清二楚。
　　滴答，滴答，滴答……她隐约感到恐慌，告诉自己现在不是那个时刻，她在一片茂密的丛林，成千上万的古木矗立四周，铺天盖地的黑暗压来……除了黑夜还是黑夜，她在心灵的角落放声哭泣，哭得发狂，哭得声嘶力竭，哭得肝肠俱裂，在暗无天日中捣住双耳，只想哭得什么也听不见。
　　滴答、滴答、滴答……规律的声音更响了，她无力去数那是心跳声还是别的什么，只能随着那声音沉入更深的黑暗。
　　「看，徐朔，那个钟好漂亮，太可惜了，就这么扔掉。」
　　「路弥，你爱捡东西的毛病又来了。」拿着书包的少年无奈地跟在女友后面，看着她捡起一只造型古老的黄铜时钟，爱不释手地摆弄：「果然，指针不动。」
　　「我看看，大概坏了，要不我们送去钟表行修？」
　　「我先拿回去吧，晚上调调看。」
　　「好吧。」
　　晚上，少女用配好的发条调准时间，开心地看到三根指针走起来。
　　「好！明天就靠你计时了！」
　　滴答滴答滴答……
　　她跌进破碎的回忆，斑驳崩裂的碎片劈头盖脸砸下，这条裂缝延伸到世界之上，劈开日月天宇，巨大的，漆黑无边。
　　一切记忆、风景、生命……都被灰色的死神吞没，黯淡成一道道阴翳，不祥地凝结在她心口厚厚的血痂上，化为抹不去的污迹。
　　黑发少女跪坐在巨大的破灭之卵边缘，颤抖着凝视虚空中浮现的物体，那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东西，却在张开眼睛，朝她和她的世界看来，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灵魂被深不见底的恐惧吞没。

　　“艾娜！”
　　他抓住她，紧紧搂进怀抱，把她从噩梦中唤醒。
　　金发少女不住喘息，靠在男友的肩头，全身被冷汗浇湿，在夜晚的寒露中瑟瑟发抖，内心的伤口释放出源源不绝的恐惧，化为不堪回首的痛苦。
　　感到她的颤抖，伊恩打心底叹了口气。
　　“不要再想了，好吗？”他湛蓝的眼眸凝结成深蓝，那是一种近乎黑色的悲伤，和他身体里不亚于对方的痛楚一样。
　　他一次次对她说不是你的错，可是他知道，路弥始终听不进去。
　　风声低诉，鹰鸣凄厉，异界的大地格外苍茫。少女渐渐回过神，摸到怀里冰冷坚硬的东西，紧紧握住。
　　如果只有犯下更大的罪才能挽回这样的罪，那么就犯罪吧。

作者有话说

　　特别注明：这是个本质科幻加克苏鲁神话的伪奇幻世界，后面会有详细说明。